屋檐上的雨像小河一样往下淌,外面的天空黢黑一片,重重雨幕密织,根本看不出几丈远。
入村的几条路都是土路,下过雨就会泥泞不堪,像踩在沼泽地一样。之前顾云秋回来,马车都陷在里面两三次,更别提这样的瓢泼大雨。
原本李从舟都已经起身走到门口,顾云秋却突然跑过来,从后揪住了他袖口。
李从舟:“……?”
顾云秋瞅着他踟蹰了一会儿,觉着直接说我床很大会产生误会,又怕问他留不留下来、会被小和尚冷着脸拒绝。
所以他咬咬唇,小小声道:“你答应了要和我一起看月亮的。”
李从舟皱了一下眉,正想说今天下雨哪有月亮,忽然意识到——顾云秋说的是八月十六。
之前,他们约定了要去祭龙山顶登高望月。
他叹气,“若明日也天阴呢?”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顾云秋便乐呵呵抱紧他手臂,“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走走走,我们洗漱去。”
虽然顾云秋甚少来田庄上住,可正堂里一直留有他的房间。
房间不算大,进门后只有不足一丈的进深,不像宁兴堂里设有香案、花架、悬挂匾额,进堂屋后就是一面土墙。
西窗下放着一张四方木桌,桌后是条凳一张,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搁着算盘和账册。
东侧用石砖垒砌了一张炕,炕头放着两只用来装衣裳的木箱,炕尾摆着一把旧竹椅,椅面被当做盥洗架摆了个木盆、椅背上担着一件中衣。
顾云秋踢了鞋子,撅着从炕头的木箱中又抱出来一床被子,“枕头我待会儿问问蒋叔还有没有多的,要是没有我给你用衣裳叠一个?”
“……都成。”
“那被子我给你放在这儿,”顾云秋从炕上挪下来,环顾屋子一圈后,又闷头往门口走,“我再去拿个木桶来。”
“木桶?”
顾云秋回头看看他,不知想到什么竟揶揄地笑了下,嗯嗯啊啊卖了个关子,没直接回答他的话。
半晌后,点心和顾云秋先后进来。
前者是提着烧开的一壶水和一桶凉水,后者拿着个带盖的木桶,一进来就把木桶顺到了门后墙根下。
点心给木盆兑水,见李从舟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后笑着解释道:
“田庄上的茅房远,外面下着雨,您要是起夜不方便。”
李从舟:“……”
——这小坏蛋。
是还记着他伤重时那码事儿呢。
李从舟瞪顾云秋,却换来对方捂着嘴偷乐。
先后抄水匀面,李从舟监督着顾云秋用了牙粉,然后两人像小时候一样,挨挤在一个盆里泡脚。
田庄上的东西不全,顾云秋也就过来住了一个日夜。
所以这盆两个人用起来有点小,稍稍一动就能碰着彼此的脚。
炕太高,他们是各自端了个小杌坐在堂中,旁边就是那张点有油灯的方桌。
李从舟盯着冒着热气的木盆没说话,千言万语、万般话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问顾云秋为什么要离开,想告诉他宁王他们收养义子的决定,想问他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住得惯么,还想问问他将来的打算。
结果他自沉眉心乱,那边和他同望一盆水的顾云秋,却真心实意发出一声慨叹:
“你脚好大——”
李从舟:“……”
顾云秋还摆弄自己的脚丫往他脚背上踩了踩,“你看,我都能这样踩在你的脚背上,后面还长出来这么一大截。”
木然地看着踏在自己脚背上、玩得不亦乐乎的顾秋秋,李从舟嘴角微抽两下,觉着自己刚才一番心思全付诸东流。
顾云秋的皮肤白,常年裹在鞋袜里的双足更是白皙如玉。
整齐指甲盖下的指尖白里透粉、足踝纤细,脚背绷起来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皮肤下的经络和骨骼。
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最终千般话只化作一句问:
“不回去了?”
“昂?”顾云秋玩水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后,他又莞尔一笑点点头,“嗯,不回去了。”
“为什么?”李从舟抬头,认真看着他。
许是他认真的态度感染了顾云秋,小孩蹭了蹭泡得沁出薄汗的鼻尖,然后也认认真真回他:
“事涉皇室宗庙,宗正院必定谨慎。即便王府有办法徇私,外头也有人言、府内也有冷眼,我不想被架在火上——”
何况,顾云秋垂眸,浅浅笑了一下。
何况前世,他就已经试过一次。
被软禁、被拘束,被守在门口的管事、仆役冷嘲热讽,最后放下身段哀求,却只赔上小点心一条命。
人心难测,人性复杂。
即便有不舍,但他不想赌了。
与其日后一点点消磨掉彼此的感情,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早断绝了这份关系,往后相见或许还能讲三分情。
李从舟沉默。
其实不用往后,昨日在王府,不就有个上赶着落井下石的庶务。
他皱皱眉,审视地看着顾秋秋。
这小家伙调皮捣蛋时,感觉是个心性纯良的小傻子,在这样的瞬间又觉得他少年老成、像饱经人间多少沧桑。
“再说,别人也不能护我一辈子,”顾云秋垂眸,轻轻搓了两下脚丫,“小瑾说,他哥哥十五岁就能独闯黑风寨了。”
他的脚不安分,踩来踩去弄得李从舟很痒。
李从舟看了一眼顾云秋发顶,忍不住摇摇头——
跟谁比不好,偏跟那曲怀文。
人十五岁能闯黑风寨,全是因为从小被爹娘别着带在马上,会吃饭说话就在马帮里,也不看看同样的曲怀玉。
不过他被顾云秋那作乱的脚丫踩得心烦意乱,最终没评价什么,只是拿过旁边的布巾捉了他的脚,“泡好就先去床上。”
顾云秋躲了一下没躲掉,只能老老实实被他摁在怀里擦干净脚。
“那你也快点哈,”顾云秋爬上床、屈膝团住被子,“婆婆叮嘱过,泡脚只需稍稍出汗就好,泡太长时间也伤身体的。”
李从舟看他一眼,很快擦擦脚、端着水出去倒了。
反身回来上炕,拉高被子后,他才看着垫手臂侧躺、眼睛亮晶晶等着他的顾秋秋道:
“能给我细讲讲么?陈婆婆,还有陈家村。”
信的时间久远,且文字带来的冲击力远没语言强。
“啊恩……”顾云秋想了想,“那就要从买这个田庄说起啦——”
李从舟仰躺在炕上听着,身下的铺烧得暖暖的。枕头没找到新的,两人推了一番,最后是用几件顾云秋的衣衫给他叠的。
小秋秋的衣衫都带有一股桂花清香,也不知是否是用了同一种熏香,还是单纯因为他好吃桂花糕所以沾染上。
他躺得规规矩矩,讲故事的人却一拱一拱的。
若非他们是睡着,李从舟很怀疑顾云秋是要手舞足蹈。
从买田庄,再到豆腐坊合伙的生意,再到巧计斗倒了作恶的吴家村长……
“原来那就是杨婶。”
“嗯?你见过?”
李从舟应了声,昨日在大榕树见过,就是那个透露见过顾云秋、后来又被叫走的婶子。
他趁着夜色睨了身边的小家伙一眼,没告诉他自己为了找他废了多大劲儿。
“杨婶的猪肝做得好吃,”顾云秋笑嘻嘻,“爆炒猪肝,特别香!有机会请你来吃——”
得。
他还顶着个光头,这小坏蛋就忙不迭给他推荐猪肉了。
“那……那位游老伯呢?”
“呃……”顾云秋噎了一下。
“不方便说?”
顾云秋拨浪鼓般晃了晃脑袋,又想到屋里一片漆黑李从舟也看不见,便连道不是。
“就是……”他叹了一口气,“唉……我悄悄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哦——”
李从舟嗯了一声。
结果顾云秋竟往他这边挪了挪,真凑在他耳畔小小声,喷出来的热气洒他一脖子,激得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半边身体发麻,半边身体滚烫。
李从舟闭了闭眼,目光无神地看向浓黑一片的屋顶:
世尊,弟子一定是来渡劫的。
顾云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根本没听清,只觉后颈一阵阵在发汗。
他伸出手,啪地隔着被子拍了下。
顾云秋唔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小小小和尚竟然打他屁股?!
“好好说,”李从舟声调平稳,不带一丝破绽,“屋里就我俩,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顾云秋眨眨眼,关注点被他带偏:也是哦。
他磨蹭两下,躺回自己那边。
可贴在一起久了,又觉得自己的被窝不够暖,于是又偷偷往李从舟那边蹭了一点点,然后才重新开口说游老伯的事。
游记漆铺也是京城里的老字号,游家人祖上三代都在经营这个。
铺子是游老伯的爹盘下来传给他的,原本后院里还有染坊,但烧漆制漆的味儿太大,染坊和漆膏坊就被左邻右舍赶着搬到了东郊。
聚宝街那儿,就是一个店面加上后院几间房,除了院子比云琜钱庄小一圈、没有二层楼外,其他构造都大差不差。
游老伯平日不住在铺里,常年是跟东郊的烧漆坊待着。他没念过书,但跟着柜上的大师傅学了一手好烧造技,还调制出几种少见的漆色。
宫里重修长生堂、修补三清像的金漆都是从他这儿进的。
游老伯年轻时,也算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加上家底丰厚、手中掌握着一门制漆手艺,上门攀亲的人络绎不绝,其中甚至不乏官家小姐。
“美男子?”李从舟忍不住笑了声。
“干嘛啊?”顾云秋不乐意地咕涌两下,“老伯的五官真挺好看的,你别不信呀!”
李从舟稍稍回忆了下,却是怎么也没法将那位精瘦、蓄着山羊胡的老伯和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只能忍住笑,顺着顾云秋的话,“是是是,好好好。”
顾云秋抿抿嘴,也学着他刚才的动作,隔着被子捅他一拳,“你好烦!好好听我讲!”
李从舟胸口挨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却更甚。
他暗自摇头,伸手捉了小家伙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着凉。”
顾云秋哼哼两声,继续说游老伯。
老伯少年得志,自然有三分倨傲,挑来拣去,最后选了个落魄的官家小姐,她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三品吏部都事。
不过就是时间太久,少不得要往上推几代人,轮到这位崔小姐时,家中已经落魄,靠着她父母兄弟淘卖祖上留下的古董撑着门面。
自古官商两立,商人在厉朝甚至不能参与科举、不能捐官,只能和其他末业一样被排挤在外。
锦朝倒是开了商人能登科的先例,只是商家子弟多半愿意选择捐官一途,有个官吏身份,也算生意的一重保障。
游老伯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看中崔小姐的门楣,以及她家中还有两个在读书、准备应举的弟弟。
成婚后,游老伯夫妻倒还算恩爱,只在子嗣上一直不顺。
最后是听信了民间偏方,从崔小姐弟弟家里抱来一个男童做引,才生下游家三个孩子。
有了孩子后,游老伯就带着三个孩子到东郊上住,每日学习制漆炼漆,意在给游记漆铺做强做大。
只可惜,游家三兄弟里,仅有老三对漆铺感兴趣,一直认真跟在父亲身边,日复一日学那些枯燥的工艺。
等三兄弟长大了,游老伯和夫人也给他们分别娶了亲。
结果老二被媳妇挑唆着嚷嚷起分家,而老大媳妇也跟着起哄,闹得一个家里鸡犬不宁、铺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最后是老三主动让步,说他不想与二位兄长相争,愿意跟着妻子远走江南,他已学会了父亲的制漆手艺,也可在江南发展。
游老伯拗不过儿子们,只能如他们所愿分了家,将铺子和外庄分别交给年长的两个儿子,自己跟妻子到东郊田庄上颐养天年。
结果游家老大空有一身力气、没有制漆的手艺,根本看不好东郊上的漆坊;老二争强好胜、遇事从不低头,也没法客气应对主顾。
他们接手后两三年内,游记漆铺的声誉一落千丈,不少老主顾流失,大郎二郎两人拆东向补西墙,最终捅出个大篓子。
“你还记着昭敬皇后故去后,宫里重修过一回三大殿吗?”顾云秋揪着被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嗯。”李从舟帮他挪了挪枕头。
顾云秋睡觉不安分,明明他睡的才是枕头,可一边讲游老伯的事一边就要挨着他,脑袋都枕到了那团衣衫上。
宫中的三大殿,是由南向北处于锦廊上的三座宫殿,分别为:
91/265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