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莲不久前才刚被明枢仙君喂过糖,讷讷地点了下头。帝君转眼一瞥,看见床铺内侧锦褥里的剑,想起进门时他那个毛都炸起来的戒备模样,加上明枢跟他说过迟莲“可能吓着了,有些认生”,便问他:“抱着剑睡觉不嫌硌得慌吗?要是害怕的话,我让人给你找一个大点的布偶过来。”
迟莲:“……”
“多谢帝君关怀……不用了。”他实在受不了降霄宫上上下下都把他当三岁小孩哄的做派,干巴巴地解释道,“我虽化形不久,但仙侍只要开了灵智,都是成年神仙,帝君不必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待。”
额头上忽然传来温沉的触感,是帝君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摸一只犟头犟脑的小猫,把他揉得眼睛眯起来,才带着点教训的意味道:“按着十洲的规矩,无论仙妖,不满百岁的都算幼年,不许独自离开封地,就怕他们在外遇见强敌不幸夭折;天界管得不那么森严,是因为白玉京有诸多天神坐镇,等闲不得进出,但惯例也是百岁以下的神仙不任实职,先跟着各宫仙尊修行,待有了修为再慢慢上手。”
“这和灵智无关,而是修行时日太短,心境与法力尚且薄弱,受伤都算是小事,要紧的是容易招引心魔,万一到了走火入魔那个地步,就谁也救不回来了。”
“你若生在降霄宫,这个年纪别说是勇斗蚺龙,下一重天我都怕你走丢了。”帝君回想起当日他那个满身是血的惨状,至今还觉得造孽,语气不由得放得更加温和一些:“生病难受无需讳言,担忧害怕也不丢人,更不要强忍着,在我面前,不必讲什么成年神仙的体统。”
迟莲眼前无端一热,赶紧低头,试图平复这一阵泪意。
从化形赐名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把青阳仙尊的话记在了心里。修行路上困难重重,除自己以外没人能依靠。连出身寻常的神仙尚且要依附各宫仙尊,更何况他还是生来就地位卑微、天赋资质俱不如人的仙侍。
见过迟莲的仙侍都说他刚硬得不像个花仙,性格跟柔和完全不沾边,不好争斗但练剑练得仿佛自虐,哪怕被刁难也从未示弱服软,要他流眼泪只能通过烟熏火燎……迟莲从前也以为自己是没长那根弦,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会有人认真又郑重地告诉他可以害怕、可以软弱;就算是摔下来,也会有人接住他、把他当成一件易碎的宝物对待。
他伤重濒死之际尚且能笑得出来,这时却像受了好大的委屈,低着头也遮掩不住眼角泛红,如画的眉眼蒙上一层雾,倒把帝君给唬住了。
他万万没料到这位天纵奇才竟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怀疑自己如果再多说一句,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还病着,不宜劳神,先别想旁的了。”帝君把薄被拉到迟莲下巴处,轻描淡写地翻了篇,“长日静坐无趣,你平时有什么爱好?趁养病时可以略作消遣。”
迟莲把自己缩进小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回答:“练剑。”
帝君:“……”
帝君:“还有呢?”
迟莲就不作声了。看得出是他是用心在想,只是他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帝君见状就叹了口气:“你要是喜欢吹弹歌舞、哪怕爱听说书,安排起来都容易;唯有动武不行,一个不小心就要引动内伤,到时候遭罪的还是你自己。”
他略一思忖,拍板道:“这样,我叫人拿一套天庭通史来,握着玉简就可自入识海,刚好不费眼,还能长点知识。”
迟莲:“……”
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不知听多少神仙哀嚎过,通史足有三万多页,记载了天庭创始至今的史事,合起来可以直接砸死一个神仙。那玩意据说狗都不学,帝君居然还要拿给他当消遣读物——他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消遣谁?
苍泽帝君见他吓得战战兢兢、恨不得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好在他眼皮底下凭空消失,虽还是一脸病容,但比先前鲜活生动多了,不由莞尔,笑过了又安抚道:“慌什么,又没人要考校你,读不下去还可以催眠,能多睡几觉养养精神,就算你没白读这一回书。”
这都不能说是宽容,已经纯然是明晃晃的纵容了。迟莲心下稍安,才敢从被子中探头,低眉顺目假装乖巧地道:“听凭帝君安排。”
迟莲在降霄宫养伤的屋子是帝君主殿里头的一个小偏间,十分清静,就算是降霄宫中的仙君们,没有帝君的允准也不能随意踏足。他就这么睡睡醒醒地过了两天,终于等到了颐遐宫送来的解药。
他中毒颇深,又是伤在眼睛这等要紧的地方,第一回 用药甚至是帝君亲自上手,没叫别的仙君插手。迟莲差点被他吓死,险些当场钻进床缝里:“帝君万万不可!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不不不我不是怕疼,我怕折寿,您放那我自己来就行……”
苍泽帝君单手就把他拎回来摆平了,淡淡道:“穷讲究什么?躺好了。药效强弱未明,待会儿有什么反应不好说,你还是先留着点力气,等痊愈了再上房揭瓦不迟。”
迟莲:“……”
他仰躺在轻软温暖的锦绣堆里,感觉到帝君的袍袖沉甸甸压在胸口,气息微微拂动了鬓发,带着一片清苦的药香。柔软的棉花团沾着药液敷在眼睛上,一开始只有凉意,片刻之后,药效终于发作,龙胆那霸道的药性比毒药还凶猛,灼热的疼痛从眼球直接烧进大脑深处。迟莲按在被子上的手一下子收紧,喉咙里猝不及防冲出一声痛吟。
帝君眼看着他满头冷汗滚滚而落,手背和太阳穴上青筋迸起,心立刻跟着提了起来:“很疼?”
迟莲脑子里像有两支军队同时开战,每一刀每一枪都砍在他的经脉骨髓上,同时还要遭受万马践踏的钝痛和烈火焚心的烧灼,疼得他恨不得拿头撞墙,旁边人说什么根本听不清,仅存的那点神智只够他控制自己不要真的突然暴起,一头撞到墙上去。
漫长的疼痛像是永无止境,永远不得解脱。迟莲一开始还能勉强忍住,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四肢,甚至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过度疼痛剥除了他的其他知觉,已经变成了一场对神智的单方面的凌迟。
到这个地步他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只是茫然地心想:实在是太疼了……要是当初直接死了,他就不用受这种罪了。
一股冰凉的灵流蓦地从掌心涌入,犹如甘泉流遍全身干涸枯焦的经脉,横扫过他体内肆虐的野火,以睥睨无双的强势瞬间将噬心刻骨的疼痛镇压到了勉强可以忍耐的程度,及时将迟莲摇摇欲坠的神智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他猛地呛咳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被冷汗浸透,衣裳湿的能看见肌肤颜色,唯有脸被帝君一只手牢牢别着,不叫他乱动蹭花了药。
他一手死死地抓着帝君的衣袖不肯松开,另一只手则被帝君握在掌心里,正源源不断地渡入法力,为他缓解生不如死的疼痛。
迟莲手指轻轻一动,所剩无几的力气都凝在指尖上,才能虚虚地搭住帝君的手背。
他听见那个永远沉稳冷静、天塌下来都不会动摇的声音在耳边问:“还疼吗?”
迟莲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可以光凭触碰,就能感知到“珍重怜惜”这四个字的滋味。对于草木而言,藏起软弱的一面是天性本能,但当他死过一遍又活过来后,一开口就将平生的软弱都泄尽了。
“帝君……”
第42章 花非花(四)
一个打落牙也要和血吞、从不低头服软的人, 在最痛的时候会抓着手喊他的名字,没有人能抵挡住这种棒槌开花的情节,苍泽帝君也不行。
哪怕他只是叫了一声帝君, 没有叫苦叫痛, 也足以把帝君的慈爱之心揉搓成一片汪洋大海了。
“没事了, 我在这呢。”他捏了捏迟莲虚软无力的手指,把他被汗水浸透的鬓发捋到耳后, “现在还疼吗?”
迟莲虚脱地呼出一口长气,很轻地摇了摇头,大概是疼得太狠了没缓过劲来, 又叫了一声:“帝君。”
“是我疏忽了。”帝君以掌心托着他的侧脸, “没想到药性这么冲横, 应当循序渐进着来, 若再谨慎些,就不用叫你平白受这种罪了。”
“才不是。”迟莲声音微弱,一句话要喘三口气才能说完, 却依然固执地辩驳,“要不是帝君在这里,我刚才说不定就撞墙自尽了……治病哪有不遭罪的, 帝君没做错什么……”
前两天还听到点动静就拔剑,现在疼得要昏过去都不忘给他找补, 帝君恍惚以为自己捡了个小棉袄,心中熨帖之余更加酸软, 只是见他语句断续, 神思不济, 不宜再耗费心力, 便点了点他的额头, 轻声道:“小仙君嘴真甜。既然如此,以后每天都由我来陪着仙君上药疗伤,好不好?”
迟莲闭着眼,闻言唇角弯起:“好。”
帝君左手在他鬓边轻轻一拂,淡蓝灵光闪烁,迟莲便觉眼皮发沉,听他说“睡吧”,心里知道帝君在旁边守着,终于敢放任意识滑落缥缈深渊,在法术中渐渐睡沉了。
从这日以后,帝君果然没有食言,亲自承担起了为迟莲疗伤的重任。然而蚺龙毒性峻烈,即便有龙胆入药,治起来也如抽丝一般缓慢。帝君最初还叫明枢仙君隔三差五来照看迟莲,后来因为要陪着他上药止痛,再加上迟莲眼睛看不见,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下意识地去拿剑,总这么一惊一乍也怪伤神的,索性连明枢仙君也不必来了,只有帝君一人能进出这间屋子。
他在迟莲的帐子角落里挂了只白玉铃铛,每当到来时不需通报,铃铛便会无风自响;迟莲若有事找他,也只消摇一摇铃,用不了多久,帝君自会过来见他。
迟莲在降霄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把仙丹灵药当饭吃,苍泽帝君不假人手亲自照顾,就这么精心地将养着,也足足用了两个月才见起色。
直到这个时候,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帝君生生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换作其他任何神仙,都不可能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仙侍身上付出这么多宽容和耐心。
蛇毒拔除干净那天,迟莲终于获准睁眼下地。其实这几天他的眼睛已能大致感觉到外界光影变幻,只是帝君管得严,怕他留下病根,一直小心地维持着蒙眼的状态。结果到了可以睁开眼时,他又止不住地心中惴惴,生怕那些从眼皮透过的光线只是幻觉,一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他坐在床沿,微仰着头,感觉到帝君的袍袖拂过耳边,手指轻巧地解开了蒙住眼睛的缎带,紧接着那熟悉的气息倏然远去,迟莲下意识地闭着眼睛伸手去拉他,却抓了个空,一下子就慌了:“帝君?”
“我在这里。”帝君退到他几步开外,声音从容镇定,带着温存的安抚之意,“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不要着急,慢一点,抬起头来看看我。”
浓密长睫颤动扑闪,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终于缓缓抬起,露出它原本明丽清澈的光彩。眼尾斜飞,瞳孔微棕,在明珠微光下犹如流动的琥珀,清楚地倒映着不远处帝君的身影。
他一开始只看得到晃动模糊的色块,渐渐地视线聚焦,由散漫至清晰。虽然室内用法术遮住了窗外天光,只有壁上明珠柔和如纱幔的朦胧雾光,也足以让他看清长身玉立的苍泽帝君,就如那一天冰心池畔初见,风仪俊美的天神临水照影,向着青玉桥边含苞的红莲伸出手,引渡他脱去草木凡胎,从此步入瑰绮绚丽的玉京仙乡。
“帝君……”
帝君那么高挑端严的一个人,哪怕走路时衣摆都不会乱飞,此刻却稍稍弯腰,双手平抬,像是引导小孩子学走路,随时准备接住他,含笑道:“不怕,过来,到我这里来。”
迟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他了,用手撑着床边慢慢站起来。由于太久没有用眼,刚开始还不适应,他第一步迈得摇摇晃晃,脚腕本来就细,赤足踏在软毯上站都站不稳,眼看着要摔,但居然奇迹般地定住了,第二步就逐渐找回了平衡感,到后面几步干脆连看都不看,几乎是用跑的,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帝君怀里。
帝君总算是没有白等,稳稳当当地张手将他接了个满怀,感觉到迟莲极其眷恋地抱紧了他,两片蝴蝶骨振翼欲飞,瘦得比他那把旧剑都硌手。
两个月来为了治伤受尽折磨,实在难受时也只会握一下他的手,迟莲一直以来强硬得像是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此时却如同走到了穷途末路,终于溃败地卸下铠甲心防,无言地埋进了帝君的羽翼之下。
如果这是他的终点就好了。
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美梦终究会醒,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再留恋不舍也没有用。
帝君隔着一层单衣,摸到迟莲微微颤抖的后背,心说两个月总算是把这朵比河蚌还严丝合缝的莲花养开了,会撒娇也肯给人抱了,往后待在他身边,无忧无虑,好生教个几十年,凭他的天赋资质,都不必等到百岁,必然是年轻仙君里最出挑的一个。
耳边传来低低的吸气声,帝君原本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散落长发,见状托起迟莲侧脸,拇指在眼睛下轻轻一抹,轻声叮嘱:“不能哭,小心伤眼。”
迟莲压根就不敢看他,躲着他的手埋进帝君颈窝里:“没有哭。”
帝君无声一笑,体贴地没有戳穿他,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抱离了地面,放回床上:“现在虽然视物无碍了,但还是不能用眼太过,免得伤情反复。再过两天,等你完全适应好了,就放你出去玩。”
迟莲搭在他背后的手指蓦然蜷缩收紧,捏成了拳头,随即几乎是用理智硬逼着自己松开手,离开了帝君的怀抱。
他仰头望向帝君,眼眶还是通红的,神情却平静而坦然。当他这么看着人的时候,眸光中满溢着对待稀世瑰宝的珍重之意,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这种眼神,不光觉得自己得到了他的一生深情,甚至会忍不住想把他的眼睛遮起来,不叫他再多看旁人一眼。
“多谢帝君。”
帝君一抬手盖住了他眼睛,淡淡地道:“不必言谢。”
迟莲纵然害怕那一天到来,却又不能不面对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开降霄宫的现实。他是个越害怕越要正面迎上的性格,能在帝君呵护下度过两个月无风无浪的平静日子、顺便捡回一条小命已经是邀天之幸,要是临到分别时还哭哭啼啼地纠缠不休,那就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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