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父子从前就很像,现在卫阑长大,日渐成熟,和年轻时候的卫国辉如出一辙。他们坐在对立面的沙发上,表面和谐,实则暗流涌动,针锋相对。
导播打起提示牌,提示卫阑注重表情管理,太僵了。
但是他笑不出来。
采访进行到一半,卫阑翻到下一个问题,手里的采访稿改了又改,有时候正式录节目前最终稿才会递到他手上,有些新加的问题来不及看也很正常。
但是这个问题,明显是卫国辉为了狡辩一直围绕在自己身上的桃色新闻而特意设计的。
“对于您之前一直网传的C城包养小三一事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卫阑愣了愣,看向导播,导播冲他抱歉一笑。
卫阑和卫国辉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有实锤,但是二人相似的长相和曾经特等奖的事件发生后,是个人都应该知道他们之间肯定有些经年往事。导播明知道这一层还同意临时加上这个问题,让卫阑亲口询问,这做法实在是残忍。
也可能是因为卫国辉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冷笑着念出问题,卫国辉的表情得意而自傲,窃喜自己又摆了卫阑一道,不疾不慢地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回答。
“这个问题也曾困扰我很久,今天算是第一次公开做出回应吧。”卫国辉满脸愧疚,浅浅一笑,“我年轻的时候在C城做生意,当时确实有一个女朋友,但是后来我们和平分手后我才遇到我现在的妻子,一直到今天二十七年,我们夫妻二人携手创业,琴瑟和鸣。所以,关于以往那些小三的传言都是假的。”
导播打起手势,示意进入下一个话题。
可镜头前的主持人一动不动。
面对直播全国的摄像机,卫阑合上膝上的台本,掀起眼皮,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慢慢抬眼。
“卫总,您有私生子吗?”
节目组的人面面相觑,原定的采访稿里哪有这个问题?就连卫国辉听见这个问题,脸上的笑容都有一瞬的僵硬。
不过多年混迹商圈,这点掩饰还是做得很好。
卫国辉很快神色如常,回答道:“没有。”
面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勾着嘴角冷冷一笑,“是吗。”
卫阑抬手,缓缓摘下鼻梁上的镜架,“卫总,你觉不觉得我们长得很像,或者说,你觉不觉得我很像年轻时候的你。”
卫国辉嘴角逐渐放下。
这句话很耳熟,很多年前卫国辉第一次在卫阑的高中与他相遇,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跟我年轻的时候真像。”
当时身着校服的少年气急败坏,青涩挥舞着稚嫩的尖牙利爪,尖锐反驳,自以为逆骨满身,实际上看在卫国辉眼里幼稚可笑。
卫阑自有傲气,不想与他沾染关系,卫国辉便非要拿捏着这个把柄激怒他,看他无力挣扎,看他身上流着自己一半的血脉,不得不承认屈从的模样。
卫国辉还记得他在A市作文比赛上,非要走到少年面前。搅黄他的颁奖典礼,非要把少年的努力变成沾光赞助商的施舍。
那时候的卫阑反抗、挣扎,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真相,却百口莫辩。卫国辉看着他的挣扎,从始至终站在高位肆意折磨着眼前的少年。
时过境迁,今天坐在直播镜头前,两人的身份调换了方向。
曾经被他用一层父子身份就能轻易中伤的小少年,现在已经能拿着这层关系,在镜头前把他逼得冷汗直流。
“巧合吧。”卫国辉勉强一笑。
“巧合吗?”卫阑不置可否,抿唇才道:“我也姓卫,卫总也姓卫,我们都来自C城,有这么巧的事吗?”
卫国辉卡壳,一时语塞。
卫阑继续道:“网络也是有记忆的,很多年前A市作文杯比赛的事情大家都记得,当时卫总是赞助商,一进门就走过来跟我热络的聊天,这是为什么呢?”
“那……那是我看你比较面善。”卫国辉只得回复。
“能不能跟观众朋友们说说,卫总的品牌为什么叫火辉电商?”
“那是因为我的名字有一个辉字,前面一个火寓意生意红火。”
“难道不是因为我妈童焰的名字也带火吗,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是你们俩一起取的吧,在C城的小出租屋里。”
卫国辉冷汗直流,面上强装淡定,“没有这一层缘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导播疯狂打起标牌,示意卫阑按照采访稿走流程。
卫阑仍旧挂着冷笑,泰然自若,继续逼问:“看来卫总记性不太好,你说你白手起家从小城创业,但你创办火辉电商的第一桶金来自哪里?据我所知,童焰当时可是把自己全部的身家都用来资助你创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导播,你们主持人怎么回事?”卫国辉气愤起身。
“那我就帮卫总回忆回忆。”卫阑把膝盖上的台本啪一声甩在桌上,同样起身,他比卫国辉高半头,两个男人顶着相似的面容针锋相对,气氛微妙,空气中火1药味浓重。
“卫总,我今年26岁,你说你跟现在的太太是27年前在酒局上一见钟情,在那以前你已经跟你C城的初恋女友童焰分手,那么请问我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你跟童焰分手的时候如果她没怀孕,那么哪里来的我?”
“我不知道!”
“你说你白手起家,你的太太很多年前可是知名电商企业的千金,火辉电商能有今天,难道不是依靠你岳丈一家人的帮衬吗?”
“没有,我不知道!”
“你去参加那场一见钟情的酒局的时候,童焰还在出租屋里任劳任怨给你当着电商客服,盼着两人一起创业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这你又怎么解释?”
“我说了我不知道!采访停止!”
站在一边的小乐收到指示,冲到台上扯住卫阑的袖子。
“卫编,快停下,马上就是播出事故了!”
卫阑不管不顾,放下最后一次重锤。
“卫国辉,我上面说的话每一句我都能拿出证据,包括我的出生证明,童焰和你当年的转账记录,还有关于你抛妻弃子的时间线,桩桩件件,我都有。”他冷下语气,眼睛微微眯起。
“卫总呢,有证据吗?”
卫国辉几近暴怒,早已被他一句句逼问搞得不耐烦,本来是想来节目上洗白企业形象,到头来却被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土包子少年逼得如此狼狈。看着卫阑游刃有余的话术和神情,怒火中烧。惯有的虚伪老练被拆穿,简直是丢盔卸甲。
他气急败坏,大喊:“对,我认识现在夫人的时候还没有跟童焰分手,你满意了吧。”
卫国辉喘着粗气,那声“你满意了吧”回荡在演播室的上空,被闪着红光的录像机直播给全国观众。
“你终于承认了。”卫阑满意一笑,淡定坐回沙发上,只留卫国辉一人如同跳梁小丑。
“卫总,请坐。”
节目主持人恢复自己的职业素养,笑容明朗,邀请他重新就坐,卫国辉却再也没有心思完成那些虚假的采访。
他终于明白,面前的男人早已不是当年穷乡僻壤,在一片泥泞里挣扎求生的小小高中生。他成熟、睿智,站在聚光灯下,站在万众瞩目的高位,不卑不亢。
少年多年的坚持和宁折不弯的品行,终于在今天成为锋利的武器,刺向曾经那段昏黑不前的过往。
第六十五章
那天的节目过后,卫国辉灰溜溜离开电视台,遭到千万网友群嘲。火辉电商的股价也跟着一落千丈,毕竟没人愿意为一个抛妻弃子,出轨还满口谎言的企业董事埋单。
卫阑在节目上违背流程的行为本该受到处罚,在赵确的帮助下,领导鉴于他过往表现良好,选择给他一次机会,只是要扣除半个月的工资。
用半个月的工资报复了卫国辉,这个买卖还是挺值当的。
童老师怪他冲动。实话说,事后卫阑想起来也觉得后怕,万一真的因此丢了工作岂非得不偿失。但当时面对卫国辉那幅伪善的嘴脸,是个兔子都得被逼的挠人。更何况阑哥也是性情中人,自然忍不了。
好在结局还不赖。
有一天中午,小乐接到一个外线电话,对卫阑喊道:“卫编,这里有个电话,点名说是找你的。”
卫阑起身走过去,拿起听筒,对面说了声喂,他立刻就听出对方身份。
是童焰。
母子俩隔着电话线,气氛仍旧别别扭扭,沉默的时候卫阑算了算,他们母子已经七八年没有联系过一次。
最后还是卫阑打破沉默,问道:“你找我什么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卫阑能听见童焰那边的背景音,很是嘈杂,还不断有人叫服务员点单。她现在应该是找了个饭店打工赚钱。
“谢谢你。”
童焰终于出声,“采访卫国辉的节目我看了,谢谢你。”
卫阑深吸一口气,以前也曾经怨恨过童焰给他的悲惨童年,也想过再次遇到的时候要说什么话,要怎么跟她甩开膀子吵一架,或者干脆打一架。
还记得童烺在学校为了维护他甩给童焰两个耳光。
记忆就像褪色的老式胶卷,深刻,但是细节早已模糊。一晃这么过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他才发现原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多一句都懒得纠缠。
其实就是一个想法——没必要了。
“不客气。”卫阑说。
又是一阵沉默,卫阑很耐心听着电话那头小餐馆匆匆忙忙的呼喊声、脚步声、收拾碗筷时候叮当作响的声音。很久以前他坐在赵姨的店里边打工边学习,耳边也总是环绕着这些吵人的声音。
原来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童焰过了许久才慢慢说,“曾经对你做的那些,对不起。”
卫阑很认真思虑良久,终于给出回答:“我不会原谅你,童焰。我被卫国辉抛弃,被童道华欺辱,没钱上学,过着苦日子,连安静下来写作业的时间都找不出来,这些我都认了。谁都可以欺负我,但你不行,你是我妈。”
“我们明明是一起被卫国辉抛弃的可怜人,我们本该是相依为命的母子俩,但你始终只把我当作累赘,当作威胁卫国辉要钱的筹码,当作赚钱养家的免费劳动力。”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你。”
挂断电话前,卫阑轻声笑了笑,放下多年全部的恩怨。
“我跟童烺在一起很幸福,我也希望你幸福,真心的。”
又是几年后,由于C城政府老城新建计划开启,小弯胡同作为城市“老旧小”社区的代表,严重影响市容市貌,省里决定将这一片动工拆迁,拆迁款和回迁房下发给当地居民。
童烺、卫阑受童焰邀请,回到C城处理拆迁分配问题。
卫阑开车,童烺坐在副驾驶,两人选择自驾开回C城。路上,童烺坐在副驾驶靠着安全带,刚刚睡了两小时,迷迷糊糊坐起来。
卫阑把空调调小,笑道:“醒了?”
童烺问:“到哪了?”
卫阑说:“开了有一半了,上不上厕所,前面有个服务区。”
“不去。”童烺摇摇头,“你开累了换我开。”
“不累。”卫阑看他一眼,接着说,“饿了吃点东西,还得四个小时呢。”
童烺从后座拿来买好的面包,边拆包装边笑道:“唉,开了四个小时都不累,你果然年轻,不像我老胳膊老腿的,现在工作一上午就又累又困。”
童老师自从上了三十岁以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倚老卖老,口头禅都快变成“我这老胳膊老腿儿……”
卫阑递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换了话题,“这次小弯胡同的拆迁款和回迁房你打算怎么跟童焰分配?”
童烺咽下嘴里的食物,才说:“我是这样想的,咱们俩也不会回C城住了,不如把回迁房给童焰,咱们拿拆迁款就行了。”
“可以。”卫阑笑笑,“我上个月带你去看的南边的那套房子怎么样,销售今天上午还催我交定金呢。”
两人在A市奋斗这么多年,终于攒够了本钱,能够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给自己谋划一套房子,结束租房漂泊的日子。
“南边那套啊。”童烺想了想,“那套有一个大阳台,我挺喜欢的。”
卫阑说:“没问题的话我就付定金了,销售说给我留了一套高层的户型,机会难得。”
“付吧。“童烺朝他笑着,“我们现在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有车又有房。”
“那还不是我们童艺术家挣得多,一幅画就能卖出上万元,抵我好几个月的工资了。”卫阑调侃道。
“不不不,还是卫编更厉害,下个月就要升职成为部长了。”童烺回敬他一句彩虹屁。
他们相视一笑。
车子稳稳停在小弯胡同的前面,他们走下车,没再往里面更进一步。
拆迁的设施已经就位,小路坑坑洼洼,尘沙飞扬。
“那株海棠树看来也要砍倒了。”卫阑感慨。
挖掘机扬起机械臂,挖下一抔一抔黄土,运输到一旁的卡车上。童烺默默看了一会儿,心情复杂,感慨良多,却难以用语言形容出来这份奇怪的感觉。
最后还是卫阑文采更好,三两句说出二人共有的感悟。
“小时候面对小弯胡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苦难,想着什么时候能逃开这里,那时候想,有一天能走的时候我一定要跑得远远的,头也不回,简直恨透了这里的人和事。”
他仰起头,顺着狭小紧窄的屋檐缝隙,看见晴空如洗,白鸽盘旋南飞。
“现在这里真的被埋葬了,变成一片拆迁废墟,又有点不舍和惆怅。”
“是这样的。”童烺顺着卫阑的目光抬眼望天,轻轻靠在卫阑肩上。
“这些白鸽真是自由。”童老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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