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说得别别扭扭的,眼神中却满是关心。
伊莱眨了眨眼睛,纤长的草掩盖住了他握着棱刺的手,也掩盖住了他身下徐徐展开的法阵。骤然落入不熟悉的环境、系统还彻底失联,他极度警惕,就算面对的是一个看上去没有天赋的普通小孩,也没有放下戒心。
顶着男孩狐疑的视线,伊莱弯起眼睛,温和如同阳光一般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男孩一时间看愣了,如果伊莱此刻持有的是一个好感度系统,他现在应该已经听见了“好感度upup”的提示音。
男孩很快从这晃眼的笑容中挣脱出来,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又小心翼翼道:“你果然很奇怪。”
明明私下里从来不这么笑的。
伊莱笑容不改,眉眼弯弯地问:“我哪里奇怪?”
要是奥林或者迪伦与菲瑞娅在这里,就知道他们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是有点逗孩子的意味了。
男孩没回答,但看他的眼神,心中想的应该是哪里都奇怪。
伊莱也没有再说话,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这似乎是一面低缓的山坡,一种足足有成人膝盖高的草遍布其上,其中隐隐带着点魔力波动的痕迹。这显然不同寻常,因为伊莱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二年,从来没有见过除植物型魔兽以外、任何植物中蕴含有能够被人类察觉到的魔力。
这好像不是他的世界。
伊莱眸光闪了闪,看着男孩奇怪的服饰,在心里补充:
或者说,不是他的时代。
“你还想在这里呆多久?”男孩蹲下身,他一整个被长草挡在内,抬手指指天空,说,“这篇空域有它们活动了,你和你的部落要开始迁徙了。”
部落?
哪里来的部落?在被那场大雪困扰的时代,哪里有部落的存在?
脸上的笑意散去了,伊莱撑着地面站起来,长草在他的手掌上割除许多细小的伤口,然而不等他动用治愈能力,体内充沛的魔力自己就开始朝着治愈性的方向转化,等到他的手离开长草,伤口已经全然没有了。
伊莱站直了身体,他长得高,从这个高度远眺,很容易就能够看见远处奔流的长河。比长河更远的地方,他甚至看见了一个淡淡的阴影——属于树的阴影,从地平线到云端,就算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依旧能够窥见它本体的伟岸。他抬起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藤蔓终于抽出了活泼的嫩芽,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他的手心,痒痒的、触电一般由手臂汇入驱赶、最终摄取整颗心脏。
他抿直嘴唇,低下头看抱着手臂的男孩,问:“那是什么树?”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伊莱已经有了答案。
男孩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表情,后退一步,仔仔细细地把伊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完全忽略了伊莱对于他来说应该也算奇怪的服饰,问:“你今天真的很奇怪,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不了一点,伊莱心有戚戚,他根本没那个记忆。
可能是伊莱真的太奇怪了,男孩还是做出了解释。
“那棵树存在于精灵活动的区域、绝对的禁区,人类不敢靠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精灵树。”男孩顿了顿,奇怪道,“是你告诉我们那不是精灵树的。”
“你说那是世界树,”男孩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补上一句称呼,“老师。”
伊莱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地跳了一下,他望着那颗树的影子,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嘴唇。
世界树是在什么时候崩塌的?黑暗时代末期。
那么现在是什么时候?
突然,一阵猛烈的风混杂草屑从远处刮来,伊莱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在风的呼啸声中,他听见一道略带着点沙哑的少年音。
“老师。”
风像被按下静止键一样停下了。
伊莱猛地转过头,男孩不见了,黑发金瞳的挺拔少年站在他的身后。对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量却已经与伊莱齐平,他的眼角多了一道不那么明显的伤疤,依旧穿着用兽皮于亚麻拼接的衣袍,只是后背上多了一把其貌不扬的重剑。
伊莱有点恍惚,觉得少年的眉眼有点微妙的熟悉感。
少年奇怪道:“您怎么看着我不说话?”
伊莱下意识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温和笑容,男孩面对这样的笑容要倒吸一口凉气,少年却见怪不怪,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我已经做下了决定,您没办法让我更改的。”
伊莱从善如流地问:“什么想法?”
他顶着少年的视线坚强地眨巴眨巴眼睛,这招很能对付年长者,对付年少者的威力也不差。他知道自己问这话奇怪,但少年只看了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我要和紫水晶部落的族长之子一同游历整个大陆,教授所有人类部落使用力量的法则,直到人类有与幻想种一战的能力。”
少年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脸上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来。这个年龄阶段的人类拥有最大的勇气,他们踌躇满志,不畏惧困难以及权威,时刻准备着踏上看似布满荆棘的旅途,并且坚信自己能够实现被断定遥不可及的梦想。
伊莱张了张唇,他有千百种从少年口中探听消息的方法,但现在他选择最冒险的一种。
“你能熟练教授他们如何学会使用自己的力量吗?”伊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嘴里平静地陈述道,“只有我才行。”
限制行动的魔法可以一触即发,抬手就能够用棱刺扎穿对方的喉咙,浑然不知自己的性命已经吊在头发丝上的少年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
“可是他们会不计一切代价将您留下来,他们无法用武力击倒您,就会用自己族人的性命威胁您。”
少年说:“您说,这是一种……道德绑架。”
最后四个字落得很轻,显然少年本人也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猜对了。
伊莱心下一定,终于彻底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不知道为什么,打开那扇门之后他陷入一种奇妙的幻境,在这个环境中他换了个时代,甚至变成了凛冬。而这个时间节点应该恰好落在凛冬教授部落中的族人如何觉醒天赋、使用天赋的那一段时间里,人类还没来得及反扑,其余部落也没来得及学会使用力量的“法则”。
当然,教廷应当也没来得及聚集在一起,神明也还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隐藏在凛冬的部落中的、不起眼的族人体内。
哇哦,伊莱很乐观地想,如果他找到这个族人、提交给主神空间,那岂不就可以速通关卡?
也只能想想。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凛冬,看见的这一切也是已经发生过的、不可更改的事情。
“您在想什么?”
少年打断了凛冬的思绪。
“我在想,”伊莱说,“你会不会也被他们留下来。”
少年神色怔忪,随即耳根开始慢慢变红,他几乎是有点语无伦次了,孩童时期的别扭态度与少年时期初见的稳重神态一起不见了。
“您是在关心我?”
说完这话,少年就后悔了。他的老师在别人口中是最温和、最好相处的人,只有他知道老师本质上冷淡又理智,就像游离于整片大陆之外,所以他从不主动谋求老师的笑容以及温和态度,只想着要与真正的老师相处。
这个离别之前情难自禁的问句显然不契合他的想法,少年想要找补,却看见老师点了点头。
“对啊,你还小。”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这个时候就要忘记自己七八岁就开始折腾商业部和农业部了。
少年张了张唇,最终顶着通红的耳根,满眼笑意地说:“您捡到我的时候,说我是一阵风,生来就是要吹遍整片大陆、生来就是要自由的。”
“只是现在风要踏出第一步了。”
伊莱皱起了眉头,却不是因为少年的话,他看着少年灿金色的眼睛,此时另一双更加具有威势的、更加年长的眼睛与这双眼睛重合。
生来就是要……自由的。
风又裹挟着草屑吹来了,伊莱几乎是有点急迫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手去抓少年的衣角,明明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向前踉跄一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只留下略微沙哑的少年音色敲击着他的耳膜,伊莱听见对方说:
“您叫我,弗朗西斯。”
第217章
弗朗西斯,被神明抛弃的贫瘠之地,在成为一片领地之前,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少年。
被凛冬捡回去的少年。
少年和男孩都不见了,长满长草的低缓山坡之上只留下伊莱的身影,风裹挟着青草味道和奇妙的香气,长草摩擦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伊莱觉得自己像大海中的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他仰起头,没有在天空中看见属于龙的身影。
系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好在兽皮袋子里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从附着符文的小型武器到补充魔力的元素宝石、从可以照明的炼金物品到今年夏天晒好的葡萄干与肉干,伊莱再感受了一下四周充盈到有点过分的魔力,心下稍定。他再抬头望向远方,世界树的影子依旧伫立在那里。
手腕上的藤蔓已经彻底恢复了活力,此刻正伸出一根嫩芽缠着戴着荆棘指环的那一根手指。
伊莱腾出一点思绪来捋清现状。
虽然能够从兽皮袋子里取出实物,但他还是更倾向于现在的自己是一缕不小心穿越时间线的灵魂。他总有一种预感,这次“穿越”就是艾萨克带来的一线生机,如果他能够回到正确的时间线,就代表着他渡过这次危机,如果他不能,就将永远留在这里。
所以,要怎样才能回到正确的时间线?
四周都是长草,世界树遥不可及,伊莱抬起头,看见了山坡之下蜿蜒的银色长河。
这片山坡实在是太大了,他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那条奔流的长河边,蹲下身来,想捧一捧河水。然而就在手指触碰到河面的那一刹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一瞬间变得浓黑,伊莱刷地把手收回来,向后退了两步,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紫色的鸢尾裹挟着浓郁的香气就这样闯进他的视野。他一愣,撑着地面转过头去,长满长草的低缓山坡已经被一望无际的鸢尾花海替代。
他眉心一跳,想到了神国。
神的国度是魔导材料与元素宝石砌墙、秘银与精金做装饰的黄金乡,教廷宣称信徒的灵魂将归于此处,此后再也不受饥饿与寒冷的威胁。
当然,这大约是教廷的废话。
据从教廷圣殿逃到弗朗西斯、并在弗瑞兹临时监狱呆过一段时间的外来者所说,他们逃亡路上被信教者带至所谓神国,只看见了元素宝石与秘银精金铸成的残垣断壁,除此之外就是蔓延至远方山丘的鸢尾花海与山丘之下奔流漆黑的长河,他们被投入其中,再醒来,就置身游星圣殿的圣池,还被剥夺了天赋。
伊莱看一眼鸢尾花海,又看一眼已经变成黑色的长河。
没有山丘,没有外来者描述中的残垣断壁,黑发的青年非常突兀地出现在伊莱身边,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和伊莱交流,只是看着手里的鸢尾,明明面无表情,看上去却非常悲伤。
伊莱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草屑,歪过头看青年的表情。
“你怎么了?”
青年没有回答,灿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伊莱的倒影。
伊莱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在青年的时间线他死了,不,是凛冬已经死了。
脚下的花海是暗夜精灵为了拽回凛冬的灵魂一朵一朵在巨龙尸骨之上种出来的,伊莱举目四望,没有看见暗夜精灵的身影。
暗夜精灵大约也已经死了。
这又是哪个时间线?新时代有没有开始?教廷有没有正式出现?
没有回答。
青年的手臂上还带着深可见骨的伤痕,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流进黑色的长河里,没有人注意到血液与“河水”交融的瞬间,血液周围的河水变得透明了一点。
“紫水晶部落没有了,”青年很平静地陈述,“我们的部落也没有了。”
伊莱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少年弗朗西斯告别凛冬去教授其它部落的人类使用力量、是要和紫水晶部落的族长之子结伴同行,现在看来,凛冬出生的部落和这个紫水晶部落大约都站在教廷的对立面。
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实在是难得的盟友。
“你说你会离开,不想要做人类的希望,所以你不要这个功绩,甚至不希望人类记得你。”青年顿了顿,声音有点艰涩,“但是并不是所有人类都相信只靠彼此就能够跨越幻想种这座大山的。”
在沉没龙岛见过暗夜精灵、在领主城堡的高墙之上见过凛冬的灵魂,伊莱很容易就能够拼凑出青年话语背后的真相。
黑暗时代的人类面对幻想种毫无还手之力,连被幻想种的争斗波及都会丧命,只能不停地寻找没有幻想种活动或幻想种稀少的地方,和一脚就能踩死的普通昆虫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位于金字塔底层太久了,这个时候有人带给他们反抗的火种、告诉他们人类也可以到金字塔的上层去,比起欣喜若狂,他们第一反应是胆怯。
我们怎么可能能够打倒那样强大的幻想种呢?我们怎么敢站在幻想种的对面、对他们发起挑战呢?
然后真的有人类杀死了幻想种,他们不可置信,心中蓬勃而出无尽的希望,但长时间流亡下产生的不自信根深蒂固,所以他们塑造出一个比幻想种更强大的存在,告诉自己这个存在眷顾人类,有祂的存在人类就会所向披靡。
这就是神明。
而凛冬不愿意成为神明。
他是来追查导致序号零世界出现异常的BUG的,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所以比起树立一个随时可能折断的旗帜,他更希望人类真切地意识到、能够让人类挣脱幻想种挤压的是人类本身。然而人类不这么认为,或许是上面有人听起来总比孤身一人更有底气吧,他们一定要拓跋出一个神明、一个能够庇护他们的神明。
这个时候BUG出现了,它或许有点蛊惑人心的能力,通过某种途径将教授人类使用力量转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然而真的没有一个人类意识到有问题吗?不是的,只是比起逃避抗拒的凛冬,他们更期望一个能够坦然成为神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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