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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莱眸光闪了闪，单手托腮，垂着眼睛看瑞文特，轻快道：“我想那枚珠子应该就是足够的报酬了。”
瑞文特无法反驳，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腿，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但很容易就能够察觉某个地方向里凹了一块。
那里被野兽撕扯下来了一块肉，他死里逃生的时候，几乎能够看见自己的腿骨。
在披着风雪来到弗朗西斯的一路上，瑞文特想到伊莱，想到的就是恢弘的穹顶、华丽又神圣的装饰品、漂亮又凌厉的脸庞，银发的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爱憎嬉怒都像隔着一层薄膜，某一个刹那瑞文特觉得伊莱比十字架女神像上的女神更悲悯而富有神性。
现在那个形象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顶着一头金色长发的伊莱，对方坐在陈设温馨的餐馆里，眉眼都很舒展，正拿叉子叉薄饼，察觉到他的视线，问：“你要不要尝尝？”
瑞文特伸出叉子，也叉了一块薄饼。
他们都没有在吃饭的时候谈事情的嗜好，等到老板的儿子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又端上来一壶加了枫糖的水，瑞文特才握着暖意融融的杯子，垂着眼睛开了口。
“我背弃神明，被施以了神罚。”
他以这样的话开头。
瑞文特明面上只是信教者，但他作为神明宝库的钥匙，实际上也是教廷的一员。
面对教廷成员，教廷的行为方式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还挺有意思的。他们认为加入教廷者都被神明承认，大家在神明的眼中平等，于是他们并不具有夺取同伴性命的权力。所以当遇到背弃教廷的成员时，他们会向神明告罪，再对成员施以不致命的惩罚，最后将成员放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他们声称：成员存活，就是神明感念他曾经的付出；成员死亡，就是他的罪已经抵消他曾经为神明的付出。
听到这里，伊莱意外地挑起眉毛。
“或许……你应该知道你们的神明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知道，”瑞文特说，“除了我之外，教廷的高层都知道。”
只是他们心照不宣，在做神明助力的同时要用神明做最利的一把刀，砍向幻想种，也砍向这颗由信仰交织而成的光滑大树之上、陡生的粗糙枝桠。
所以看似留下一线生机的神罚，其实是精心设计的死局。
从瑞文特在中心建筑的倒塌中活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走向这样一场死局。
首先，神明的代行者收回了神明加诸在他身上的“馈赠”，他的血液被抽出来，滤出神血结晶——也就是伊莱最开始进入教廷圣殿时，暗中坑了他一把的那种黑色宝石。整个过程中薇尔一直在给瑞文特喂圣水，这代表着血液流出、身体一寸寸变得冰冷的时候瑞文特完全清醒。
紧接着，在这种完全清醒的状况下，薇尔把瑞文特削成了人棍。这是一种黑暗时代之前的仪式，瑞文特不太清楚到底是有什么作用，他猜，应该是他死去之后，教廷还需要一把新的宝库钥匙。这个过程中他有幸失去了意识，再醒来，肢体已经被用那种黑色的线缝合在一起。
风和雪落在他的身上，不过他没有睁开眼睛，他听见少年主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对方嬉笑着说：“薇尔修女，钥匙那么喜欢你，你好歹给人家留个全尸。”
薇尔的声音更远：“他不是全尸吗？”
“哎呀……”少年主教笑嘻嘻地回答，“那不是我帮你缝的吗？”
“那不是帮我。”
是为了让瑞文特被抬出来的时候，看起来能勉强说是还有一口气。他们说着话，没想到被雪埋了一半的瑞文特手指动了动，捏紧了一颗莹润的白色珠子。
瑞文特喝了一口热水，看向若有所思的伊莱，咬了重音道：“他们只能是确认我已经死亡，才有可能把我抛到那个地方。”
但是他从风雪的坟墓中爬出来了。
伊莱表情淡淡，没接话茬，大脑飞速运转。那枚珠子是克拉伦斯做的小玩意儿，只刻了一个相对简单的、在小范围内能够起作用的定位符文，绝对和死而复生这些事情不沾边，那瑞文特是怎么活的？
系统简短地说：[主神空间无权干涉正常的生命消亡。]
要是主神空间还在正常运转，瑞文特这样的存在是可以被判定为BUG的。
伊莱斟酌了一会儿，猜测道：“教廷内部还有叛徒？”
短暂的沉默后，瑞文特面无表情回答：“不，我就是最后的叛徒。”
“那教廷的高层看走眼了？”
“没有这个可能，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伊莱眨眨眼睛，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揭过。
“好吧，那你到弗朗西斯来，除了这个意思之外，还有其它的意思吗？”
那当然是有的，瑞文特知道自己“死而复生”的事情恐怕没办法在伊莱这个地方得到答案，早就为另一个意思准备好了措辞。
他开门见山道：“神明忌惮弗朗西斯，力量来自于神明的教廷高层在弗朗西斯时力量会被削弱，未来三年之内教廷不会对弗朗西斯下手。但是，其它群体不会这么幸运。”
伊莱的手一顿，瑞文特察觉到了这一瞬间的滞涩，他咧开唇，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们知道我将……薇尔奉为独属于我的神明，没有想过我会投向弗朗西斯，所以教廷的高层很少在我面前遮掩，因为没有必要。”瑞文特竖起三根手指，“一张弗朗西斯领民身份证明，未来三年教廷动向，很划算——”
“好啊。”
伊莱打断瑞文特说的话。
瑞文特一点一点拧起眉头，手悬在半空中，明明是想好的交易，伊莱答应得这么干脆，他微妙地觉得自己亏了。
伊莱这个时候说：“唔……这样吧，你不是说火蛇皮、火蛇毒液之类的不应该在弗朗西斯卖这样低廉的价格吗？弗朗西斯应当还有很多类似的特产，我会劝说我的父亲兄长给你提供一支绝对和弗朗西斯没有关联的商队，你不做钥匙，可以做商会的创始人。”
瑞文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伊莱弯起眼睛，语调轻快：“很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
当天深夜，费斯城行政署，一只在同类中怎么都算身材健硕的鸽子扑棱着翅膀，穿越风雪，停留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厅窗户旁。
面对玻璃窗的大小姐率先发现了它，与迪伦确认眼神之后走过去，与鸽子隔着玻璃窗大眼瞪小眼。
哪来的鸽子？
她这样想着拉开玻璃窗，身后的代表们吵得不可开交，商业部部长波文的声音盖过所有人：“洛浦队长都说得一清二楚了，教廷准备向奥斯都王室下手。现在不去和奥斯都新皇接触，到时候奥斯都王室没了，弗朗西斯就要南北同时开战，你又不是士兵，又不负责后方补给，到时候出事了你说怎么办？”
保守派贵族代表费尔南多·罗素沉着一张脸，他总是很喜怒不形于色的，现在也出了一点火气。
“教廷准备向奥斯都下手，一定会在奥斯都新皇附近安插人手，现在去接触，被教廷察觉之后就是提前开战，弗朗西斯承担得起吗？”
波文梗着脖子，肚子上的肥肉颤颤。
“教廷不知道我们和奥斯都新皇有私下交易吗？”
费尔南多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实在不想和波文这种不知道做表面功夫的贵族异类说话。
赫伯特坐在护卫军代表唐·修斯的身边，他小声嘟囔：“至少要等到这一批第四学院的学生进入军营吧？”
唐轻轻呲了呲牙，谨慎地压低声音：“没办法，这场大雪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说是弗朗西斯之外的情况更差……但是谁知道呢？万一教廷留了后手，或者这场大风雪就是教廷阴谋中的一环呢？”
奥斯都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没有任何一个弗朗西斯人想再次经历北边境线战争，想到一个决策不对弗朗西斯就要同时在北边境线和南边境线受敌，会议厅内的代表们情绪都不太稳定。他们三三两两吵得不可开交，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依旧注意到了接过大小姐纸条之后，领主大人变得惊讶、欣慰、凝重、总之非常错综复杂的表情。
那张纸条是什么？
奥林心头一跳，站起来，疾步走到迪伦身后，看向那张纸条。
非常熟悉的字迹。
【亲爱的父亲，非常遗憾，您出门在外的小儿子为你带来了几个坏消息。
第一，奥斯都新皇坚决要求军队彻查达亚镇尸群事件，巴伦——也就是和西西莉亚一起逃出来的奥斯都将军，在被捕进入地宫之前，他已经查到了指向教廷的线索。教廷怀疑相关线索已经杯递交至奥斯都新皇，所以正在筹备一场争对奥斯都的阴谋。
不过，由于奥斯都新皇的某种布置，教廷并不能立即撕破脸，只能选择慢慢渗透奥斯都帝国的军队以及行政署。大风雪打乱了他们的节奏，据知情人士保守估计，这个过程会被延长到至一年以上。基于我对奥斯都新皇的浅薄了解，在这个保守估计的基础之上，你们可以再保守估计一年。
第二，教廷已经摧毁了百分之八十的精灵村庄，获得了大量可以提供魔力的精灵碎片。但好消息是，留存的精灵已与我达成了一项微末的私人合作，如果弗朗西斯有需要，我有把握将私人合作更改，变成幸存精灵与弗朗西斯之间的合作。
除此之外，除了龙脊山谷内生活的妖精与矮人之外，整片大陆上的矮人恐怕都已经被教廷控制。
第三，教廷已与除柯蒂斯商会之外的商会达成“合作”，大风雪结束之后，弗朗西斯将无法从外界购买任何商品，不过售卖商品应当不会受到阻挡。不过这应当不会起到太大的影响，因为你的儿子打劫了神明的宝库。
哦，对了，柯蒂斯恐怕等不到大风雪彻底结束就要向弗朗西斯迁移了，请告知我的母亲和波文部长做好准备。
最后，】
迪伦把纸张翻了个面。
【和你儿子一起打劫神明宝库的半精灵艾萨克已经变更为精灵王，他目前正在幸存精灵的临时驻地，虽然有过不快的过往，但不得不说，在关于教廷的事情上，他可以信任并且不可或缺。
我无法确定他短期内是否会到费斯城来，他现在过于强大并且很难沟通，如果他来了而我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告诉他，请他等一等我吧。】
第243章
阴沉天幕与凛冽风雪之中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夏季出现的。
这个时候的弗朗西斯已经习惯了在风雪之中前行，不能耕作、不能采集食物，领民们就把目光投向在山林中饿了一整个大风雪期的魔兽与野兽。它们走向城镇或者村庄，想要捕猎人类，却没想到自己也是人类眼中的猎物。
弗朗西斯的领民勇武而缺乏畏惧之心，他们毫不犹豫地举起弗朗西斯钢锻造的武器，等到高速运转的行政署与军营突然得知与弗朗西斯相邻的蔷薇领地遭遇了一场兽潮，属于弗朗西斯的兽潮已经落进了领民的肚子里。
“这是弗朗西斯的传统，在一两百年以前，弗朗西斯的领民自称为魔兽狩猎者。”一名肌肉鼓鼓的老人对自己的小孙子说，“面对魔兽时应该攻击哪个地方深入我们的骨血，只要魔兽不在外力作用下发生集中暴|乱，我们的先辈只需要死一两个人，就可以获得足够一二十个人食用的低阶魔兽。”
而现在，他们可能一个人都不用死，就可以获得一头低阶魔兽。
时代是一台绞肉的机械，它每前进一步，必然伴随着大量支离破碎的牺牲者。属于幻想种的光辉时代，人类被绞碎，属于人类的神明时代，幻想种被绞碎。弗朗西斯在齿轮咬合的缝隙中生存，死去的前辈为它留下火种，最终让它等到一条至少看上去有些许光明的前路。
“我们要活下去才行，”老人说，“弗朗西斯得活下去才行。”
为了让弗朗西斯活下去，得知暂时不用面对魔兽潮这种内忧的弗朗西斯将更多的力量投往了外防。
不久之后，在南边境线的教廷和北边境线上的奥斯都军队惊诧地发现边境线另一侧突然多出了许多弗朗西斯士兵。
其中北边境线一侧的士兵黑银交错，伴随着穿着深蓝服饰的官员，官员中一部分并不是弗朗西斯面孔，拿着兽皮卷轴和羽毛笔，忙忙碌碌地拿着软尺测量着什么。
一名官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盘腿坐在雪地里，趴在一块石头上用冻红的手在卷轴上写写画画。明明牙齿都在打颤，画出的线却又直又稳，她的同伴抖抖索索地过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颤着声音说：“现在土都冻硬了，要打这么深的地基，那得等到气温完全回暖才可能。”
这是什么问题？
她歪了歪头，过了一会儿，问：“你多久来弗朗西斯的？”
能说这种话，应该不是弗朗西斯人。
果不其然，同伴想了想，说：“前两年。”
他来自大陆西北部的一个小国，性格非常随遇而安，所以当他的父亲要将他送去被神明抛弃之地的时候，他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按照父亲的安排乖乖来了。他没去深究弗朗西斯为什么接收了自己，而是凭借着在建筑上的天赋，很快进入建筑部，获得了弗朗西斯正是领民的身份。
“哦……”官员慢吞吞地说，她落下最后一笔，把卷轴卷好塞进背后的袋子里，“能行的，等今晚讨论过再说。”
同伴也没有揪着不放，抬手帮她把袋子上的绳子打了个结，得到一个谢谢之后，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士兵们，忍不住问：“怎么来了这么多士兵？”
难道弗朗西斯要和奥斯都开战了？
“你不知道？”
同伴围巾之下表情有些尴尬。
“我有点害怕和别人接触。”
所以自从进入建筑部之后，他就基本没有出过门。可能是太久没见人了，有人通知他要到北边境线来的时候，他浑身都不自在，只顾着嗯嗯嗯地应了，没听清楚具体内容是什么。
官员轻轻嘶了一口气，疑惑道：“那你怎么主动和我说话。”
“那不是我看不见你的脸嘛。”
他们这些建筑部的官员大都是普通人，就算是天赋者也不强力，抵御不了严寒，就只能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要不是绘图要用到手，他们可能会忍不住戴个两三层手套。裹得这样严实了，他再害怕与人相处也紧张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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