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问旁边的修女,她们却告诉我们其它人在另一个地方,我们再要问,她们就只是微笑。那个青年祈求她们说自己的妹妹太小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
埃尔弗深吸一口气,身体因为某种剧烈的情绪开始颤抖,他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一个修女说:‘没有比神明的国度更令人放心的地方了’。”
神国没有斗争、没有危险,所以情绪激动试图触碰修女的青年成为了唯一的不安定因素,突然出现的十字骑士一刀捅穿了他的心脏,洒落的鲜血浸入金玉的地板,柔弱的草茎攀附住了他的尸体,一点一点、不容抗拒地把他拽入地底,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埃尔弗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回过头再看那些美轮美奂、就算在游星王室和奥斯都王室都难看见的建筑与珍品,心里再也没有惊叹和赞美。他头皮发麻,冷意从脚底弥漫至四肢,他的手开始颤抖,抵住心脏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来到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没有人回答他,他望向自己的同伴,彼此的眼里都只剩惊惧。
“修女也不再与我们对话,我们在一片蓝紫色的花海上席地而坐,没有人敢走进那些建筑。这个时候我们努力拼凑从遇到那群红袍人开始所有的细节,最后发现什么问题也没有,他们拿出的圣水是真的圣水,船上的十字架女神旗帜真的附着有神明之力,只除了一点。”
伊莱轻声道:“所有人都被问了是不是天赋者。”他突然抬起眼,直直地望着埃尔弗冰蓝色的眼睛,笃定道,“而你们都是天赋者。”
短暂的沉默之后,埃尔弗点了点头,他有些干涩地开口:“那个时候我们认为那些修女和红袍人都并不属于教廷,那个时候奥斯都正在经历皇帝的更替,我们猜测了很多有可能对我们怀有恶意的敌人,却始终没有真正地怀疑到教廷身上。一些人可能察觉到了不对劲,但没有一个人说出来。”
埃尔弗就是其中之一,他出身贵族,对教廷的了解本就比绝大部分人多。他知道修女是真正的修女,红袍人身上确实有信教者的十字架纹身,他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敢细想。质疑和反抗过去人生的真理是很困难的,他内心疯狂拉扯、仰望着满天星河一次又一次地推翻从出生开始就镌刻在脑海里的认知,他越是纠结越是绝望,越是绝望越是难以开口,最后只能缩进自己的壳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还不是最坏的时候。
有了青年的前车之鉴,他们与修女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修女们对他们四处探索的行为视而不见,他们对修女敬而远之,并在此期间里飞速摸清了这所谓神国中所有他们能够到达的地方。
埃尔弗说:“那个神国事实上是一座岛。”
姑且把他们登陆的地方算作东海岸,他们兵分四路,一路顺着东海岸向上搜寻,一路顺着东海岸向下搜寻,一路向着岛内前进,最后一路仔细探索前一路走过的地方有没有隐秘的建筑或者机关。他们的探索行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除了最后一路,剩下三路都在第二天被一条奔涌的大江拦住了去路。
江面宽阔,有人从山丘上看,只能看到另一边的塔楼。有魔法师想要通过冻结江面走过去,却得到了突然出现的十字骑士的警告。
“他真的是突然出现的,”埃尔弗回忆道,“那个地方非常平坦,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那个魔法师刚刚吟唱出几个音节,他就出现在了我们身边。”
绝大部分魔法师使用魔法前都要经过冗长的吟唱,于是绝大部分习惯战斗的剑士天赋者都会下意识地在魔法师施展魔法时提高警惕,埃尔弗这种上过战场的尤甚,然而就在这么多剑士天赋者的警惕之下,十字骑士依旧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听到这里,艾萨克不由看了专注的伊莱一眼。某个时不时要吐两口血的魔法师可没有这种烦恼,使用魔法前嘴唇都不需要动一下,实在有人近身也说不准谁才会是被揍得更惨的那个人。
实在有点超出常理。
埃尔弗没有发现艾萨克的小动作,他说:“探索对岸的路就这样被堵死了。”
埃尔弗不是没有想过武力突破,但那名被一剑捅死、毫无还手之力的青年就算在他们这群天赋者中间也算得上强大。十字骑士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数量到底有多少,加上那些不知道有什么能力的修女,他实在不敢冒险。
所以他们回到了第一天入睡的那片花海,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迷,埃尔弗强打起精神来随口提议清点一下人数。他的目的只是给大家找点事做,却没想到这一清点又出了问题。
“我们只剩下了九十七个人。这次消失的是所有的魔法天赋者,包括那名试图冻结江面的水系魔法师。”
一百二十四人到九十七人,多么明显的变化,依旧没有一个人发现。最令埃尔弗感到惊悚的是,在回程的路上他还和那名水系魔法师交谈了两句,直到进入花海才分开。
家园被突然出现的黑暗风暴摧毁,与同伴相互扶持、好不容易逃出却又被“诱骗”到了这种地方,紧接着同伴一次又一次地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消失,连续发生的种种不利事情连一丝喘息的空隙都不给,一些心理防线稍微脆弱点的人已经濒临崩溃。有人嘶吼着举起剑砍向微笑的修女,却还没有靠近就被突然出现的十字骑士杀死。
埃尔弗隔得远远地看着,时至今日他也很难概括自己当时是个什么心情。
仔细想想,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亲眼见过亲友葬身黑暗风暴,怀着那样的伤痛都能坚持到这个地方,那些死在十字骑士手中的人真的就那么脆弱吗?
还是说他们在此基础上受到了更大的、足够挑战过往认知的打击呢?
埃尔弗不知道,也像个懦夫似的不想要知道。
木屋中陷入了寂静,埃尔弗仰头望着木屋平坦的天花板,眼中酝酿着受着足够把他自己摧毁的苦痛。伊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言的力量总是苍白的,他伸出手,轻轻地点在埃尔弗的大腿上,温和的魔力进入埃尔弗的身体,后者低下头,唇角微微勾起。
“真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的。”
伊莱收回手,微微歪了歪头问:“什么样子的?”
他问得随意,在治愈魔法下又精神了一点的埃尔弗却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回答道:“应该是好的。”
“我一直认为我是个好人。”伊莱笑盈盈地顺着埃尔弗的话说,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甚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艾萨克,征询道,“你觉得呢?”
心脏现在还有道伤口的艾萨克沉默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他点得忍不忍辱负重只有自己知道,伊莱得到满意的答案,看着他们互动全程的埃尔弗的心情也意外地轻松了一点。就算只轻松了一点也是件好事,至少埃尔弗不至于在回忆起后来的事情时突然情绪失控。
埃尔弗甚至称得上平和地继续说道:“那之后我们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点一次人数、连守夜的人都会下意识地观察有没有突然少一两个人,或许是因为数得太频繁了,之后的两天里我们的人数一直没有减少。”
“然后就到了第三天。”
“第三天,修女们走到我们的身边,告诉我们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因为崩溃而被十字骑士杀死的一共有五个人,剩下的九十二个人握紧武器紧紧围绕在一起,修女们领着他们走向了那条宽阔的江。刚刚翻过一个山丘,离那条江还有很远,就在这样的距离下,九十二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那条江明明前几天明明还是清澈的,那个时候却变成了非常浓稠的黑色,”埃尔弗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他忍着恶心描述道,“它也不再流淌了,而是咕嘟嘟地冒出许多泡泡,就像沸腾的水,我们走进的时候甚至能够听见泡泡破开的闷响。”
好熟悉的描述,伊莱转过头看艾萨克,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是,听起来就像圣水——黑色的,能够引起伊莱不适的那一种。
“领头的修女让我们跳进去,她说,这有这样才能把我们送去真正的神国。”
只有脑子有问题的才会在这种明显不对的情况下跳下去,而埃尔弗的脑子没有问题,剩下的九十一个人也没有问题,他们交换眼神,同时拔出武器暴起,他们目标明确地攻向从未出手过的修女。埃尔弗的天赋方向是盗贼,本身就以速度见长,他首先触碰到了修女的衣角,陡然生出的狂喜让他忘记了去思考为什么这些修女一动不动。
但很快他的喜悦就凝滞住了。
“我什么也没有摸到,”埃尔弗握了握手,依旧难以相信当时的触感,“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仅没有像设想中一样挟持到修女,还被迟了一秒才出现的十字骑士有一个算一个地扔进了咕嘟嘟冒泡的黑色江水里。液体充斥口腔鼻腔,埃尔弗不能呼吸,他感到自己不停地下坠,那个时候他想:他可能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
埃尔弗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显而易见,我想错了,不然我就不会被你们绑在这里。”
这个玩笑比埃尔弗的“显而易见”更显而易见地不好笑,在埃尔弗略带着点尴尬的眼神前,刚刚自己给自己发了张好人卡的伊莱面无表情地说:“哈哈。”
这个“哈哈”可能比埃尔弗的玩笑要好笑一点。
埃尔弗深感挫败,垂头丧气地问道:“你猜我再睁开眼在哪里?”
伊莱随口一开玩笑:“教廷的圣殿里?”
天知道他是真的在开玩笑,笑容都要出现在唇角了,却在埃尔弗震惊的眼神中硬生生收了回去。伊莱舔了舔莫名有点干的嘴唇,试探道:“我不会真的猜对了吧?”
埃尔弗保持着震惊脸点点头,不知道怎么的,他也舔舔嘴唇,补充道:“在游星王城的教廷圣殿里。”
这下轮到伊莱震惊了:“游星王城的圣殿?你确定?”
“非常确定。”
虽然教廷在除了弗朗西斯之外的大陆各地都有圣殿,但毫无疑问,游星王城中的那一座是最大、最瑰丽、实力最强大的一座。教廷的圣典中描绘了这座圣殿的具体场景——
“由元素宝石磨成的薄片拼成的巨大窗户,比精灵族的神树更高的十字架女神像,红衣主教侍立圣殿最中央的巨大圣池,紫衣主教侍立圣池位于的大殿之外,修女穿行其间,十字骑士分立两列,从大殿门口一直到圣殿之外。对神明心怀不敬的人一步也无法踏入,只有最虔诚的信徒可以受到圣池的治愈与洗礼。”
埃尔弗顿了顿,有些干涩地说。
“而我们再睁开眼,就在十字女神像的脚下、红衣主教的包围之内,巨大的圣池中央。”
第124章
圣池,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盛放着圣水的巨大池子。
最虔诚的信教者会获得进入圣池的荣誉,他们在修女的引领下沐浴焚香,又在红衣主教的指引下在合适的时候光|裸|着身体没入圣池,富含神明之力的圣水慷慨地修复他们身体里所有明显或暗藏的伤口,等到他们再从圣池中走出来,伤痛、疾病、衰老就再也伤害不了他们。
这个过程被称为[洗礼]。
与新生儿在任何一个圣殿都能接受的洗礼不同,这一种[洗礼]一年只会进行一次、进行的场所只在游星王都或者奥斯都王城,如果有心的知情人仔细比对,就会发现这些“最虔诚的信教者”分别是游星或者其它任何一个强大国家的皇帝与王子、一流贵族家族的家主、大权在握的官员。
而与埃尔弗一同落入圣池的,是居住在明日之森附近的平民与暂时停留的冒险者。
他们警惕又茫然地从圣池中爬起来,围绕在旁边的红衣主教扬起手中的十字架,高声道:“赞颂神明的仁慈,让这群被恶人诱骗的可怜羔羊重回人间。”
“我们跟着红衣主教的动作跪在地上,比起还没有从被拯救的事实中回过神来,我们心中更多的是惊疑不定。”
九十二名天赋者低着头跪在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浅的圣池里,每一个人都看见了漂浮在池水中的黑色絮状物,它们一缕一缕流转回旋,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就彻底消失不见。
那个时候埃尔弗不知道这些与江中黑水非常相似的黑色物质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大约是圣水的原液。许多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个前提下一下子清晰明了起来,毕竟一个“原液”就足够说明很多东西。
一直没怎么作声的艾萨克突然问道:“净化圣水原液的东西是什么?”
埃尔弗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伊莱,此刻那双宝石般的紫色眸子平静一如往常,一丝涟漪也不见。埃尔弗不得不承认,这只无论在精灵族还是人类中都算异类的半精灵与这位仔细算起来才十六七岁的恶魔之子同时意识到了他们九十二个成年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的问题——甚至只是通过他不算详细的描述。
能够治愈许多伤势的圣水是由那些稠黑的液体净化得到的。
而净化这些液体的东西是……
“我们一开始不知道,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埃尔弗顿了顿,眼中终于显现出了锋芒乍现的冷厉,“但是等到我们离开圣池、来得及关照各自情况的时候,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天赋消失了。”
天赋……消失?
伊莱瞪圆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眼角尖尖眼尾也尖尖,中段的弧度却圆润又温柔,这样的眼型让他神色放松或者笑起来的时候暖意融融又生动、神色凌厉的时候却又尽显锋芒,艾萨克见过伊莱很多种表情,对他的这种特性很清楚,却没有想过伊莱失态地瞪大眼睛时看上去会像一只猫。
甚至还是炸毛的奶猫。
而这个时候伊莱在想什么呢?他在想,怪不得埃尔弗被莱昂袭击的时候毫无还手之力、怪不得埃尔弗被黑甲卫兵从岩洞内部拎到地面上来时一点也不挣扎。昔日在北边境线上连杀两名亲卫军队长的强大天赋者失去了他的天赋,遗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普通人。
他开始思考,弗瑞兹临时监狱中到底有多少这样天赋消失了的外来者。
伊莱眯起眼睛,慢吞吞地想:或许是全部?
一个因为明显接近真相而显得格外恐怖的猜想。
埃尔弗的讲述还在继续。
“当我们意识到天赋消失了之后,奇异地并没有过于焦躁。”埃尔弗说起这件事来依旧觉得很神奇,这个时候他的语气甚至是轻快的,“没有人崩溃,也没有人暴怒到失去理智,就像在那个神国里一样,我们与修女保持了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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