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灯灭起跑。
起跑后不到5分钟,艾费尔高原开始对这震天的引擎噪音表现出敌意,开始上升的空气湿度,以及远处似有若无地出现冷灰色云层。
有车迷拿出了一次性雨衣,控制台前所有工程师面色逐渐凝重。
裴淞和向海宁带着满满一缸油,他们是纯燃油、单一燃料,没有电机做辅助动能。这两辆赛车的所有动力来源只有他们油箱里的燃油。
他们的车比别人重,车重车就慢。
但路城山说了,电池更重。燃油尚能消耗,电池从头到尾都那么重。起跑后ST双车落后,裴淞从P4落到P6,向海宁从P6落到P8,这都在路城山和姜蝶的预料之内。
两个工程师在控制台监测两个赛车手,两个赛车手在赛道上轰着油门。
这是裴淞职业生涯的第二场纽北竞速赛,他是个赛车手,他能做到一次就能做到一万次。长上坡、进右弯,出弯直线。
纽博格林,要在每个弯道拉出速度,因为所有人的动力都很强。直升机拍到火焰红色的法拉利SF90在这个上坡接右弯里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进弯,走了一个相当潇洒的赛车线,摄影师都暗暗惊呼了一声后——
“路工,下雨了。”裴淞说。
“保持速度。”路城山说。
“Copy that。”
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紧张的是直升机里的摄影师,他们会收紧一些镜头上的塑料布。
当车速在80km/h的时候,前挡风玻璃的水珠就会向上移动,裴淞打开雨刮器,挡风玻璃的水珠被气流甩开,在风雨之中,所有赛车的空气动力套件都沦为装饰品,纽北是高原山路,临到这里,拼的就是纯动力。
然而电机的动力亦不容小觑,峰值500kw功率输出的电机辅助他们的内燃机,在出弯时有更迅捷的反馈。甚至他们的再生刹车系统,会保存刹车踩下后的电力以作备用电力。
解说:“雨越来越大了!我们从俯拍镜头能看出,此时艾费尔高原的纽博格林赛道,半段是疾风骤雨,另外半段,晴空无垠!”
解说:“雨刮器是没有用的!所有人都在雨面降下了车速,这种程度的风雨加上全员超过200的时速,根本无法获得清晰的视野!”
这点裴淞实打实地感受到了,纽北是性能车测试的终极赛道,雨天没有抓地力全靠下压力,这辆法拉利经过路城山的调校之后下压力高达550公斤,半雨胎已经很明前不足应对这种积水程度的路面,裴淞在每个弯道的过弯速度越来越慢。
他有点着急。
“路工我能在这种天气吃全路肩吗?”
路城山:“地太滑了,你吃全路肩,很可能会直接去缓冲区吃草。”
裴淞:“我看见了,刚过去的宝马就侧滑了,我有点担心我会不会也滑成宝马。”
……路城山多少有点无语。
他在这个时候、在时速225的雨天里,居然还要玩一下华晨宝马的谐音梗。
路城山咽了一下:“下个弯吃一半,然后4.5公里进入晴面。”
“Copy that。”
裴淞虽然是个走线灵活且神秘的赛车手,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是理智的,要听指挥。雨地无法漂移过弯,那么就需要像F1方程式赛车那样走一个外线吃到更多的路肩推进弯来保持车速。
降到4挡,压上路肩,感受到轮胎滑动的时候控制方向。
四驱车在侧滑的时候要踩住油门,前后轮都有驱动力,配合方向反打,拉平车身。后驱车不能这么干,后驱车侧滑必须离合油门都撒开,不然就spin。
入弯过速侧滑的时候全天下的车手都知道该怎么做,上学念书的时候全天下的学生都知道要认真听讲,但有人做到了,有人没做到。
“漂亮。”路城山道。
遥测数据里右后轮空转的时候前轮打滑,裴淞那令人发指的反应能力以及无与伦比的信心,在当下、这个瞬间,他选择反打方向,机械传动力的速度没有让裴淞失望,这辆车里的两万多个零部件,都没有让裴淞失望。
成功的弯心救车让外面解说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路城山看着法拉利进入晴面赛道,提醒他:“压水走。”
“好。”
半雨胎在干燥的路面必然跑不过艺高人胆大的干胎赛车,不过从暴雨路段进入晴朗路段的时候,其他人的半雨胎排水会落在赛道上,这个时候就要主动去压水,来保持自己的车速。
向海宁还在暴雨区域,雨刮器比发动机还忙。跑到这个时候,两辆纯燃油赛车的油箱已经消耗了2/3,他们的车已经变轻,裴淞需要在干燥赛道上追回位置。
“我在哪里。”
“P3。”路城山答。
刚刚进入晴朗区域,但前车车轮的排水量还是很大,高速行驶下,车屁股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扇形水幕,疯狂拍在裴淞的前挡玻璃,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几乎在盲开。
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在水幕中去吃别人的尾流。
路城山默许了。
手指拉上拨片进挡、再进挡、再多进一挡,5挡全油,如草原灰狼追咬着猎物,疾速下奔腾的狼爪在土地留下深凹的坑。
前车是一辆路特斯纯电动赛车,燃油车和电动车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厮杀。前车固然不愿被吃尾流,交叉线防守,灰狼不会松口,和他缠斗进攻。
过内线、出弯,直道继续追咬,裴淞明白,北环太长了,只有一部分下雨,他能超车的地方并不多。
前面是路特斯也好,保时捷也罢,他咽了一下:“工程师我能上6挡追他吗?”
雨天他要6挡全油,路城山的TR姜蝶也能听见,姜蝶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压压惊。
“可以。”路城山说。
北环太长了。长距离赛道不像F1围场那样,5、6公里出现意外还可以强撑到P房,北环有22公里多,在北环出事故,就只能退赛。
裴淞进到6挡,踩下深且狠的一脚油门,路特斯车手不愿听从TR指挥给裴淞让内线——他当然不服,他已经严防死守了裴淞将近3公里!
他选择不管德国路权,强挡裴淞,裴淞去年在这儿吃过一次尼克·菲斯不让路线的亏,他在头盔里眯了下眼,直接在入弯前抽头转向。
完成绝杀。
比赛来到最后一圈,裴淞前面只有干胎的萨希尔,此时暴雨已歇但赛道尚有积水。丹麦车神今天的状态相当不错,用干胎跑了几乎全场的潮湿路面,他V8混动的赛车今天也奉献了所有。
裴淞同样明白,最后一圈,来到了他的最强战力。
油箱几乎见底,他整车重量可能不超过1400公斤,半湿润的路况,以及他的半雨胎。
解说:“但天空还是没有彻底放晴,高原的气候实在多变难以预测,浓厚的乌云飘来了发车区域,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在有赛车冲线的时候再次落雨!”
这个可能性很高,路城山跑过纽北,他同样经历过雨、晴、雨的比赛。这时候他希望继续下雨,萨希尔的干胎磨损可能已经到80%,如果再次下雨,让赛道降温,多出一层积水,对裴淞而言如有神助。
——或许是命运觉得这位选手确实应该在燃油车时代的真理之环拿下一个冠军,也或许今天内燃机之神选择青睐它忠诚的骑士。
又下雨了。
裴淞直接在头盔里笑了出来。
披着雨衣的裁判挥舞黑白方格旗,年轻的中国籍车手拦下了丹麦车神,P1完赛。
“EcoBoost赛车手你好,你已经完成全部圈数,恭喜你的排名在P1,这里是控制台工程师路城山。”
“工程师你好,我已经完成全部圈数,谢谢你的全程指挥,这里是EcoBoost赛车手裴淞。”
今天艾费尔高原暴雨如注。
今天那位年轻的中国籍赛车手果断地扒掉身上的赛服和内衬,露出他的冠军小熊T恤,在雨中举起了冠军奖杯。
这次没有人勒令他把赛服穿上。
第77章
科隆和北京有7个小时的时差, 在路城山这里不存在少数人迁就多数人的情况。
线上会议参加人员有11个人。路城山在科隆,其他人在国内,所以是其他人迁就路城山的时区, 在科隆的晚上8点整开始勒芒24小时耐力赛的线上研发会议。
三个小时前,裴淞在纽北竞速赛上拿到单项赛事冠军, 庆功宴后路城山把工服换成衬衫, 通知所有会议成员开始线上会议。
放在从前, 路城山不会在这么阴间的时候把人薅来加班, 应该说, 路城山这里,加班的情况本来就很少,这次是无奈之举。
因为没有时间了,距离上报勒芒24小时耐力赛赛车的死线时间还不到一周, 明天中午回国的航班, 他需要在现在就开始会议,回国后最后一次会议敲定所有细节。
“辛苦了,大家清醒一下,现在开始开会。”路城山坐在酒店网络比较好的会议室里, 空荡的会议室里只开了路城山头顶的那盏灯。
新科纽北冠军在雨里高举奖杯的画面已经登上本地新闻头条, 他T恤上的小熊也在雨里举着一樽金色奖杯。此时, 纽博格林镇夜空晴朗, 已经洗了热水澡的冠军盘膝坐在酒店天台。
夜风萧瑟,裴淞衣衫单薄, 打在身上凉凉的。他闭上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这夜晚的空气, 然后慢慢吐出来——
原来拿冠军是这种感觉。
说不上来,大概是, 看什么都顺眼。
看这些忽明忽灭的星星很顺眼,看地上对着树根尿尿的狗也很顺眼。他在天台长舒一口气,心道原来皇帝心情好的时候确实是可以大赦天下的,同时也感叹自己果然不是能当皇帝的料,撞着他心情好,估计能提拔一条狗来当丞相。
裴淞吹了会儿风,从地上爬起来,掸掸灰,准备下楼。
刚站起来转过身,天台安全通道的门被人推开,路城山从门后走来,为了开会换的白衬衫,衬衫下面还是那条黑色工装裤。
“结束了?”裴淞问。
“嗯。”路城山走过来,抚了抚裴淞被风吹乱的刘海儿,说,“车型确定了,勒芒毕竟是3个车手驾驶,必须要3个人都适配的原型车。”
裴淞点头表示明白,一双晶亮的眸子等着他告诉自己是什么车。
路城山:“谢尔比。”
裴淞:“谢尔比的……?”
路城山:“谢尔比的眼镜蛇500,‘屠马毒蛇’的那个眼镜蛇,国内制造商将会和迈莎锐改装厂合作,按勒芒的标准,使用眼镜蛇500的参数,改装出全碳纤维车架和所有空动套件,底盘制造商决定了F1的一家,做铝制单体壳底盘。”
屠马毒蛇的故事裴淞听过,六十年代的法拉利车队制霸赛道,福特接连研发多辆赛车,每一辆从福特车厂开出来的赛车都被赋予“制裁法拉利”的厚望。他们要屠的那个‘马’,就是法拉利的跃马。
尤其福特谢尔比的Cobra Daytona Coupe,这辆车至今在《地平线》里都还深受玩家青睐。裴淞有点卡壳,他听着路城山描述这辆车,他只是听着而已,好像已经在这墨色的夜里摸到了它。
裴淞吞咽了一下,说:“发动机,还是EcoBoost?”
“对。”路城山点头,“变速箱方面我和姜蝶还在商量,她偏向用保时捷的PDK变速箱,我想要再多测试几个,再剩下的就是细节调校。”
“总之。”路城山顿了下,“一切都差不多了。”
“好。”裴淞定定地望着他,“合作愉快。”
路城山:“合作愉快。”
返程的飞机上姜蝶和路城山坐在一排,他们去年参加的跑山赛和越野竞速比赛太多,国外很多车队在他们闯荡大西北的时候就开始研制勒芒赛车,他们没剩太多时间吗,在飞机上也抓紧讨论一些参数细节。
裴淞和向海宁被路城山升去了头等舱,赛车手的状态是第一位,就像当初在东北,赛车在运输车里撞墙的时候一样,团队里的每个人都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该工作的工作,该休息的休息。裴淞盖着毯子戴好眼罩,他睡得很快也很沉,向海宁跑过来跟姜蝶要褪黑素软糖的时候,路城山抬头问他:“睡着了吗?”
虽然没指名问谁睡没睡着,不过也很明显了。向海宁点头:“睡着了,可沉了。”
路城山说“好的”,重新低下头看iPad。
姜蝶又给他传输了一页数据过去,说:“前后防倾杆我都觉得太软了,还有刹车比,前轮只有56.0%,我理解他们不敢调高是因为怕转向不足,但这也太离谱了吧,这车是要进赛道的不是进驾校的。”
路城山说:“这个研发团队的习惯是初始调校都会非常保守,你就当出厂设置。”
姜蝶捏起电容笔:“哦这样子,那我直接从他们这个程序里改了?”
路城山:“可以。”
裴淞知道他们在飞机上工作,但时至今日,裴淞已经不是那个嚼着饭心有不甘,怨自己帮不上忙的小孩子,他能安睡到飞机落地,然后伸个懒腰一脸精神十足地在机场等行李。
然后回头看向路城山,问:“参数怎么样?”
路城山下巴冒了点胡茬,看上去沧桑性感,一手揣兜一手扶着登机箱:“姜蝶改的差不多了,今天下午赛车进迈莎锐的改装间,三天后运来车队开始测试。”
“哇。”裴淞有点兴奋了,两眼发光,“那我岂不是——有三天的假!”
路城山失笑,他以为裴淞会像以前一样惊喜三天后就可以开到新车,没成想他说的是放假,于是说:“你终于是成熟的打工人了。”
裴淞也跟着笑:“我快答辩了,我得去求求宝盟。”
也是,路城山把这茬忘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你……你毕业典礼的日期定下了吗?”
裴淞不笑了,嘴巴微张,大脑疯狂运转,终于从某个拥挤杂乱的角落里翻到了毕业典礼的信息。裴淞咳嗽了一下,仿佛是被意识世界积灰的时间表呛到,说:“6月……14号,下午两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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