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怀中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他的声音凝涩,自欺欺人地恳求道:“师尊不该骗你,但无法控制。你若无法接受,那此后世间再没有命长苏,只留下兰淆陪你,好不好?”
空气中仅余沉重的呼吸。
残叶在地上簌簌翻滚,莫清岚的身体单薄,长久的沉默。
命长苏等不到回应,喉咙滚动,将怀中人松开。却在他松手的一瞬,微冷滑腻的触感便落在手背。
瞳孔剧缩,命长苏伸手,却被人偏首避开。
莫清岚的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再看来,眉眼清冷,已然没有任何异样。
他后退一步,跪在了命长苏的身前。
命长苏的身体一滞。
红线自两人的指尖出现。
仿佛预料到什么,命长苏声音沙哑:“清岚!”
而在眨眼之间,那红线便在他眼中被斩断,几番沉浮,彻底消弭于天地。
白衣沾染泥泞,身姿挺拔。
“此前荒唐,”莫清岚眼中一片寂然,抬首,“是弟子冒犯师尊。”
命长苏犹如失魂,看着莫清岚没有情绪的双眸。
没有多余起伏的情绪,莫清岚的眼中是一切归于原点的沉寂。
曾经对他的纵容、温和,湮灭于谎言。
前世对他的爱慕、孺慕,不见踪迹。
喉间涌起一股浓烈的腥色,命长苏死死压下,唇畔颤抖,哑声道:“清岚。”
他的眼中通红。
“你叫师尊,如今该如何。”
……
离开院子的尧许没有让温城蘖带他转多久,便心不在焉的将人支开,又回了院子。他虽然知道此举有窥探旁人之嫌,但命长苏此刻情况特殊,他与清岚会如何也着实让人担忧,所以心中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去了房顶。
他只看着,不多听,若是没有异样便走。
而到了房顶,院中却空无一人,只留下酒坛碎瓷,尧许上前查探,嗅出只是寻常的粮酒,皱了皱眉,有些奇怪,转而离开,去了屋内。
屋中冷寂,没有声响,尧许走近,就看到了在榻上盘坐的红衣之人。
清岚不在此处。
视线从命长苏本体的模样划过,他思虑片刻,出声道:“你与清岚坦白了?”
他的话落,命长苏睁开眼眸,抬首看来。
触及那双没有机质、空落落一片的碧眸,尧许一顿,意料到什么,好半晌才道:“清岚生气了?”
命长苏如今的情况一眼看去,并不理想。
红衣在光亮稀薄的地方掩了色彩,唇上没有分毫血色,就如濒临界点,一被触碰就会倏然崩塌的高楼。
尧许有所预料,眉心皱起,劝道:“他生气也正常,等之后……”
“……没有之后。”
犹如沙漠中干涸枯石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尧许一愣,还欲再劝,却看到近乎黑色的血液从命长苏唇畔溢出。
他面色大变,立刻靠近。
而靠近之后,那股混乱的、濒临崩塌的感觉铺面而来,浓郁到竟然可以干扰旁人,尧许脸色急剧变化,惊骇道:“命长苏,你体内是怎么回事?”
意识到什么,尧许垂首,将命长苏的衣袖撩起,看到他手臂上攀附、在暗中不断侵蚀着完好肌肤的黑癍,他神色变得更为骇然,瞳孔剧缩,“瘴气?”
“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瘴气,你不是不久前才去过日月山吗,短短几日,为什么体内的瘴气又变得如此浓厚?!”
随着他的话语,命长苏垂眸看去。他的眼中没有分毫情绪,将衣袖抽回,笑了笑,哑声道:“随它去吧。”
黑血落在衣物之上,命长苏毫不在意,只是移开视线,“你怎么还没有出发?”
“你现在这个模样,我怎么能放心前去?”尧许声音沉郁。
命长苏自嘲自讽:“我有什么模样?这不过是咎由自取,自作孽,迟早而已,我……”
“长苏!”尧许抬声呵斥。
他终于察觉异样,盯着命长苏,“如果你只是因为爱慕骗了清岚,不至于此,你还做过什么?竟然让自己这样的失态。”
命长苏的声音一瞬停滞。
空气中陷入死寂。
许久,命长苏脸上露出了尧许从未见过的神色。
向来不可一世又张扬的人,脸上竟然露出这般惶恐与脆弱的表情。唇畔的血液愈发浓稠,命长苏的双眸空洞,声音嘶哑:“他恨我。”
“恨你?清岚从小就喜欢你,对你依赖至极,你是他这世上至爱之人,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怎会恨……”
而说着,忽然想起那难以预料的弥勒佛路,尧许意识到什么,喉咙一滚。
“我伤了他。”
命长苏的声音嘶哑,“…我怎么能伤他。”“他满心向我走来…我用剑、亲手……”
命长苏的眼中无神干枯,神志显然又陷入了混杂的记忆之中。从他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约约判断出什么,尧许眉头紧皱,又取出几枚静思果给他服用,却毫无作用。
命长苏从唇齿溢出的血迹越浓,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看着他愈发失控,尧许沉声呵道:“命长苏,以清岚在你心中的位置,就算你踏入弥勒佛路,也不可能伤他!”
命长苏颤抖的身体倏然一滞。
“在溯回的那段时空,你怎样待他的,你心中有数。”尧许盯着命长苏,“我不知道此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有佛入莲从中作梗,你记忆中所有的东西,也许另有蹊跷。”
这句话落,命长苏终于有了反应,怔然抬眸。
看他愈发好转,尧许吐了口气,皱眉道:“泥人尚有几分火性,不论方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清岚都正在气头上,不能算数。当务之急是将所有事情查清,你等以后,等此后……”
而在此时,温城蘖的声音忽在门外响起,“两位前辈,尊主已醒,让我来请前辈们过去。”
尧许的声音一停。
察觉异样,他眉头动了动,前去开门。“两位前辈?你如何得知……”
却说着,看向他手中的东西,尧许的神色变化。
温城蘖发觉他的视线,开口解释道:“这是圣君托付我交给圣尊大人的。”
“圣君说,佛裔之事牵扯颇多,有些蹊跷他需要独自去探,将东西交给我后,便离开了。”
尧许喉咙发紧,愕然道:“……离开了?”
在温城蘖的掌心,那半只通天鉴的光芒微淡。
身后传来有人走出的响动,尧许脸上的神色难言,转首看去。
温城蘖手中的东西便落入了一双碧色无光、几欲吞噬一切的眼眸。
第70章
莫清岚离开了。
只留下半枚通天鉴, 除去一道口信,再没有其他讯息。
九凌宗没有他的消息,洪玄不知,他的踪迹好似被刻意掩去, 没有任何人知晓。
尧许坐在千兽关的长狮殿中, 余光看向身畔, 无声轻叹。
茶盏触碰的声音响起。
长狮殿主位,一身玄袍、极为削瘦的人将茶端起。他的面容刚毅, 双目是妖兽的赤色,并非俊朗一类, 却极为沉肃, 气势逼人。妖圣钟岱安,人间仅存的、具有上古妖兽血脉的妖王, 即使失去躯壳,依旧无人敢轻视。
钟岱安的眉心皱起,目光看来。“那意思是, 人间现在作乱的东西,是来自于数百年前的佛裔之首, 佛入莲?”
震耳的声音落下, 尧许就在他身旁,无声息抖了抖眉, 掏耳道:“钟兄,我们就在这屋内, 你与我们说话呢,不需要这般大声。”
“……”钟岱安看了他一眼。
尧许在他的视线下将掏耳朵的手收回, 摆手,脸上的笑容颇为疲累, “不是佛入莲,但有可能是佛裔残留的势力,具体我们也不知道……你继续说,别看我。我现在可没心思和你打架,算我多言。”
钟岱安面色稍缓,这才收回视线。
年轻的时候,尧许与钟岱安就颇不对付。他们二人一个追求仙风道骨,一个习惯野兽摧花,随着接触,就慢慢变成了这等,尧许很是嫌弃,钟岱安事事计较的相处模式,年纪大了依旧如此。
不过现在因为佛裔的蹊跷和命长苏的事情尧许心力交瘁,自然是没有精力和钟岱安争那没有意义的高下。
气氛一时陷入安静,钟岱安目光看向一直无言的红衣人,“他一直心不在焉,是怎么了?”
尧许看钟岱安,吐了口气,“为情所困。”
“情?”钟岱安凝眉,“和谁的情?”
尧许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捏了捏眉心,没有清岚的消息,他也跟着如坐针毡。
视线看向命长苏,他试探开口:“已经很久,你该歇一会儿了。”
而话落,命长苏却充耳不闻。
尧许看着他,心中极其复杂。
从清岚离开之后,命长苏就开始不要命地用精神力大海捞针满大陆找人,如果清岚去了像之前浮世海海下的残垣那种地方,怎么能找到?
而不论他怎么劝,他都像一座没有温度的雕像,没有半点反应。
看着他这幅模样,尧许现在彻底没有任何办法,偶然与他对视,触及那双尽是沉浓不化阴癍的眼睛,心中也有些难以言明的发怵。
“我不能在此处多留。”尧许收回视线,取出一个储物囊,与钟岱安道。“长苏体内的瘴气不知为何变得极为浓郁,但情况如此,他怕是一时不愿意回日月山,这里面有静思果,还有助精神力恢复的药,如果情况紧急,就先给他服用,我已经告知九凌宗把清岚的弟子令送来,用里面的精血找人更有效,人总不会丢。”
“和清岚有关?”钟岱安将东西接过,欲问清。而他一开口,尧许就立刻抬手制止,头疼道。“钟兄,以你的脑子,感情之事呢,向来会弄巧成拙。别问我,也别刺激长苏,你就静观其变,关键时候帮个小忙。”
钟岱安:“……”
他抬首,眼中隐约露出凉色。
尧许‘呵呵’笑了两声,摸了一把自己的拂尘起身,看看命长苏,又看看钟岱安,长叹道:“人生不易啊。”
“都隐居的一把年纪了,三个老弱病残,还得为这人间再出一把力。”
说着,摇了摇首,他拂袍离去。
等人走后,钟岱安收回视线,凝神看向命长苏,“你的情,是困在了自己的徒弟身上?”
无人回复。
好半会儿,一句“荒谬”就要从钟岱安嘴里吐出,而就在此时外面温城蘖请见,他的话音停滞,便让人进来。
温城蘖很快入殿。
看向钟岱安与命长苏,他垂首道:“见过尊主、圣尊。九凌宗堂主姜行渊方才醒了。”
钟岱安来了几些兴趣,挑眉道:“哦?那请他过来。”
温城蘖却犹豫,抿唇道:“他清醒后并未多留,很快就离开,似乎是去找圣君了。”
钟岱安一顿,一瞬眉头皱得近乎可以夹死苍蝇,“……他也走了?”
……
仙陆不琼,人间有十三州,修真界有四域,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数不胜数少有人烟的密林、大海,亦或沙漠,占地极为浩渺,没有任何凭借想要找到一人,是谓大海捞针。
转眼间秋意渐去,泠冽的寒风将至,人间四处都裹上了素色的冬衣。
在人烟稀少的走街上,有几人衣物单薄,背着包袱赶路。
他们行色匆匆,但步伐矫健,丝毫未受风雪的影响,路过一个房门残破的人家,便停下脚步,一阵敲打将房门修好,取出一份小包裹放在门口,才离去。
“尧家人。”酒楼的老板看到,一愣,而后欣喜道,“尧家人来咱们镇上了。”
他这句话落,不少食客也都停下吃饭的举动,目光纷纷看去,看到了雪中那几道人影。
“真是尧家人。”
有人道:“能遇上尧家人,沾上仙气,这可是莫大的好事!”
能在这个时候遇到在风雪中赶路的尧家人并不为怪。
每年年末冬来之时,尧家都会派子弟离开蓬莱到人间,带着大量的干柴与粮食,四处游历,遇到贫苦之人便拆薪送粮,助他们度过冬年,此谓‘授仙恩’,乃是尧家旧例。
那几个赶路的尧家弟子已经接连走了数日,身上所带的柴薪越来越少,估摸数量,再有几日就能送完。
一夜奔波,为首的人抬头看了看,终于停下脚步,开口道:“今天时候不早,就到这里,我们先去找个客栈休息。”
此时已经卯时,天边渐亮,对于穷苦之人来说,最难熬的寒夜已经过去,他们在日出时,自然就要去休息。他这句话出,后面跟着的年轻弟子顿时松了口气,也很是期盼这个时候,立刻就去打听附近的客栈,三三两两,松懈下来。
但却有一人,并未挪动脚步,跟在为首之人的身后,很是沉默,老实本分。
尧家师兄看过去,笑了笑道:“沈师弟确实说到做到,这一路勤恳,恪尽职守,倒不枉我用了大力气,保你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自然是此前被尧许带到尧家的沈向晚。
披风之下露出一张人畜无害带笑的脸,沈向晚感激地看着尧仪,“得师哥信任,向晚自然不能让师哥失望。”
尧仪倒没再说什么,只点头,脸上露出善意的笑容。
看着他的笑,沈向晚舔了舔唇,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他的体内被尧许设了东西,又被他交代,在尧家被严格看管,若非眼前这个年轻的尧家嫡系子弟,根本没有机会逃出来。可惜枉费了他的信任,沈向晚当然要走,虽然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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