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紧抿双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在一船人的生命和萍水相逢的过客之间,她其实已经动摇了,但是内心的某种良知又让她迟迟无法开口。
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该怎么逃得过帝国的追捕?
女人一直不说话,陆昂的耐心眼看就要耗尽,这时,那个鼠族人突然崩溃地大喊:“他们是两个人!陛下!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星盗和一条人鱼!”
“理查德!”“理查德!!”女人和几名船员都试图叫住他,但鼠族人已经被吓破了胆,他什么都愿意说出口,反正那两个人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为什么不能说?
鼠族人不停地说道:“是人鱼把珍珠送给了她!我亲眼看见的!”
陆昂定定地移过视线,看着这个鼠族人痛哭流涕。
他的语速加快,像在着急:“那条人鱼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了吗?”
鼠族人拼命摇头:“他们没说、他们真的没说!求陛下开恩,饶恕我们份,我们真的,真的和星盗没有关系——”
陆昂的视线松动了一秒。他有些出神地,看回那个女人:“他为什么把珍珠送给你?”
女人气愤不已,怒视着那命鼠族人,脸上气得发红,却不肯回答陆昂的问题。
可实际上她还有什么好回答的呢?人鱼送给她的珍珠,不过是随手就塞到了她手里,礼物的赠予者本人都毫不在乎,只有这个失落的皇帝,会发疯般地嫉妒所有和人鱼有关的人。
陆昂将那颗珍珠捏进手心。
他看着女人倔强而固执的神情,还有双眼中流露出来的愤怒,沉默地观察了她许久,最后转过身,“把他们带下去。”
禁军领命,动作利索地将这些人带出指挥室,全程不发一言。
船员们在光束枪的威慑下,也都纷纷闭上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留下肩披红色斗篷的皇帝,还站在空旷的指挥室中间,沉默地看向正前方,一整片全景落地显示屏。
屏幕显示着母舰前方的宇宙。
辽阔深邃的太空,恒星发出光芒,行星运行在既定轨道,一切亘古不变。
他独享着这片星域的统治权。
群星,不过是他全息星图上的一个个针尖般的小点,他统治着亿万颗永恒不灭的星星,在星辰之上拥有无限尊荣与权力,可这个君主的背影,看起来却如此的……落寞。
红斗篷在他背后斜斜拖拽,折成一段红色的阴影。
仿佛随时,都要化作燃烧的火焰,或如同鲜血般,向四周流淌而去。
……
B-898C星球。
宗霆的眼球在人鱼将那个相框拿到怀里的时候,就几乎冻结。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踏出下一步,通身凝成了一座冰雕,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将相框里的照片慢慢看清。
直到人鱼抬起头,声音颤抖地问他:“这是……我吗?”
他才重新获得自己身体的指挥权,大步冲了过去,一把将那个相框从人鱼手里抢过来,虎口瞬间捏碎相框的玻璃面板。
玻璃碎裂的声音炸响,紧接着是人鱼的一声惊呼,和慢慢发红的眼圈。
“……你怎么了?你好凶啊……”
人鱼还蹲在那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宗霆如遭雷击,仿佛从头至脚被一道闪电贯穿,心脏在刹那间被电击焦黑,痛苦地缩成了一团,连跳动都没有力气。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相框里的他和少年。
兰沉捧着手花,笑容灿烂无比。
少年那时又怎么会想到,之后将迎来的,是怎样的风雨。
虎口被玻璃碎片刺穿,他却毫无所觉,抓着这个相框,手指一点点颤抖。
人鱼有些害怕地看着他,“……你、你流血了。”
宗霆却好像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被命运的阴差阳错迎头痛击,痛得心脏直跺脚,无法自持地,抓着相片一直看。
人鱼眼里渐渐沁出泪光:“宗霆?这是不是我?”
宗霆沉默不语,把相框揉进手中,又唯恐照片上兰沉的脸沾上自己的血,忙擦拭掉他落在照片表面的血滴。
他看向已经站起来的人鱼,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根本无法说出那个“是”。
他该怎么承认,他又该如何诉说?他曾经给予过少年那么多的伤害,他亲手摧毁了一个年轻快乐的灵魂,掐灭了兰沉最后一丝希望。
面对这个毫不知情的人鱼,他根本无法坦然向他承认自己的罪愆。
可他也知道,他不可能永远瞒住他。
即使不是在今天,也会有那么一天,人鱼会知道,他曾经对他犯下的一切罪行。
宗霆嗓音沙哑,犹如站在痛苦的黑洞之上,随时都能掉进脚下的深渊。
他说:“……是你。”
他紧紧盯着人鱼的表情,就好像一个犯人,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人鱼就那么红着眼圈看他,眉头一点点拧起来,在让宗霆窒息般的沉默中,突然开口:“所以……我们真的谈过啊。”
“你是不是跟我说分手了?”人鱼仰头瞪他,眼睑红红的,浓密的下睫毛柔软地帖服在眼睑上,像是一层茸毛。
他带着怒气,和“果然如此”的感慨,愤愤道:“要不然我怎么会、怎么会一看这张照片就想哭!”
宗霆意外地看着他,他没想到人鱼会把照片理解成这样,随机焦黑的心脏在快速复原,如坐过山车一般大起大落。
可人鱼显然异常愤怒。
他撅着嘴,用手背擦掉自己眼角的热泪,小声说着:”你肯定把我甩了……然后就害得我现在……这么想哭,明明刚才好好的……”
他作出结论:“你一定是个大混蛋!怪不得还说不认识我!骗子!”
人鱼气得跺了下脚,不想再看到男人英俊落拓的脸,转身往屋外跑出去。
宗霆罕见地,愣了一秒。
Enigma的身体素质可以让他用超越人类的反应速度,对任何情况都作出闪电般反应,可此刻心中万种情绪翻涌,居然让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随后身体早于大脑厘清思绪之前,便驱使他抬腿追了上去。
他跑得很急,穿过早餐厅的时候撞翻了一把椅子,又在走廊转角处撞倒一个放在边几上的花瓶,他反手接住,将花瓶摇摇晃晃地推回原位,然后冲出房子,拉住了正穿过草坪的人鱼。
他握住人鱼纤细的手腕,一边唯恐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会在那金贵的皮肤上留下印子,一边又诚惶诚恐,害怕自己会失去拉住对方的最后机会。
他把人鱼拉进怀抱,两个人倒在草坪上,人鱼直接坐在他身上,逆着光,愤愤不平地瞪他。
“你还想跟我说什么?!”人鱼用双手按住宗霆胸口,表情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同时心想:哎呦,前夫哥这胸不错啊!
快点快点,再多摸摸,不搞大乃男人的人生毫无意义。
宗霆:“我没有……和你分手。”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人鱼怒视他,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同时还用手重重推了下宗霆。
兰沉:爽了,这手感、这厚度,这乃简直仙品!
宗霆抬起眼帘,默默托住兰沉的腰,“……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妻子。”
人鱼愣住。
他推在男人胸口的双手松开,脸上缓慢升起一股绯红,自脖颈与脸庞相接处逐步红至耳根,“我们还结婚了?”
宗霆:“嗯。”
人鱼顿时如坐针毡,他刚想从宗霆身上爬下去,又被宗霆拉住手腕。
男人眼神深深,像在扫描他脸上的每一处线条,将之刻入脑海。他开口:“……但是那时我对你不好,所以我们后来离婚了。你看到的那张照片,是我们结婚前拍的。”
人鱼大惊,想了几秒,马上从他看过的人鱼星肥皂剧里想出一个最有可能的原因,“你出轨被我抓到了?!”
宗霆:……
他沉默一秒,道:“我没有出轨。”
“渣男都是这么说自己的,”人鱼不信,“还说自己是好男人!”
宗霆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向你发誓,在你和我的婚姻存续期间,我从没和任何人发生过亲密关系,即使是感情上的……也从未有过。”
“那我们为什么离婚?”人鱼追问不休。
宗霆:“有一些误会。”
他不愿告诉人鱼他们的婚姻就是一场阴谋。这个真相太复杂,也太残酷,新生的人鱼不会明白。
人鱼:“所以原来你是我前夫啊。怪不得……怪不得还假装不认识我!”
宗霆沉默以对,不知道该如何向人鱼解释自己那时的心情。
可兰沉显然更来劲了,他甚至开始掰着指头清算宗霆在这之前跟他说过的话:“你不仅假装不认识我,还说我对你的眼熟都是巧合,还说我们是陌生人,还不想和我贴贴——”
宗霆赶在那张嘴巴列举出他更多的“罪状”之前,挺直腰坐起,把兰沉圈在自己怀里,用一吻封住那两片嘴唇。
这一吻如此亲昵,仿佛是久久等待后终于迎来的一滴甘霖,又带着某种迫不及待的狂喜,又涩又生猛,小人鱼被他亲得“唔唔”叫唤,连脚都软了。
唇舌如此亲密交触,带动心脏的鼓点扑扑哒哒,破碎的心脏在愈合,干枯的躯壳重新涌动生机。
爱是古老的炼金术,让彼此在胸膛中,灌注他们久久相互寻找的灵魂。
吻更深入。
人鱼的两条腿分在两边,已经没有力气靠自己坐着,宗霆抱住他,托住他的身体,直接把人鱼亲了个天昏地暗、晕晕乎乎。
人鱼向后仰去,他们的位置发生变动,现在是人鱼躺在了草地上,而宗霆伏在他上方,兰沉视线中只能看到男人三开门的肩膀。
蓝金异瞳湿润又水亮,骨碌碌打转,仔细观察着男人表情。
小人鱼开口:“前夫哥。”
宗霆:。
他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鱼用这种称呼呼唤,僵住脸:“……不要这么叫我。”
兰沉:哈哈哈哈哈。
他就喜欢看宗霆微妙石化的表情,太有意思了。
他故意道:”你又老又是我前夫,我不这么叫你,叫什么呀?“
宗霆:“……一百五十二。”
兰沉:“什么?”
宗霆:“帝国的人均寿命是一百五十二,按照帝国的算法,我正值壮年。”
人鱼眨了眨眼睛,忽然狡黠一笑,“两个月哦。”
宗霆:“什么?”
人鱼道:“你知道吗,我才从蓝洞泉出生两个月,按照帝国的算法,我——”
宗霆完全无法再让他说下去,再让人鱼说下去,恐怕他心中的负罪感已经足够让他向自己开枪几百次了。
他打断道:“我在百科上看到过,人鱼只有在成年后才会进入洄游期。”
小人鱼调皮地说:“对呀,自然人鱼一诞生就是成年体,但无论如何,我都——”
宗霆决定不继续这个话题,他开口:“我明天就要走了。”
人鱼停了下来,他两只大眼睛扑闪着,看向男人:“你要走了?去哪里?”
“前线,”宗霆简要回答,“我会让宗安提来陪你,她已经在这颗星球上了,明天她会过来,你以前认识她。”
兰沉不满:“我不要。”
他郁郁不乐,干脆钻到男人怀里,在男人胸口闷声闷气地说:“我不认识她,我只认识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带我一起去那个‘前线’星球不可以吗?”
他如此天真,甚至不知道“前线”所代表的含义,还以为那是一个星球的名字。
宗霆把他从胸膛下方挖出来,低声道:“前线很危险,我不会让你和我一起过去。”
人鱼的头发上沾满草屑,他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帮人鱼摘掉那些零散的草屑。
可人鱼却“啪”一声打开了他的手。
少年闷闷不乐道:“你都不想带我去前线,那我在这里会很无聊的!还不如、还不如让我回去找埃——”
宗霆马上说:“不可能,你不会再见到他。”
人鱼睁圆眼睛瞪他:“你怎么可以这样?!一点都不讲道理,怪不得是我前夫呢!”
他气得要命,哪里还想和男人靠这么近,马上从男人胳膊底下钻出去,站起身,独自小湖边走去,嘴巴里碎碎念:“不带我一起走……自己一个人偷偷去玩……还不准我去找埃德加……讨厌鬼……”
宗霆默默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对方妥协。
他是绝不可能让人鱼和他一起去前线的。前线星域战事频繁,哪怕是在母舰,都有被敌军星舰击落的可能,他怎么会让人鱼身处那种险境?
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鱼留在这里。
可是人鱼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明白他的解释了。他再怎么解释,都只是徒劳。
于是他只能看着人鱼跳进湖泊,带着气在湖里游泳,把水花拍得四处飞溅,故意往他身上泼。
人鱼甚至还从湖底抓了一条鱼上来,当着宗霆的面,把鱼吃进了肚子。
他当然知道帝国和人鱼星的差别,帝国的人把茹毛饮血视作野蛮行为,对于人鱼吃活鱼的天性多有异议,会认为这是一种冒犯,他们给他的外交手册里,还专门写着不要在帝国人面前直接吃生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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