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霆的目光怔怔地从人鱼身上,看向厉擎那被鲜血染得嫣红的掌心。
当看到他掌心里的那颗人鱼心的时候,宗霆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刹那间耳边一片嗡鸣。
怒火轰然腾起,直接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是你把他弄成这样的。”
宗霆一字一句,确信无疑。
他不是在向厉擎询问,而是在下定他的判决。
厉擎发出低嚎,那宽阔宏伟的双肩像崩塌山脉一般地收紧,他抱着人鱼,说:“……我没想……我没想逼死他的啊……为什么——”
宗霆不等他再说什么,直接拎起他的领口,一拳砸向男人面门!
他扯开了厉擎,而人鱼则落进了另一个人的怀抱。
——跌跌撞撞地,穿过这场大雪跋涉而来的帝国皇帝。
陆昂朝人鱼伸出手,那三根不正常弯曲的手指隐隐抽搐,仿佛重回到它们断裂的那一天。
这个年轻俊美的永恒君王,苍白带伤的脸上表情全然被风雪冻结。
他像是将自己的脸埋进了结冰的湖底,于是这张高贵面庞上,再也不会有任何脆弱和痛苦的神色。
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如此心碎欲死。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发着抖,把人鱼抱入怀中。
十二年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痛楚。
他没想到十二年后,等来的依然是这样的结局。
十二年前的日落中,他亲口向人鱼许诺,他会让他一辈子平安顺遂、快乐幸福。
他们会拥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他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而强撑着让自己孤独地活了十二年。
十二年来,他一个人坐在他高踞群星之上的皇座上,他远远地离开了所有人,只有在手心中攥着的这一句承诺,能让他在这样的孤独中坚持下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已经那么努力了,却还是只能落入这样境地。
陆昂用他折断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人鱼因为失血而苍白如纸的面庞。
他哆哆嗦嗦地流泪,一口一口地吸着冷冽入肺的空气,可呼吸间全是浓郁的铁锈味。
陆昂轻轻地摇着头。
他用双手捧着人鱼的脸,拼命用拇指擦掉人鱼脸上的血污。
“别这样……别这样吓我……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吓我……你还想再离开我一次吗?”
陆昂颤声吸气,把面孔贴向人鱼的面庞。
他一边掉泪,一边用干燥的双唇,急促却轻柔地亲吻着兰沉眉梢眼角。
在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
那个在所有人艳羡和赞叹目光中意气风发的皇子,绝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会狼狈如斯地跪倒在雪地里,亲吻着一张带血的脸。
人生走到现在,他从年少时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到现在失去了一切。
好像命运要把前半生对他的所有偏爱,都在后半生一一讨回。
他越长大,就越是失去。
一步步失去至亲、朋友、恋人,到现在失去所有人的信任、民心和所有。
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只能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恋人,绝望地细细亲吻,仿佛饮鸩止渴。
他亲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哑声说:“你怎么把自己的心都给他了啊……你怎么能这么傻……”
他怎么能这么傻,总是喜欢对别人付出真心。
只是这次,他喜欢的人,再也不是那个年轻气盛的皇子了。
陆昂抱着人鱼,他想要把人鱼从雪地里抱起来,带回机甲上。
这里太冷了,雪也太厚,这条娇气怕疼的人鱼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冷,他想,人鱼星上,甚至从来都没下过雪啊。
或许是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人鱼慢慢又恢复了点知觉,眼帘颤了几下,渐渐张开。
陆昂一下不敢再动,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轻声问:“……是不是不舒服?”
兰沉起先看不清楚抱着他的是谁。
他的视力实在太差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要稍微眯起一点眼睛,才能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直到年轻君王苦涩的面容映入他眼底,他才反应过来,慢慢地喘了几口气,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再说话。
但陆昂知道他说的那两个字,是自己的名字。
陆昂再次落泪。
他说:“……是我,我来了,别怕、别怕……我会带你走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可他却看到人鱼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朝他摇了摇头。
那双蓝金异瞳里,缓缓沁出泪光。
他看的见……人鱼眼中那抹抗拒。
陆昂顿时如坠冰窟。
而在他们几步开外,宗霆按着厉擎的领口,两个人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赤手空拳地扭打。
这两个男人体格相近、身材仿佛,明明有着全宇宙最凶悍凌厉的身手,他们都是精通各种格斗招式和杀招的战术家,在无数场鲜血淋淋的战斗中经历过千锤百炼,可现在却都仅仅凭借着自己的一双拳头,往对方身上用出全部力气。
像两头被逼进绝境、走投无路的野兽,最后只能用牙齿和利爪相互撕咬,一分高下。
是用拳头换拳头,用愤怒和绝望来挥拳,借此让自己不至于被痛苦彻底攻破。
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厚实,伴随着重物压在雪上的咯吱咯吱声一声声响起,他们都咬着牙不说话,沉默地出拳收拳,拳头的力道却异常凶狠,是抱着要将对方置之死地的狠劲。
到最后两个人脸上都带了血。
厉擎伤得格外重一些。他嘴角撕裂,眉峰带血,高耸的鼻梁上一片青紫,深红粘稠的血液从鼻子里不停滴落。
宗霆死死用膝盖扣住他胸口,拇指扣紧其余四指,骨节上包裹的皮肤都已经破开,携雷霆万钧之力,朝厉擎砸下最后一拳。
厉擎被打得偏过头,愣愣地看向雪地。
其实他本不该落下风。
可是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的灵魂此刻早已在地狱中断裂成千万片,理智全无,即使身体还留存着战斗的本能,可混乱的意识早已无法支撑他与宗霆搏斗。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融进雪里,在雪花的缝隙中化开,变成红色的一个个小洞。还冒着热气。
从意识到是他亲手将人鱼逼成了这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宗霆松开了他,从他身上离去。
而他只能死死攥紧手心,攥到指节发白,让手心中的那颗人鱼心,深深嵌进自己的血肉。
他哽咽着,发出声音:“……啊。”
他嘶哑低吼,仿佛野兽在受到重创后的咆哮,绝望而痛苦。
看到宗霆朝人鱼走去,他马上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迈着笨拙的脚步,摔倒又爬起,摔倒又爬起,跌跌撞撞地追过去。
他死都不可能把人鱼交给宗霆——他死都不可能!!
可他头晕目眩,双耳嗡鸣。
分成两半的大脑在脑袋里持续剧痛,他撕裂的灵魂无论何时都在给予他致命一击,两个尖锐冲突的灵魂同时被塞进一具身体里,这怎么可能让他能够有喘息的机会呢?
他在雪地里又一次向前摔倒。
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痛叫他痛不可当。
他在摔倒时还在拼命护着手里的那颗人鱼心,唯恐它在他手里破了、坏了,受到一点伤。
可是等他狼狈地爬起来的时候,他却看到宗霆把人鱼抱进了怀里。
而陆昂怔怔地坐在地上,表情一片空白。
厉擎发出粗重喘息,他从雪地里踉跄向前,他要把人鱼抢回来,可当宗霆转过身,让人鱼的面庞正好出现在他视线里时,他只看见了……人鱼含泪看向他的一眼。
在这眼泪背后,是一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然被他用匕首扎穿的心。
以及无比鲜明的……痛楚的爱意。
厉擎又重重摔在了雪地上。
他只觉的胸中一片淋漓的痛,脑袋也痛得像要分成两半,此时此刻,他已无法再维持任何一丝尊严,只能像只困兽一样,在雪地里痛到挣扎不起。
人鱼……是爱着他的。
哪怕人鱼口口声声在说恨他,却依然在爱着他。
在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他的人鱼乖乖地坐在他怀里,用那双漂亮的蓝金异瞳温柔凝望他,然后带着那种羞怯的微笑说“……喜欢看你……”
人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他的眼睫,在他耳边小声说:“喜欢……你看我……”
他望过来时眼神爱得那么深,好像从此他们就能过完这一生。
可他亲手摧毁了这一切。
由他亲自操刀,将他的人鱼剖开胸膛。
他如同被人用手术刀认真细致地切断每一个脏器,胸腔内痛得像有无数把火在慢慢烧灼,他蜷起身体,哀哀低嚎。
这颗星球正在燃烧和毁灭。
伴随着大雪而下的,还有他们所有人,被命运敲响的终局。
——那枚在空中旋转的银币,早已预示着一切的终点。
……
宇宙历9425年11月31日,瑞亚星之战最终在帝国和联邦双方的撤兵中落下帷幕。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这场持续十年的宏伟战争,会这样结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星球上。
双方在这场战争中投入了几百万士兵,成千上百支标准编制军团,数以万计的准星级母舰,亿万单位的战机,全宇宙至今从未有过的上千架机甲数额。死亡名册被写满了一卷又一卷,还有无数流离失所的普通人,无数颗永久消失的星球。无数颗。
这场战争带来了熊熊燃烧的星海,陨落的群星,浩浩荡荡的迁徙,以及对双方军事力量的毁灭性重创。
但它最终结束在了,一颗被人从胸膛里,硬生生挖出来的心脏上。
宇宙历9425年12月1日。莱茵帝国的皇帝出现在全帝国的直播镜头里,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帝都星暴动终于平息。皇帝同意议和。
这是帝国有史以来动员范围最广、参与人员最多、也最为成功和有力的一场人民战争。它不仅攻占了巴士底狱,还将那从来都俯瞰众生的统治者拉下了神坛。
人民要求的条款被一条条拟定,条款逐一被确认,编写者征求了每个人的意见,最终汇聚成一册厚度堪抵词典般的条约文本,被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签下了每一条条约。
宇宙历9425年12月2日。联邦政府公开声明,同意与帝国进行议和磋商。这就是战争终止的信号。
这场历经十年的战争,真的要结束了。
宇宙历9425年12月3日。前线基地里,厉擎强撑着剧痛难忍的脑袋,开始着手解决战后的一应事宜。从这持续不断的疼痛里,他已经有所预感。
没有人能想到,厉擎会有在所有人面前,摘下面具的那天。
从瑞亚星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戴上过面具。
于是每个人都看见了他真正的脸。
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他真容的人都惊讶于他的英俊和威严,而更多人,却都隐隐察觉到了,这是一个不详的信号。
可是……它代表着什么呢?
宇宙历9425年12月4日。所有战亡士兵的家属被允许来到前线,领取他们亲人的骨殖。
那些死在瑞亚星上的学生们的家属也来到了基地,他们伤心欲绝,还要亲手收拾他们留下的每一样遗物。
这些少年人们离开基地时,都没有动过自己的行李和日常物品,好像他们全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很快就能结束的冒险。
他们不知道自己再也没能回来。
在机甲轨道基地里,一个黑头发的女人正带走她儿子留下的最后一件物品:一双放在机甲仓库里的球鞋。
她把这双鞋放进行李中,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仓库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操作面板。
她想:这些就是我的孩子摸过的东西……他在这里工作过的地方。他好像还说过,很喜欢在这里的一切。
她忍不住坐在了地上,摸着平滑的金属地板放声痛哭。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的……陛下还在场,这里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她又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霸占这块地方痛苦失声?
可她该怎么才能、怎么才能接受……她的孩子才十几岁,还那么年轻,那么正直、那么善良,为什么会死在一个那么遥远的地方?
在她的哭声中,一位研究员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储存着文件的光脑,告诉她说:“扎格列欧斯太太?这是我刚整理出来的文件,这些文件现已没有军事价值,是马洛曾经整理过的资料,或许您可以带走这个。”
她哭着向他道谢,接过光脑打开,一一查看里面的内容。
绝大多数都是她看不懂的数据分析,只有几个全息影像视频是她能看明白的,她把这些视频一个一个看过去,直到看到了最后一个。
……暴雨中损坏的机甲驾驶舱边上,人鱼坐在机甲胸口,看向前方那台顶天立地的黑色机甲。
收音器清晰无误地过滤掉雨声,捕捉了人鱼说的每一个字。
人鱼费劲地说:“……别杀他,我跟你走。”
然后顿了顿,在雨中继续说道:“你想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一直站在边上看着他们的帝皇忽然朝她冲了过来。
男人眼眶泛红,双目遍布血丝,神情几欲发狂。
他抢过她手里的光脑,按回那个视频,双目圆睁,从头到尾地反反复复又看了好几遍。
视频只有短短几秒。
放完一遍,他就按回初始位置再放。放完一遍,按回,再放。
他的手指好像只能移动向两个位置,就这样不停地播放着这段影像。
人鱼说:“……别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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