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伸手拂开垂下的树枝枝条，向着这边走来。
伸手略微按住被风吹动的话本子书页，尘不染略微抬眼，看向来人。
找到这来的是方瑜，他手还握着树叶枝条，就这么站在那，一时间没了动作。
方瑜只是凭感觉乱走，觉得这边安静，但没料到还真能找到人。
这还是第一次面对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他放下手，身后的枝条又重新垂下。
那股熟悉感又重新涌了上来。
大脑一片空白，他正想着究竟要说什么，又如何解释自己找到这来之时，坐在亭子里的人率先开了口，问：“有何事？”
声音有些哑，但已经依稀能够听出原本的声音，似是林间清涧一般。
“……”
不用过多的言语，也无需如何证明，只听到这一道声音，方瑜几乎是瞬间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一股热流不自觉上涌，眼睛鼻间瞬间酸涩。
他想哭，却全然哭不出来，只这么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在这一片黑暗的光亮中，他似乎看到了对方身后的树林，不远处的青竹，还有更远处的四季不变的青山，鼻间似也隐隐传来草药的清香和难以摆脱的苦味。
他不说话，尘不染就等着他说话，顺带看着面前人，最终在一片安静中开了口，道：
“长高了。”
他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一般。原本站着不动的人终于动弹了下，轻声道：“……陈不然。”
尘不染应了声。
方瑜唇角动了下，似是想笑，但没能笑出，眼眶红了一片。
陈不然果然是陈不然，不论何时都是这个态度，永远是最随意最自在那个。
“你……”
“大人你果然在这！”
草木之后传来声音，一阵脚步声迅速传来，有人从里边钻出，道：“大人我又想了一个新招式！”
张参几个人跟从地里钻出来一样，迅速出现在这个小角落。他们原本是看着坐在亭子里的人，而后一转头，终于注意到站在另一侧的人，惊讶道：“小鱼师弟怎的也在这？”
方瑜一时间没能回答。
好在来人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真正想要他回答，主要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坐在亭子里的人身上。
这几个人看着情绪十分之高，尤其是研究出了新招式的张参，像是新一代剑学大师一般，十分想要分享自己的招式。
站在一边的人没忍住抹了把脸。
尘不染了然。
看来剑学大师这次又研究出了很新的东西。
他放下手里话本子站起身来，慢慢跟着一众人离开。
离开时有人回了头，朝方瑜招招手，问道：“小鱼师弟可要来看看？”
方瑜第一反应是看向安静背着手拿着话本子的人。
尘不染看向他，道：“想来便来。”
几个人还在试图盛情邀请他，手招得快要晃出残影。
方瑜不自觉把上腰间的剑，而后一抬头，快步跟上了。
“我要来。”
——
魔君大婚，八方来贺。
剑宗之人在这里留了几日，眼看着宫里每日都在进各种珍奇东西。尽是珍奇东西，但谢景并不如何在意，全数让魔使去管理，觉着能用上的便留下给尘不染治治身上伤，剩下的或关进库里，或分发给宫里人。
包括栖霞峰弟子在内，人手一件珍品。
他们喊魔君时的语气里更多了两分真实的敬意。
这几日他们很明智地没有去打扰大人和一直春风满面的魔君，每日就和魔使练剑，休息时听听魔使抖的八卦，过得十分之滋润。
正蹲一起指点江山之时，眼尾一扫，有人一转头，看到了一片起伏的白色身影，遮蔽远处大半高空。
是一只巨大的妖兽。
魔使霎时间反应过来，身影消失在原地，再看去时，人已经上至半空，再难看清。
他们没有犹豫，一同跟着上前。
待到他们还未走出魔宫，刚到宫门之时，白色巨影消失了。
先他们一步的魔使站在不远处宫门之上，垂下眼睛，看上去似是在沉思。
雪白巨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到只有两个掌心大的小白团。
它站在宫门前不断叫着，一边转圈一边跺脚。
“……”
听不懂它在叫什么，但看上去似乎骂得很脏。
作者有话说：
要完结咯！
第63章
小白骂了半天,突然想起忘了切换语言，顿了下。
他这顿一下的时候就被人一捞，原地悬空,头顶上被卷起的话本一敲。
力道不重,侮辱性极强。
小白嗷嗷叫,后来又想起切换语言,刚开口叫了两句，头上又被敲了下。
魔使和一众弟子并未有丝毫察觉,尘不染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手里还拿着话本子,一身衣裳穿得随意，看上去便知道刚才在做何。
小白还在控诉,但是声音已经降了不少。
它说它之前跟那混沌打架花了不少力气,过了这么久,它四处飘零,居然无人来找它,令它很心寒。
尘不染垂眼：“口水忘擦了。”
小白一愣，爪子擦嘴,什么也没擦到,瞬间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还被完完全全看穿了。
事实就是混沌散尽后，它跑去抱着自己的宝贝睡觉去了,睡得很舒服，一觉醒来已经快入春，觉着无聊,于是来找人玩。
一眼被看穿,它没敢再骂骂咧咧,成功闭了嘴，变成一个安静的小白团。
一众弟子就这么看着白团被带走。
他们曾见过这个巨兽，在宗里的天上。
他们此前还在想为何上古凶兽会出手帮忙，之后又在猜浩劫之后其去了哪里。
原来是与大人有关。
这么多年间，他们此前从未见过剑仙，却处处都有对方手笔。
今日是小白和小宝的第一次见面。
小白习惯性想往自己宝座钻，但宝座已经被另一个东西占据。
两个小团争来争去，最终是谢景占领了宝座。
尘不染不太懂堂堂一个魔君怎的爱往人身上躺，但也没推开，正好用其来放话本子，方便了不少。
没想到一觉醒来，格局已经完全改变，小白不可置信，慢慢后退两步。
没了宝座，但多了更多玩伴。
几个弟子早晚练之后第一时间就来到了院子里。
上古凶兽黑辟凶名在外，但小白团子毫无威严。
小白被几个弟子摸来揉去，表情不耐，尾巴微扬。
其他宗门送来贺礼时，剑宗一行人走了，顺带把张参几人也带了回去。
春来花发。
一夜春雨后，暖阳从阴云之间倾泻而下，映亮苍山绿林。
尘不染离了魔宫，也未回宗门，和此前一般，慢慢行走于魔界人间。
只是与此前不同，这次身边多了个谢景，手里还揣了个话多且密集的小宝。
小宝在寒岭待了百多年，此前也大多待在栖霞峰，如今无论去到何方都觉得新奇，一旦出来便不愿再回到剑里，一路上都需要人抱着。
但小宝毕竟是一直都是宝贝待遇的小宝，它想一直待外面便就待外面，偶尔在谢景身上待待，剩余时候就窝尘不染怀里。
谢景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成为一个移动的话本子库。
小白没与他们一道，被几个弟子揣着回了宗。这么久没找来，应该在剑宗里过得很滋润。
暖阳三月，桃花尽数开放。
流淌不断清溪边，小院宁静。
粉红桃花蔓延几里，花瓣轻轻飘落于书页之上，遮挡文字。
尘不染略微抬起头，瞳孔对上透过花瓣的不断晃动着的斑驳日光。
站在身后的谢景拿出淡粉发带，束发的动作已经十足熟练。
尘不染很难想这个人到底有多少种颜色的发带。
带着稍稍冷意的风吹过，谢景给人披上淡粉的正如桃花一般的颜色的外袍，顺带拍去落在肩头的花瓣，道：“许久没有回宗门了罢。”
尘不染点头，收起手里话本，还在一起看的小宝见他收起，自己抱着话本跑一边看去了。
谢景大功告成后坐在一边，问：“回去看看？”
尘不染看着在风里不断摇晃的桃枝，道：“回去看看。”
他们在南边，由南向北，路上会途径不少地方。
他们路过了苏州。
苏州前后经历两次浩劫，却没有过多变化，破损房屋廊桥已经重新修缮，看着和以往一般。
小宝暂且窝在谢景身上，向着四周看去。
这里繁华，柳树抽枝，岸边人影攒动，彩舫慢慢行驶于江水之中。
这时正是下午十分，学堂放了，街上尽是拿着书的学子，也就十几岁年纪，五官逐渐长开，却仍带着稚气。
尘不染支在桥上看去，岸边人也不住边走边往这看来。
大多人只是看着，并未敢上前，热闹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小心翼翼。
岸边的一堆学堂学子中，有人直直看了过来。
缓慢移动的人群里多了一个快速跑来的人影。
尘不染垂眼看去。
一个人跑至近前，手里拿着书，大口喘了两口气。
是一个十几岁模样的人，看上去已不能称为小孩，看作少年更为合适，头发束着，眉眼初现青涩。他看过来，像是认识自己一般。
尘不染看着对方喘匀了气，谢景也侧眼看了过来。
少年先是叫了声仙长，之后道：“您可还记得我？”
谢景看向尘不染，小宝也投来视线。
事实是尘不染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他记不起来，但表情还是那副表情，情绪淡淡，一眼看去，似是什么都了然了般。
少年认真鞠了个躬。
他跑来是为两件事，一是道谢，感谢几年前的花灯，二是一直记到现在的，一直想告诉面前人的一个事实。
尘不染听到对方道：“我是男生！”
对方这样一强调，他终于想起了些。
在很久以前，他似乎送过一个花灯给一个头上绑红绳的小姑娘。
尘不染再看了眼面前人。
——原来不是小姑娘。头上没了红头绳，他一时间没有认出这人来。
“你怎么不等等我！”
人群里再挤出一人，身上穿着同样的衣裳，向着这边快步走来，身影熟悉又陌生。
走到近前时，他衣襟边传来动静，像是有什么在挪动一般，手一捞，出现个黑色小毛团。
毛团耷拉着一双眼，一张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瞳孔在视线转动时略微放大了些。
视线交错间，黑色毛团自觉转过头。
它看着与之前的模样没有什么差别，身上受的伤应当是已经被人治好了。
两人显然是在同一个学堂里的好友，少年略微犹豫，再一深鞠躬，最后转头看了眼，跟着后赶来的朋友一同走向桥另一侧。
“你怎么又把小黑带来，不怕被夫子发现？”
“我们家刚搬来没多久，我怕小黑不适应……”
声音渐飘渐远，两个人一路快步走加小跑，急身影也跟着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学堂放学，驿站的商队启程，苏州仍然繁华而忙碌。
离开苏州往上便是中原。路过中原之时，仍有宗门弟子在追查剩余的邪修。就在小村镇之间，邪修即使躲到了这里，仍然避免不了追击，弟子一根短笛从头打到尾，跑遍了整个村镇。
远远走在半山之上，谢景转头问身边人：“剑宗现在在外还有分部？”
尘不染笑着摆手道：“这是个想当剑修的音宗弟子。”
谢景眉梢微挑。
南北温度不同，花期也不同，南方花瓣渐落之时，北方桃花开得正旺盛。
栖霞峰老桃树一夜之间，于无声时悄然开花。长在这灵气浓郁之地，经年接受灵气滋养，老桃树已经跨越简单的桃树的范畴，开花时繁盛无比，风吹过时花瓣落了满院，铺满已长出嫩绿青草的地面。
晚间时候，待到晚练结束，几个弟子凑一堆，又定时去打扫边上已经很久无人住的小院。
峰里无人，只有他们，故而所有事情包括打扫都由他们来做。
正走到院子口时，点点昏黄光亮溢出，落在地面上。
他们抬头看去，坐在檐下的人也看了过来，抬手朝他们招招手，眉眼淡淡，姿态散漫。
一堆人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在檐下排排坐。
小宝许久未见他们，挨个贴了贴，最终随机挑了个人窝下。
尘不染问小白何在。
有人道：“今天不知又去了哪峰。”
事实是小白在这混得如鱼得水，路过一个弟子都想摸摸它，它不肯轻易给人摸，上供灵石才行，来这这么些时间，爆敛大笔灵石，一跃成为栖霞峰最富有的兽。
话说完，又有人转头看向参天桃树，道：“不知何时能结桃子。”
“这树结的桃子不多，”尘不染看向身侧人，说，“你们得提防这人，从他手上抢。”
突然被卖，谢景喝茶的手一顿，赤红瞳孔对上淡色眼睛。
几个弟子几乎是瞬间便想起来之前插在山下的木牌。
他们公然琢磨着想把那木牌再插回去。
尘不染笑着，向后靠在人身上，没有发表反对意见。谢景侧过头，试图唤起这人的良知，道：“你倒是阻止一下。”
深明大义的仙君最终选择中立。
他一向后靠，白发也跟着向后散去，苍白脖颈露出，屋里昏黄光亮映出，映亮一侧浅淡痕迹。
“……”
张参几个人瞬间移回视线，蹭了杯茶，看了会儿晚上看得不太清楚的花，起身麻溜走了。
不知道为何，他们走时脚步比来时还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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