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一道奏折砸过来,邹吕垂下脑袋,任其砸在自己肩头。奏折坠落在地翻开的那一页是他亲笔挥就。
“头一次飞贼现身便是从东君殿偏殿向此处来,第二次又是自偏殿而出。”他将奏章上所书的话亲口重复道,“王上依旧觉得此事与他无关?”
“先生妄图揣测孤的心思,可是大不敬之罪,”伽萨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按、律、当、斩。”
“臣一片丹心,就算王上要剖臣的心出来瞧,也万死不辞。”邹吕不急不恼,俯身再拜,“臣一心愿为万明骨鲠之臣——武死战,文死谏。”
他面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渗出一股异样的慈爱。若说先前还对王有十分的畏惧,今日便已消去了七分。
伽萨说得不错,他私下结交百官,笼络了无数身上淌着万明血液的官员。眼下朝廷虽看似太平,实则万明官员与外族官员之间口角不断,早已暗流汹涌。若他死,万明百官合力上谏,朝廷再起波澜,没有一个国主想要这般结果。
何况近来战事不断,四处都不太平。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时局未稳,谁敢折弓?
要怪就怪这小国主继位时时局不定,继位后又为情所困,致使自己陷于泥沼之中不可拔,这才给了他机会笼络那些被提拔上来、根基未稳的新人。
“依照邹先生三番五次所言,不论发生何事,不论此事远在天边或是近在眼前,俱是他之咎。”伽萨听得出邹吕话里带着一丝自得,声音骤冷,“怕是先生出门时踩死了一只蚂蚁,也要怪在他身上,是不是?”
“王上此言差矣。臣只对事,不对人,可谁知桩桩件件的事,都与沈公子一人有关系。”邹吕摊开手无奈道,“王上想想,当初伽莱联通老臣陷害王上,是谁险些将时局推向不可挽救之地?”
伽萨心里“腾”地窜上一股火来。
“如今又是谁,动摇民心企图生出异心?是谁在内假借抚民司之手与外族人紧密联络,在外指使渊国工匠绘制万明地图,甚至——”邹吕道,“连王上的亲妹都不放过,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小荆君的身侧?”
“如今种种,臣如何能够不多心,如何能不多问一句,此时究竟与沈公子有没有关系?”
伽萨忍耐到极限似的重重吐出一口气,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饮下去。
若是当初就逼着邹吕辞官,大不会到如今受他掣肘的地步。这邹吕也确然是个硬骨头,竟能将他亲自提拔的官员收入麾下,重新成了当初重臣相互勾结、彼此掩护的局面。
要除邹吕,最差的打算便是将朝中官员再一次连根拔起。可万明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贤才可用?
此时,邹吕温润的嗓音再次传入他耳中——
“王上不如问一问沈公子,为何时常梦魇?若不是人做了亏心事,何至于夜不安寝啊!”
“哐当”一声,茶盏砸碎在桌面上。
飞溅的茶叶落在邹吕膝前,他道:“王上息怒。”
“他身子一向不好,焉知不是被你这等庸臣劳累的!”伽萨站起身,直直走到邹吕面前,“孤忍你许久,是念在你夕日之功上。若你邹吕再敢出此悖逆之言——”
“臣有罪。”邹吕第三次伏倒在地,“但求王上三思此事,臣告退。”
他从容退出去,望了一眼高耸宫中的明月台。
听闻王为了哄沈氏那位高兴,翻空了不知道多少座宝矿。宠信外人太过,必然招致自家人心寒。
万明对外族人宽容数十年,叫本族人反倒难以在此立足。时至今日,也该诛除异己,叫真正的万明百姓扬眉吐气了。
擒贼先擒王,自然先从明月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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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请用茶。”白虹进来奉上一盏新茶,手脚利索地收拾了被砸得四分五裂的碎片。
他在外头听得心慌,也实在想不通邹吕为何如此敌视沈公子。邹吕不知道他被伽莱为难羞辱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也不知道他为了等一个人回来能怎样熬着心碎地挣扎。
邹吕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在宫里。
白虹把这话悄悄说给青云听,青云却敲敲他的脑袋叫他别谈这事。
青云说,王不是没有疑心过沈公子的种种所为。只是因为王在宫里,知道沈公子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所以格外信他。
青云还说,最重要的是王只许自己疑心沈公子,断不许旁人疑心他。
白虹很不解,他问:“难道爱一个人,不应该永远信他么?”
青云却说,因为王不是二殿下了,王是万明的国君。万明的二殿下可以只爱一个人,但万明的国君除了爱沈公子以外,还必须爱百姓。
倘若两者择一,他只能选择爱百姓。
白虹又问:“王是不是不喜欢沈公子了?”
青云说不是。
他自己也觉得不是,因着他偶有一次见得王的眼眶红红的,那是王在与邹吕据理力争后第一次发现沈公子与外族百姓的事。
虽是冬日,白虹总觉得这宫里像入了夏。天灰蒙蒙的,不知道何时会下一场大雨。
一场足叫宫中苍黄翻覆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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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一旬,寒冬彻底来临了。
不知是否是那日受了些莫名的惊吓,我竟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日,神思倦怠、浑身乏力,将一切事情都搁下了。
伽萨来看了我许多次,有时得空便坐在我身边等着,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他。
还有几次,是我深陷梦魇中不可自拔,他拉着我的手轻轻唤“眠眠”二字,将我从梦中解救出来。
今夜伽萨难得不在,我算着日子,踌躇地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已经几日不见飞贼的踪迹了,若要出现作乱,或许就在这几日呢。
身后的桑鸠在剪烛芯,摇曳光影印在我身前的墙壁上,落下大片扭曲的阴翳。看着像妖,像魔,像魑魅魍魉。
像那些死在兽奴手底下的官员,张牙舞爪地要来找我寻仇。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们依旧在那里。
“公子的面色怎么白成这样?”桑鸠剪好那处的烛火,转身见到我先是一愣,而后匆匆上前来,生怕我眼睛一闭就昏过去。
我动了动唇,兀自往外走,“我不舒服,我要去找王。”
桑鸠忙放下手中的剪子跟上我来,我提着盏灯在昏暗宫道上走着,连两旁壁上的浮雕都觉得像是凶神恶煞的鬼。
我想不通为何自己变得如此神思涣散、担惊受怕,只能越发加快了步伐,一路趔趄着跑到了听政殿。
殿内只燃着几束昏暗的灯火,连守夜的青云白虹都不在。我狐疑地立在门前张望,忽而面前的门上显现一片逐步靠近的黑影,登时叫我心寒胆战起来。
我刚要回头,只觉身后一道大力推来。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我便被推进了殿内,衣袖掀倒了一件什么东西。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划破天穹,继而殿外嘈杂声乍起。火光冲天、寒光闪现,桑鸠艰难地扶着我爬起来。
刚回过神,我就看见伽萨满脸诧异地立在门口,而在他身后,是无数拔刀出鞘的金甲侍卫。
他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走进来,面上不知是疑惑还是惊讶地问:“怎么是你?”
第146章 重病
“我……”话刚出口,我的心又急剧地跳动作怪。细细回想,当是金甲在此严阵以待、守株待兔,不料闯进网里的却是我。
我忙看向伽萨道:“不是我。”
“近来宫中备受飞贼侵扰,各处戒严以尽早揪出藏在暗处的小贼。金甲潜伏在暗处,乍然出现,吓着你了。”伽萨挥退身后乌泱泱的人群。
领头的金甲举着火把,半步未退,而是单膝触地,欲言又止片刻终道一声:“王上!”
我看着他。几乎是一瞬,邹吕那适然的声音再次回响在我脑海中。
伽萨对我娇纵太过,对安定人心不利,对稳定时局不利。
对朝廷不利,对他邹吕不利。
我面色一白,想要分辩的唇默默合上了。
伽萨见状,回眸神色一凛,扼住了那人的话头。潮水似的金芒退去,火光照亮了玉阶与壁上的浮雕。他轻轻将我按进怀里,“你一直病着,我怕你忧思,故而不曾告诉你。”
“是我扰了你们的计划。”我摔得浑身都疼,像是浑身的骨都被锥子寸寸凿碎,“可是方才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才撞进来的。”
他闻言,即刻命青云去传令封锁各处大门,而后缓缓将我拢在了怀里,动作轻缓地替我揉着关节,低声问:“摔疼了罢?”
我伏在他肩头,无力地蹭蹭,算是点头应了。
伽萨一把抄起我的腿弯,抱在怀里上了轿辇。我越过他的肩头,目光朦朦胧胧地向回望去,听政殿下围着一大群人,涣散的火光几乎要将一座高殿燃尽。
“我今日太忙,没能早些来看你。”伽萨躺在床上,我枕着他的臂弯听他说话,把身子蜷成一团,“御医说你的病症奇怪,换了几服药都不见好。”
“我不知怎么病了,越来越重。”我靠近他温暖的躯体,话语里有些哽咽,“日夜心神不宁,略有些声响就睡不着。那日桑鸠碰倒了一只碗,我听着像惊雷霹雳炸在心上,近乎要呕血。”
伽萨听了不语,只是怜惜地抚了抚我的背,在我耳畔私语,“眠眠不怕,在御医找出病因前我会一直陪着你。”
“若是……若是找不出病因可怎么办?”我望着他。
“渊国的御医医术高明,就算他们查不出来,还有万明的巫医。再不济,我就是遍访天下名医也要为你找出解法。”他抬眼看向帷幔高高支起的顶,两簇睫茸在空中颤了颤,而后垂向我,“若实在不行,还有蛇神。”
我沉默了片刻,小声道:“我害怕。”
“怕梦魇么?我就在你身边,眠眠若是梦魇了,我就入梦来救你,好不好?”
“我不是怕这个。”我打了个哈欠,隔着衣裳摸了摸挂在颈上的狮负。
“嗯?”
“我是怕……”我踌躇着,反复启唇又抿住嘴,“我怕经年累月地病着,又治不好,拖累你又折磨我……怕以后病得更重,也怕没有以后。若真有一日病入膏肓,你会在我身边么?”
我蹭了蹭他的臂弯,“像这样。”
“不会有那一天。”伽萨抚过我的面颊,“眠眠不要胡思乱想。”
我垂下眼睛,轻声道:“有人恐怕盼着我死呢。 ”
“什么?”
“我就是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凭什么又要我的命。”我抬眼看向顶上的帷幔,“我只想好好活着。”
-
御医再次跪在殿前时,我几乎不想见他了。
“公子病症异于往常,臣当谨慎用药,缓缓而治。”他捻胡须似的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在口中嚼,我却再没有力气叫他停下。
我捏着盛药的小盅,浑身乏力,又从内里渗出一股疼痛,飞快地掺进肉里。
“有什么不敢用药的,你一介御医,难道只会缓缓而治?”我将小盅砸在他脚下,“药方不效就换,若是未曾见过的病症就用新药,难不成要我来教你?”
御医肩头一耸,伏地拜下大呼:“臣怎敢用公子贵体试药啊!”
“那你说,”我站起身,颅脑顿时撕裂般地一疼,休息了半刻方道,“你说怎么办?”
御医支吾几下,小心翼翼问道:“要不……让公子身边的小奴试?”
他说的是容安与桑鸠。
自从我断断续续地病了后,他们日夜守在我身边,竟也出现了同我一样的症状。尤其是容安,他已经神情恍惚数日,不知何时会发展成我这般模样。
就连伽萨陪了我几日后,也多有不适之症。
宫中不知为何起了传言,说我生了易传染的怪病,人人面上虽不表示,私下也唯恐避之而不及。
这事传了三四日,终于到了邹吕的耳朵里。他领着群臣在听政殿前长跪,劝谏伽萨将我挪去郊外医治。
因我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碍到了伽萨的身体安康,邹吕一党说是上谏,架势却如同逼迫,又以此为借口游说,致使其他忠君之臣松口动摇。
我被这病缠身,根本分不出精力来应对他。一日数服药灌下去,吐得胆汁都要尽了,还是无济于事。
一时间,竟像步入绝境。
我抬眼盯着他,忽而自心底生出一股悚意。虽不知为何,却仿佛是上天给我的警示,让我觉得御医也未必可信。
“你既不敢对我用药,想必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重新坐下,身边新来的小奴默默端来一盏新茶,又被我推开,“既如此,贸然用他们试药无异于草菅人命。”
“那臣……臣当仔细研制药方,尽快为公子解忧。”御医颤着嘴唇,连带着白须也在地上拂过去。
我“嗯”了一声,越发觉得这御医可疑。医者想要医病,必然找人试药,这是渊宫里历来的规矩,只是我病得心烦意乱才将他一口回绝。皇叔将他拨给我,本就是为了照拂我的身子,而我如今病重却不让他试药,他竟也爽快答应,倒像是不盼着我好了。
“那臣就、先行告退。”我正想着,御医已经告退欲走。他身后的巫奴倒是还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怀里抱着他的药箱。
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抬头瞄我一眼,面庞已经褪去了青涩,呈现出青年人棱角分明的长相。
他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随后被起身的御医挡住了。
“混账东西,还杵在这里惹公子烦心。”御医喝了他一声,促他快起身。巫奴却茫然似的看了看他,又将目光移到我面上。
“你说谁呢?”我对御医这副僭越的模样很是不满。
“臣、臣是怕扰了公子的清净。”御医告罪,带着他的巫奴徒弟往外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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