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的探测器全部投放完,可以原路返回飞船所在地了。
白崖此时却有些踌躇不决。
一方面,他不太放心林清自己返回,他送林清回去再前往西北部的话会浪费大量时间。
另一方面,让林清跟着他再去西北部,他更不放心林清的身体状况。
白崖还在犹豫,林清早已看穿了他的纠结。
“没事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青年笑吟吟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柔和:“你直接去吧,别再陪我折腾一趟了。”
白崖张口,似是还想说什么。
林清抢先动作,轻推他的背将他向西北方推去。
“早去早回。我在飞船里等你。”
林清向白崖挥手,自己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白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青年的背影逐渐与白雪皑皑的背景相融,仿佛一个眨眼就会像雪一样被吹散在天地间。
白崖猛地回过神,甩甩头将这个诡异的错觉赶出脑海。
四下无人,他索性变回雪豹身。
雪豹本体更灵巧,对于人类来说陡峭的岩石在雪豹脚掌下如履平地。
这样赶路能缩短赶路的用时,也能节省变人的时长以防万一。
得加快速度完成任务,可不能让林清多等了。他想。
-
林清不疾不徐地漫步在雪原之上。
从得知要前往高原遗迹后,他紧绷的心从没真正放松过。
每一步踩下,细密的积雪发出被挤压的“吱吱”声响。
回头望去,整齐的雪堆里只有一条长长的脚印串。
他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
真没想到,我还能安然无恙地踏足雪域啊。
过去两年多进入高原雪山区无数次,都没能给他这样真实的体验感。
直至此刻,他背着沉重的制氧装置,呼出的哈气模糊了视线,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是在雪原上。
第三次,他终于踏上了这片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仅握住了他的梦想,他还遇见了他的“灵兽”。
那只叫白崖的雪豹、那个叫白崖的男人,此时与他身处同一片雪原,并且他知道对方一定也在牵念着他。
林清缓缓勾起一个笑容,内心郁结多年的阴影终于被光线照亮。
第一次的梦魇在逐渐消散,第二次的濒死被重生淡化。
他从未如此轻松过。
心情愉悦淡然,林清的脚步也变得欢快。
某一步踏下的时候,他大腿一抖,脚底似乎打了个滑。
林清纳闷地回过身去看。
奇怪,刚刚踩过的地方并没有磕绊物啊?
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见识海深处骤然传来极其刺耳的警报声。
林清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如此强烈的系统警报了,下意识捂住耳朵。
短促的警报声过后,万籁俱寂之时,他却隐约听到了极细微的动静。
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脆声。
声音来自他背后头顶处。
回头的刹那,林清突然明白了,刚刚那一个踉跄究竟是因为什么、系统急促的警报又是因为什么。
踉跄的原理与那天在园时相同,是地壳运动造成的。
系统的警报与碎裂声的来源相同,是地震后雪山自然灾害前的征兆。
在青年的视野里,厚重的雪体层层断裂松动,顺着山坡向下滑动,正向山下极速冲来。
——雪崩了。
第60章 所谓梦魇
被雪掩埋的瞬间, 林清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是梦魇吗。是轮回吗。
是宿命吧。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他觉得即将走出阴影的时候,又让他再经历一次噩梦呢。
青年平瘫在雪层之间, 面罩上积压的都是细密的雪粒。
他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与朝气, 木讷地盯着大片大片雪白发呆。
这一次有护甲和供养装置,他即使是被埋在积雪里,也不会因为失温和缺氧而死。
甚至, 护甲上还装有紧急弹射装置, 或许能够快速破开厚重的雪层,使他脱离积雪。
可是林清不愿意。
他只是用智脑发了条求救信号, 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有护甲的庇护,短时间内他的生命不会受到威胁,可他的心跳声却急促得恍若催命。
与之相反的是, 他的情绪近乎诡异般平静, 像一片死寂的冰层,又像是永不见天日的深潭。
恍惚间, 林清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是不是,根本没能从六岁那场绝望的噩梦里醒过来啊?
-
某年某日,高原生态研究所里来了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是其中一位研究组长的儿子。
小男孩精致可爱、皮肤瓷白,性格活泼讨喜,他的研究员母亲漂亮温柔, 这对母子在研究所里很受欢迎。
有年轻的研究员心生喜爱,半蹲下身温柔地问他,你多大啦、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甜甜地咧开笑容回答, 说他叫林清, 今年六岁啦。
幼年的小林清穿梭在研究所的所有非绝密实验室内, 有时托着腮看哥哥姐姐们用显微镜分析土壤成分, 有时坐在高凳子上晃着小脚丫,听老一辈的科研员们讲雪山的故事。
研究所里也有其他研究员带来的孩子,不过小林清年纪最小,又对高原抱有很大的好奇心,研究员们因此更加疼爱他一点。
一个无聊的下午,小男孩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研究所走廊。
他的母亲和总给他讲故事的老科研员们都在实验室里闷头钻研,年轻的科研员哥哥姐姐刚忙完一场通宵研究,此时正窝在休息室补觉。
他很懂事,不会去打扰或忙碌或疲惫的大人,只能自己一个人溜达。
路过的工作人员见状,向小林清提议去外面转转。
"今天天气难得晴朗,天空可蓝了,或许你可以出去玩?小王他们也在外面呢。
"不过只能在研究院范围内噢,不可以跑太远。"
一听到蓝天白云,小男孩的眼睛噌地亮了。
他啪嗒啪嗒地蹬着腿跑出研究所,一出门差点被天光晃花了眼。
幼年时的他身体健康、体质过人,登上高原没有一点不适,脸不红气不喘、呼吸非常顺畅。
小孩子总是不怕冷,小林清享受着高原山间吹来的风,躺在坚硬的碎石地上也不嫌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数天上飘过的云。
偶有远远飞于高空的雄鹰,他便目不转睛,直盯到视野里再也看不清飞鸟为止。
小男孩享受着高原山野的宁静,头顶却突然冒出一张大脸,挡住了他的视线。
"嘿小林!跟我们去玩雪吧!"
说话的男孩看起来比小林清要大上五六岁,他身边还围着几个孩子,年龄介于八岁到十岁之间。
"王哥,你叫他干什么!"有小孩很不理解:"他不是最听大人话了吗,哪里都不敢去!"
他边上的小孩扒拉了一下他,凑上去小声解释道:"这不是因为林清最受大人们喜欢吗,真被抓回去挨罚了,还能让他卖卖惨,少训几句话。"
小林清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男孩还记得工作人员的话,皱着眉头表示不赞同:"大人说外面很危险,不能去的。"
被称为王哥的男孩就是最开始向林清搭话的人,他是全研究所孩子里年龄最大的"孩子王"。
王哥才不想跟他争论,直接不由分说上手扒拉林清,单臂搭载男孩肩上,半推着他就往外走。
"嗨呀,又不是太远,能有什么危险。我们快去快回,大人们不会发现的。"
"就是就是!打雪仗去喽!"
直到很多年后,男孩长成了青年,他仍在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
哪怕是大声叫嚷着招来成年人拦下他们也好,或许就不会发生那场惨剧了。
小林清被围在孩子堆里不让他逃跑,众人偷偷摸摸跨出了科研所的外围,推搡着向雪山坡跑去。
一群小孩子绕来绕去,满眼只有不远处半山腰的积雪,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来路忘在了脑后。
小林清越来越感到不安:"不要再往前了,我们走太远了。"
别的孩子却不以为意,撇撇嘴道:"还没摸到雪呢,远什么远——"
最前面打头的小孩忽然开心地打断他的话:"我们到了!"
他们的面前是大片大片洁白厚重的积雪层,透亮的细小冰晶在阳光下反射着灿烂的光,更显得雪层晶莹漂亮。
孩子们欢呼着、雀跃着,一个猛冲扑进积雪里。
他们用双手捧起雪,用力向半空中扬去,兴奋地大叫着。
男孩们扑腾够了,就攒起一颗颗雪球,开始打起了雪仗。
孩童尖锐大声的叫喊声充斥在这一片雪山之间。
乍一近距离见到这么洁净美丽的雪,小林清也不禁看直了眼。
但最初的激动劲过去,听着同伴们玩闹时的嚷嚷声,男孩逐渐感到不太对劲。
妈妈曾经告诉过他的,在雪原上最好不要大喊大叫。
而且他们现在待的位置,好像也不是特别安全。
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小林清终于忍不住大步上前,试图停下他们的游戏。
"不要再喊了,会有危险的!"小男孩拽住王哥的袖子,紧张地用气声劝阻道。
"能有什么危险!你松开!"
正在兴头上的小孩们根本不听他的话,王哥猛地一甩胳膊,小林清就跌坐在了雪地里。
冰冷的潮意顺着冲锋衣外套往身体里渗,小男孩无助地坐在雪地上。
我不想管他们了,我要回去!
男孩咬咬牙下定决心,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要转身离开。
雪层被他踩在脚下压实。
嘎吱。嘎吱。
咔嚓。咔嚓。咔嚓。
声音似乎不太正常,小林清疑惑地歪了下脑袋,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底。
什么异常都没有。
他又抬头去看天空。
余光突然就捕捉到了山巅异常的动静。
小男孩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一刻,他完全不在意要不要压低声音了。
小林清用平生最大的音量向所有玩耍中的小孩呼喊着,嗓子都破了音:
“快跑——雪崩了!”
后面的画面,小男孩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呼啸着席卷而来的雪浪、孩童们崩溃的大哭声,和王哥眼里无比惊恐的自己。
他很幸运,在横向逃离雪崩范围的路途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
男孩当即蜷缩着躲在岩石后,双手死死地拽住岩石的尖角,防止自己被雪冲跑。
雪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剧痛传遍全身,小林清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被深深埋在雪层之下。
岩石与雪层形成了一处不小的空层,他缩在空层之间,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不住颤抖。
年仅六岁的男孩无比害怕,他很想大哭一场,希望恐惧能顺着眼泪流出身体。
但他是聪明的孩子,他受到过母亲的教育。
他知道这种时候,哭只是白费力气,还会加速体温和体力的流失。
所以他连大声呼喊都不敢,生怕浪费了本就不多的氧气。
那段记忆被恐惧侵蚀,只剩下零零碎碎的痛苦片段。
男孩在身体的疼痛和缺氧的反复折磨之下失去意识,又被寒冷强制唤醒,如此反复。
最后一次意识朦胧之际,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年纪很小的男孩尚不明白“死”的意义,所以竟也没有感到多么害怕。
感受着身体越发冰冷,小男孩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就在这时,他突然隐约听到了头顶的雪层,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有人来救他了吗?
男孩拼尽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抬眼顺着窸窣声望过去。
严密厚重的雪层蓦然破开一条裂缝,阳光瞬间照进空层。
光线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但小男孩还是奋力睁大眼睛,任由眼睛控制不住地流出生理性泪水。
小男孩看到了一片漂亮的银灰色,和一只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灰蓝色眼瞳。
发现了他、救了他命的,是一只雪豹。
小男孩抬起未受伤的右手,奋力够向他的救赎。
-
手臂上传来的酸麻感,将林清从沉浸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他默默活动着那条手臂,自嘲地笑了一下。
又是左臂。
六岁时的雪崩,他骨折的就是左臂。
如今再次被困在雪层底,被雪压到血液不通的还是左臂。
这种诡异的宿命感令林清愈发不适。
如果此刻有检测仪器,就能发现,青年的精神状态已经极度紧绷,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会将其压垮。
越是这样,林清面上越是沉静。
罢了。
反正他求救信号发出去了,估计救援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了。
他正这么想着,下一秒就听到了雪层顶的动静。
这么快?
林清有些诧异,懒懒地掀起眼皮。
只一眼,他平静的外壳瞬间破裂,极度震惊地瞪大了眼。
他的心跳声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这感觉如此熟悉,他知道是“同体”功能开启的反应。
雪层被挖开,林清看到缝隙外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一片漂亮的银灰色皮毛,和一只他烙刻进生命里的灰蓝色眼瞳。
一如六岁那年,他逆着阳光看到的那样。
只是这一次,他非常清楚缝隙外的是谁。
雪豹,白崖。
两段记忆画面逐渐融合,唯一的区别是,那双豹眼比多年前的更大、更显得成熟。
曾经做过的梦重新浮现在脑海里,林清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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