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今鸿跟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
虞郦棠见问不出结果只得作罢,临走忽听对方干巴巴地来了句“谢谢”,扭头看去,却依旧是目无焦距的木然表情。
他没再说什么,提着茶盘推门出去了,心里知道这个下午一定发生了什么,令对方短短两个钟头就像变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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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霍今鸿由汪月樵亲自送至治安维持队总司令部,见到了何连胜本人。
因为从乔七口中得知何是草寇出生,在投靠日本之前又短暂地听命于南京政府,因此不自觉地就把对方想象成同霍岩山差不多的模样。见面才发觉对方是个称不上魁梧的普通身材的中年男子,方脸,略腮胡子,要说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那大概是面孔正中一道鹰钩鼻,透出股干练的精明样。
何连胜对这沉默寡言的年轻小伙子十分中意,当着汪月樵的面夸他“一表人才”,并表示司令部最近正在招警卫,问他有没有兴趣跟他挣口饭吃。汪笑笑没有接茬,对方也没接着再问,看似只是嘴上客套。
为期一周的宣抚演讲安然进行,临到最后一天司令部突生变故,听说是何连胜手下发现了奸细,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霍今鸿从治安维持队回来之后众人才从他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
那化名顾群的日本特务名义上虽是何连胜的事务秘书,实际上定期与日军情报处人员接头,何的一举一动都在日方的严密监视之下。
霍今鸿事先知道此人的真面目,又碰上宣抚周这种特殊时候,稍加留意便能找出破绽,因此只花了三四天功夫便摸清了这“顾群”与线人交换情报的方式及暗号,在某个晚上来了个人赃俱获。
“什么时候的事?我看陆军部那边好像还没什么动静。”
“前天,何连胜说这事先不往外传。”
“不外传,那他知道人是日本人派来的?”
“知道,刚抄了老底。”
“呵……”乔七略一思忖,大概猜到对方这么做是何用意,“这招走得漂亮,既长了威风又没撕破脸,如此一来日本人只会更加器重他。”
停顿片刻他又问霍今鸿道:“汪月樵说何连胜很中意你,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没有。”
“没打听你的事?”
“我都按你说的回答。”
“问了些什么?”
“问我以前做什么,怎么来天津,如何认识汪月樵的。他知道我在你手下做事,我没瞒着,都照实说了。”
“好……”
乔七发现霍今鸿自那日闹了一场之后就沉默寡言,比刚被裘小嘉虏来府上的时候还生分,但交给他的任务都做得很好,看不出有哪里“状态不佳”的地方。
既然做得好,那就免不了要奖赏。
乔七知道对方定会问起关于消音枪的事,因此抢先安抚他道:“枪的事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你的兄弟,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不是我也有法子按着这条线查下去,你先耐心等等……”
“辛苦七爷。”霍今鸿淡淡一笑,与先前逼问枪主下落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我知道这事急不来,毕竟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
乔七本来酝酿好了诸多说辞,见对方如此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你能这么想最好……说吧,这回想要什么奖赏,还是老样子?”
“奖赏?不需要奖赏……这都是我该做的。”
“不必客气,那个叫南邦的侍应,我给你包两个晚上怎么样?”
“不了……”霍今鸿缓缓低下头,眼睛不知看着哪里,“我先前去那儿,是因为总能梦见想见的人,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他在梦里会是什么样子。”
第118章 51 “不想知道”
“我去那儿,是因为总能梦见想见的人,可现在……我不知道他在梦里会是什么样子。”
霍今鸿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脚下,脸上挂着副道不明的迟钝的笑容。乔七立马察觉出异样,料想对方已然知道了什么。
——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挣扎半晌他还说没能将白项英叫他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的说出来,一是觉得还没到时候,二是实在也说不出口。
对方却自管自说了下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柔和:“我从小没爹没妈,长得又寒碜,没人拿正眼瞧我,随便说句话都跟施恩一样……只有他对我好,陪我聊天,教我写字,说我以后会变成了不起的人……”
“长得寒碜?”
“刚跟霍岩山的时候我才这么点高,又瘦,跟他说十岁他也信,其实我已经十三岁了……”
乔七最听不得别人说高矮,这时候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敷衍过去,走了会儿神回过来发现对方还在念叨。
“我们说好以后去一个沿海的大城市,我有力气,赚得到钱,他可以去当教书先生……他脾气好,又有耐心,肯定讨小孩子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梦里总是一个人难过,不说话,也不笑……真奇怪啊,以前我们明明有过很开心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笑呢,是不愿意吗?”
“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在梦里我抱着他,亲他,怎么亲都不够,他一直都是个影子……现在终于看清楚了,可他好像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日子我梦见他,一次比一次看得清楚,可是为什么……越清楚我就越感到害怕……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见面了,你说他还认得出我吗?”
“小霍?”乔七听着听着觉得不大对头,“你在说什么?”
霍今鸿抬头看他,眼神万分清明:“我在说我的兄弟啊,七爷……你不是答应帮我去打听枪主的事么,我想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你是怎么跟你哥走散的,你还记得两年前你们为什么会分开么?”
“青岛开仗,我们本打算趁乱逃走,一不小心就走散了。”
“……”
“怎么了,七爷?”
“小霍,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哥现在站在你面前,他可能已经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样子。”乔七试探道,“毕竟人是会变的,谁也不知道……”
“怎么会呢,这两年其实没变什么,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总觉得还睡在营房里……哥哥一定也还是老样子。”
“你刚刚还说梦里他跟你想象的样子不一样。”
“是么?那多少还是会有点不一样的,没我在身边他过不好,要是有人欺负他,他又要一个人闷头抽烟了……”
“……”
乔七没再说话,霍今鸿沈默片刻等不到回应,蓦地换了个语气道:“七爷,你刚刚说要放我两天假去金松饭店休息?”
“……”
“谢谢七爷,不必非要叫南邦来陪我,他要是有别的活要干,就让我一个人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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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七撇下霍今鸿到后院找着虞郦棠,也不顾叶晋和裘小嘉在场,劈手就是一个耳光。
众人顿时吓得不敢说话,虞郦棠本来心里就藏着心事,挨完打不等对方开口直接就跪下了。
“小霍这两天不对劲,你们没看出来?”
“七爷,怎么了?”因为无人吱声,最后还是叶晋先发话,“最近差事多,大家难得有在家相处的时候,小霍也才刚回来两天,看不出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
“难得在家?那是我不给你们机会相处,害你们生疏了?”
这下连向来迟钝的裘小嘉也看出乔七是动了肝火在迁怒于人,可他实在没发现霍今鸿有哪里不对劲,硬要说的话就是话变少了,但那也已经是好多天之前的事了。
“小霍哥去治安队之前就不怎么跟我们说话,我以为他是紧张……七爷,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呵!”
乔七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虞郦棠,心里却在恨自己没有早点看出端倪。
霍今鸿确实在被送至何连胜手下之前就已变得沉默寡言,可那段时间他忙着跟汪月樵联络,家里就少放了个心眼。直到方才那番对话才发觉对前言不搭后语,怕是已经丢魂丢了有一段时日了。
“说!汪月樵上门那天他真的一直待在屋里哪儿也没去?”
“七爷,我错了……”虞郦棠匐在地下哆嗦着道,“您前脚刚走他就打晕看守逃出去了,问他干了什么也不说……我看他毫发无伤,不像是惹了事的样子,又怕您怪罪,就瞒着没说……”
“是他威胁你这么干的?”
“不……是我自己担心受罚,自作主张。”
叶裘二人因为那日不在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因此听了半天一头雾水,只道是虞郦棠帮霍今鸿闯祸惹得乔七暴怒。
“七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罚我吧……”虞郦棠知道这回自己罪过大了,也不敢求饶,只得一个劲地认错。
乔七早料到会问出这么个结果,当下也没工夫做规矩,扭头将叶晋叫到跟前:“三十鞭,晚上我回来检查,打得不好拿你来抵。”言毕撇下众人转身就走。
回到楼下,霍今鸿居然还在玄关外面蹲着,单手抱膝不知在想什么。
乔七到他跟前道:“你要找的人我已经给你找到了,今晚我带你去见他,你别露面,听我们说话就好。”
霍今鸿闻言猛地抬头,眼里首先闪过的竟不是欣喜而是惊恐和退缩,随后慢慢变成熟悉的的迟钝的笑容。
“七爷,你不要戏弄我,怎么说找到就找到?”
乔七见他如此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明明早已知道,却自欺欺人强装不知,是逃避,害怕面对现实。
若真如此,只要对方“不想知道”,那无论自己怎么传话都是没用的。
“白项英,就是金松饭店的老板,你梦里看见的都是真的。他知道你在找他,但是不想见你,我带你去。”
第119章 52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废物
白项英喝完最后一口茶,让怀安把杯子收了下去,而后站在落地镜前慢慢将自己穿戴整齐。
十天前他就应该走的,离开这昏暗不宜居住的地下室,到另外置办的宅子里休养段时日,等年末饭店忙起来再回来,可经乔七那一闹最后就没有走成。
怀安知道老板是心里有事,不放心这么一走了之。
那宅子只有包括汪月樵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休养期间除非天大的要事否则谁也打搅不到。但反过来因为各种消息都不如饭店里灵通,想要打听事情也不很容易。
老板的心事多数是自那人而起——霍今鸿,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乔七那次来访捎来了这个人的消息,在往后的几天里老板始终心神不宁,还很少见地守在电话机旁打听起日军和伪政府方面的动向。印象里老板向来都是等事情自己找上门来,从未这般主动问别人打听,想必是在意极了。
直到昨天早上汪月樵打来电话,提到何连胜,提到什么特务,大概是某个任务进展得顺利。老板终于放下心来,像一根绷久了的弦忽然松懈,于是这又提起回家休养的事。
司机已到门口,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是陈经理打来的,说七爷有要事想见向老板。
乔七要见他,那通报就等同于提前知会一声,因为他不可能真的让对方吃闭门羹。可既然选择提前知会,而不是像上回那般直接闯进来,那想必不会是什么出格的事。
白项英犹豫片刻,脱掉刚穿好的大衣搭到沙发背上:“带他过来吧,茶就不必泡了。”
两分钟后乔七背着双手出现在他面前,风尘仆仆的,发丝微乱。
“白老板,怎么我每次来你都急着要走?”
“是七爷你每次都赶在我出门前过来。”
“上次就说要回去修养,怎么拖到现在才走?放心不下小霍?”
白项英在宣抚期间四处打听治安队的情况,乔七是知道的,傻子都能看出他是担心霍今鸿的安危。做到这份上还硬要装作绝情,在他眼里“爱”到底是什么,“不爱”又是什么?
无论爱还是不爱都让他亲口说去吧,若能误打误撞问出些隐情来——如果有的话,那也算是积德了!
“七爷特地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事?”白项英闻言皱起眉头,似乎不大想听到那个名字,“我以为那天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
“你要我传的话我还没告诉他,你现在要是改变想法还来得及。”
“我说的句句属实,有什么要改的?”
乔七见对方面不改色,已不似上次见面时魂不附体的狼狈模样,也不知是故意做出来的还是真的冷漠。
“你可要想清楚了,说出去的话就收不回来,到时候小霍怕是会恨你。”
“现在不恨,早晚也是要恨的,长痛不如短痛。”
“就不能不痛吗?”
“七爷,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白项英倏地扭头,眉宇间竟是有些怒了,“我说不想见他,是真的不想见他,他恨我,那是他的事。你说他找了我两年,两年他都坚持过来了,还在乎恨这一时半会儿吗!”
乔七第一次见白项英露出恼怒的表情,扰有趣味地打量他,觉得这模样挺好看,有点活生生的男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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