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帮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清公会算旧账。
碰巧治安队前几日收到证据显示余正铭手下有人打着帮派工作的幌子给革命党人做掩护,从租界码头往上海输送军火。余正铭知道眼下串通革命党人是大罪,因此不敢争辩或护短,眼睁睁看着仇家公报私仇,借治安队的刀拔掉他近乎一半的羽翼。
霍今鸿刚进特高课没几天,因为有在治安队的经验所以上手很快。何连胜叫他好好干,争取在军部面前多立点功,因此他从早到晚带人走东奔西,仿佛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杆枪。
这天晚上又来消息,说预计凌晨从英租界码头出发的一批货船里混有“反动物资”。霍今鸿一听报告就知道又是河东帮在打击报复,因为那码头是为数不多尚且完好的清公会的地盘,由于在英租界内所以不太好管。
但这次据说证据确凿,霍今鸿纵使心里百般不耐烦也还是得公事公办,按照程序先给英国领事馆发了照会,然后在领事馆警察的陪同下带人奔去码头突击检查。
没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那货船上竟藏着大量药品器材,甚至还有满满两箱“反动出版物”,每样东西都在军部的违禁列表里,随便沾染哪一样都是要命的罪行!
警察到的时候码头上的人已经逃散,只扣到东西没抓到人,霍今鸿意识到这是条“大鱼”,当即下令追捕,一路从大沽港追到了南区厂房。
这时前方警员折回来报告说仓库里有人,持枪拒捕,双方已经动起手来了。
远处隐约传来打斗声,很小范围的反抗,人数不多,但似乎都是些棘手的家伙。霍今鸿循声追去,子弹上膛,却又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一来从发现赃物到堵截嫌犯,整个抓捕行动都进行的异常“标准”,换句话说没有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状况,简直像是提前演练过一般。二来听动静那几人并不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过了这片厂房,到接近市区的地方其实更容易脱身,为何偏偏要在这里停下来跟警察动手呢?
霍今鸿毕竟在治安队干了一年,又跟随乔七见过不少类似的场面,知觉敏锐,这时立刻猜到对方事先有二手准备,现在这出是在存心吸引兵力。
叫过副手耳语几句,待对方领一半人手原路折回之后他带着剩下的人接着往前追。等到了仓库情况果然如他所料,跑了几个抓住几个,被擒的那几人一看就是硬骨头,现场问不出什么东西,只能押回去细审。
“科长,剩下几个小孙带人去追了,这些人先带回去?还有船上那些东西是现在运走还是先叫人过来清点一下?”
“人带回去,船上的东西先不动,报告佐井,叫日本人来亲自过目。”
随行的英国警察见状认为抓捕行动已告一段落,催促霍今鸿回领事馆办理罪犯引渡手续,后者解释说事情没完,附近可能还有同伙和其他赃物。
英国佬中文说得蹩脚,又对这大半夜的搜捕行动十分不耐烦,最后先行撤回码头让特高课自己善后。霍今鸿遂吩咐手下警员分头行动,仔细检查附近的仓库。
这是一家废弃的面粉厂,被脚行买下后稍作修建用作临时仓库,不派用场的时候也无人打理。
霍今鸿也不打手电,光靠耳朵在黑暗中穿梭,打开地下室时忽然停下脚步。
停顿两秒他缓缓合上房门,与此同时侧后方一个人影闪过,劲风直直扫到眼前。
一击未中。那人忽地收力转身,提膝挑掌再次冲他面门而来。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霍今鸿因为早有防备所以接连躲过几击,但对方攻势实在猛烈,且招招下了死手,几个来回下来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击中左肩关节。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忽然慢了半拍,以至于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吃下了这一拳。
和疼痛一起袭来的还有突然复活的遥远的记忆,熟悉的招式,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形。
在新一轮攻势开始之前他快速打开手电筒,借着灯光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第189章 42 第二条船
借着灯光霍今鸿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对方似乎也是才看清他的相貌,然而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只剩下带着嘲讽的恨意。
“是你……呵,真是造化弄人,只怪我当初有眼无珠。”
霍今鸿一手持枪,望着两米开外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能叫出那声“京哥。”
男人接着咬牙切齿道:“早知如此,那时候我就该杀了你!”
声音不大,大约是怕闹出动静吸引来旁人,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尖锥般掠过空气穿透霍今鸿的耳膜。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血腥味。他这才察觉到面颊刺痛,右眼下方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疼痛让他清醒,他想起这个地方,自己并非第一次来。
一年多以前,刚到天津后不久,他曾在这码头上做过几个月的苦力。无数个白天黑夜,烈日底下,他跟随其他脚夫们一起先将货物从仓库里背出来堆放在人力车上,再按照吩咐通过栈桥运进货船。
也是在这里他结识了阿昆,阴差阳错因为一起谋杀案被乔七看中,从此进了乔府。
可这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眼前的男人,若非对方的赏识和照顾,自己或许早已因为一个馒头一口饭横尸街头,更不可能在这暗涛汹涌的天津卫有一块立足之地。
一晃,竟这么多时间过去了。
阎京宝死死盯着眼前的青年,此时此刻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自从霍今鸿跟随何连胜之后就时不时的出现在一些公开场合和反日运动的宣传单上,想不被人注意到都难。阎京宝知道他步步高升,也知道他当上了特高科科长,放眼整个占领区甚至外国租界都人人忌惮不敢招惹的位置。
起初他不愿相信,日子久了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只是没想到两人还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今晚明明安排地十分妥当,不知怎么的就泄露了风声,还惊动科长亲自带人前来围捕。
一年多未见,对方无论是身材还是身手都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莽撞小伙,况且连乔七都未能清理门户,自己怕是更难拿他怎样。
但老天有眼,特地安排这样一个重逢,今天无论两人之间死哪一个都是了结,是当初他有眼无珠看错人的代价。
“我赢不了你,但你要是想从这儿出去,就先跨过我的尸体。”
霍今鸿眼看对方缓缓迈步靠近过来,侧身挡在自己和仓库入口之间。
那是个高度紧张的防御的姿势。他知道他是认真的,从刚才开始从未松懈,随时准备躲避或者抵挡攻势,也会毫不犹豫地在适当的时机对自己痛下杀手。
突如其来的疲惫。
僵持两秒霍今鸿关掉手电筒,同时收起枪别回到腰后。
仓库里顿时陷入黑暗,他能够“看”见对方瞬间紧绷起来的身躯,仿佛预知到危险随时准备殊死一搏的猎豹。
“你走吧,沿南边走,不会再有追兵了。”
阎京宝愣了一下,但并没有马上动作,仿佛在揣测他说这话的用意。
霍今鸿重复道:“我知道这儿除了你没有别人,一会儿我把人撤了,跑了的那几个也不会再追了。”
“你这算什么,还我的人情?”
“随你怎么想。”
“我阎京宝不需要你的人情,来吧,要么杀了我,要么你今天就死在这里!”
“……”霍今鸿喉结滚动,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能说出那两个字,大概是觉得以自己现在这副样子那么叫怪滑稽的。
“若是白天我未必赢得了你,但现在,明眼人总比瞎子要强些。”
“你未免太小看我。”
“我没有小看你,阎先生,我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上,你得走了。”
码头方向隐约传来骚动,是方才派出去的副手带人朝这边过来了,到仓库还有些距离,但声音已提前传进霍今鸿的耳朵。
“那边应该已经找到了,你不惜赔掉几个手下想要保住的东西,应该比刚刚那条船上的要重要得多吧?”
黑暗中阎京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霍今鸿的猜测得到了验证,但心中并没有几分喜悦。尽管半个钟头前他还为此感到得意,认为今晚必然能够立下一“功”,完成何连胜派给自己的任务,进而博得军部的褒奖和信任。
“我已经派人联系领事馆警察,今晚这片港口的所有商船都要延迟,查完了才准出港,一会儿我就要带人过去了,虽然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阎先生,我能力有限,救不了很多人。”
不知怎么的眼眶有些潮湿了。或许是许久不曾体会难过的心情,无关欲望或仇恨,有的只是纯粹的难过,然而无处排解。
难以言喻的情绪多少透过话语流露出来,使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变调。
阎京宝察觉到他的失态:“你……”
“抓住的那几个没救了,不要白费力气,你走吧。”
霍今鸿说完这句话转身踏上台阶。适应了黑暗之后仓库内其实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身后迟迟没有动静,对方似乎听进了他的话,放弃与他纠缠。
短短几级台阶仿佛走了相当漫长的路,他知道这一别过后两人或许再也不会见面,又或许还会像今日这般兵戎相对。
门推开的一刹那阎京宝再度开口:“……小霍!”
霍今鸿扭过头去。
“他们还只是学生。”
“什么?”
“……放他们走吧。”
.
副手赶来汇报,果真如霍今鸿所料,在附近的一个私人码头发现两艘纺织厂的货船,船上似有可疑人员,但对方老板有些来头,船上有私警,态度嚣张,说没有搜捕令不让随便上船。
“科长,不烦劳您亲自动手,我去吧。”
搜捕令在领事馆警察手里,霍今鸿只消下令把东西交于手下就可以实施搜捕。
然而他想起临走前阎京宝对他说的话。
莫名的烦躁。
“走,我倒要看看哪位老板这么大脾气。”
第190章 43 学生
霍今鸿在副手的带领下赶到码头。
租界区有很多这样的私人码头,大多都是外国财团承包的,用来给自家公司运货,目的地以台湾和满洲居多,也有香港及沿海城市的外国租界。
今晚这艘货船说是要开往上海法租界,公司老板是英国人,还是英商联合会的委员,因此对特高科跨区出警的行为不甚满意,上纲上线非要看搜捕令不可。
霍今鸿对英国佬自是没什么忌惮的,也不在乎对方什么来头。据他所知像这样的私人货船底下还是中国人在运作,进出港的时候少不了要跟当地脚行打交道。只要跟脚行打点好关系,或者给管事的脚夫一点好处,随便什么人什么东西都可以搭船上路,老板压根不会过问。
于是霍今鸿让领事官员出具了搜捕令之后,也不管在场的一群英国佬吹胡子瞪眼,二话不说带人上船就搜了起来。
船仓里满满当当全是纺织厂的货箱,也有供乘客休息的客舱,但大多是是给有钱人和客户经理准备的,临时花钱搭船的平民──有些是没买到当天的船票又急着离津,有些则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法走公家港口,总之形形色色的人,心虚和不心虚的,都三两成群散落在船舱各处,看着真枪实弹的军警从身边经过大气都不敢出。
货船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霍今鸿稍加留意就听出所谓的可疑人员身在何处。
将随行警员使唤到别出去之后他独自一人下了底仓。昏暗潮湿的舱室内堆满了防水布和废弃木板,角落里两个结满蛛网的旧货箱,另一边坐了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听到动静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其中一名男青年站到最前怯生生道:“长官,我们几个没有票,临时给船家交了钱上来的,您行行好……回去见家父最后一面,错过这趟就没有其他船可乘了。”
霍今鸿很耐心地听他讲完,往前几步走到三人跟前停下,又朝另一边角落里扫了两眼。
“兄妹?”
“是,这是我妹子。”
“这个呢?”
“我们都是老乡,一道回去的……”
“家在上海?”
“是,是……”
真是拙劣的借口和演技。
这样的愣头青就算放出去,等到了上海照样逃不过特务的眼睛,甚至或许连码头都出不了。
相较之下这带头的青年还算好的,后面这位女士则更令人堪忧——“兄长”在说话,她缩在后面心不在焉,眼神还时不时往边上瞄,生怕别人不知道那箱子里有东西似的。
霍今鸿几乎能闻见消毒药水的味道,和着淡淡的血腥气,尽管在这充斥着霉味和腥臭的货船底仓内并不十分明显。
阎京宝想要送出去的人就在这箱子里。尽管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以及跟这几名学生又是什么关系,但大题情况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男人听上去受伤不轻,且因为紧张心跳很快,背后藏着的应该是把军用勃朗宁,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自我了结大概派不上其他用处。
霍今鸿皱着眉头打量那青年,伸手拽起他的小臂:“这是怎么搞的?”
对方低头看见自己袖子上的血迹。顿时脸色发白:“上,上船的时候蹭破的。”
“蹭破的?”
“是……”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副手搜查完上层下来汇报。
“科长,搜到两箱外文书,不知道是谁带上来的,还有几个人说是记者又拿不出证件,是带回去还是……?”
“带回去。”
“是!”
舱室内的气氛紧张到极点,两名女子看见副手手里的枪愈发紧张,不由引起怀疑。
“你们几个干嘛的?”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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