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瑾川呆呆的,盯了老爷爷满头白发很久才黏黏地应了声哦。
那是夏瑾川第一次吃薯片。
也是很久以后夏瑾川才知道,老爷爷虽然老,但压根没到闻不见花看不清钱的程度。
不过老爷爷后来总说回家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想白天在店里也这样,让夏瑾川没事就来陪陪他。自打店里多了那个老爷爷专程留给夏瑾川的小板凳后,夏瑾川就成了小卖部的常客。
而小卖部,也成为了他短暂的避风港。
避风港是短暂的。
任白天再有地方可以躲,到了晚上,夏瑾川还是得回家,回那个他其实并不懂为什么被称为“家”的家,也并不喜欢的家。
夏瑾川出生在某一线城市的旧街破巷城中村里,两百一个月的出租屋,两个连着的房间,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洗澡要去旧街的公共浴室,上厕所要跑到一楼那个门锁经年失修的公厕。
出租屋只有里屋有窗户,外面这间房连着走廊,常年阴暗潮湿,被褥散发霉味。
夏瑾川一个人睡在外屋。
出租屋太小,外屋一屋多用,夏瑾川的床旁边就是家里唯一能做饭的电磁炉和电饭煲,因为距离太近,他的床单从没有干净过,夏国强和张凤向来不管他,从夏瑾川很小的时候开始,夏瑾川的床单被套就是自己觉得油烟味重得实在受不了了,他自己拆下来拎着,笨拙地学着别的大人到楼下的公用洗衣机洗。
偶尔会碰见同样洗衣服的隔壁大嫂,好心地帮他搭把手。
但是夏瑾川不懂为什么洗完的衣服要晒,每次都只是学着走个流程,无论是床单还是衣服,晒了不到两小时就卸下来,铺上床穿上身,就这么潮潮地将就着。
小时候的夏瑾川总是好奇,为什么加再多的洗衣粉,都无法盖掉床单上那股难闻的味道,为什么每次铺得满头大汗,也没法把床单四个角整理平整。
但也没有人来告诉他答案,只有小卖部的老爷爷会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给晒晒太阳。
夏国强和张凤住在里屋,两人都是无业游民。
和夏国强总是泡在棋牌室不同,张凤几乎每天出门,虽然不知道张凤每天都在干什么,但比起夏国强,夏瑾川更喜欢张凤,因为张凤不怎么打他,把他当空气,偶尔张凤心情好了,夏瑾川还能在自己床上看见两件新衣服,橱柜里看见两把挂面。
并且张凤的离开和回家都是悄无声息的,不像夏国强。
夏瑾川傍晚回家,看到夏国强在家他怕,不在家他更怕。
因为夏国强通常不会夜不归宿,牌就算打到凌晨五点,他也要回家睡觉。
和夏国强在家的那种已知恐惧不同,夏瑾川更害怕夏国强在他睡着后回家,那种随时可能被惊醒的未知恐惧,因为皮带总会在他熟睡的梦里抽到身上,夏国强总有发泄不完的怒火,尤其是输牌时,每次一回家就会用力把木门踹开,然后从床上拎起被吓醒的夏瑾川,一言不合就是一顿打。
有时候打夏瑾川的出生困住了他,有时候打夏瑾川的吃喝难住了他,有时候怪夏瑾川太吵,有时候怪夏瑾川太爱哭,有时候甚至没有理由,他的任何不顺心,都可以成为虐待夏瑾川的理由。
所以夏瑾川总是睡不好。
时间一长,任何一点小动静都会让夏瑾川惊醒。
其实在五岁以前,夏瑾川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自己的家是不正常的。
因为旧街破巷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会打小孩,无业游民很多,棋牌室里的大人都经常莫名发脾气,夏瑾川一直觉得,只是他更倒霉些,夏国强更凶些,仅此而已。
直到六岁那年,夏瑾川迎来了新的邻居。
他们租了夏瑾川家隔壁的那间房子,那是间有厕所厨房的套间,上一任租客走的时候夏瑾川进去帮他搬过东西,那房子很干净,窗户很大。
新来的那家人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他们家的男主人戴着副眼镜,夏瑾川总听别人叫他文化人,他们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路过房门口都能闻到里面的好闻气味,说话都很温柔,从来不会吵架,他家有个小儿子,小儿子从来不会被打。
夏瑾川偶尔会和这家人的小男孩一起玩,因为小男孩更多的时间要用在学习写作业兴趣班。听小男孩说,搬来这里前他们住在电梯房,就是那种很高很高的楼,爸爸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才不得不搬家,搬来之前的邻居们,都和他们家一样,不会吵架打小孩。
那是夏瑾川第一次知道,原来不是所有小孩都会被打的。
文化人家里姓方,夏瑾川一直叫他方叔叔。
夏瑾川和这个方叔叔第一次接触,是在他们搬来的第二个晚上。
那天夏国强输钱了,回家回得早,夏瑾川刚自己煮好一碗清水面就被夏国强一筷子抽背上跳了起来,拉到门边跪着,一边骂一边抽。
其实那天夏国强打得不是很重,夏瑾川也没有哭出声,只是夏国强的嗓门还是惊动了隔壁的方叔叔,他吓得跑出来就开始劝夏国强,跟夏国强讲道理。
但是没用的。
夏瑾川一早就知道没用,方叔叔是后来知道的。
因为每次只要有人劝,夏国强就会打得更狠,似乎是为了找补他那点被比下去的自尊心,又或者是在儿子面前树立威严,发现这个问题后,方叔叔没再劝过了,每次都是等战火停歇了,悄悄把夏瑾川喊到家里,擦点药吃点饭。
方叔叔家里有两个房间,是除开厨房厕所客厅阳台外,另有两个房间,方叔叔和阿姨一间,小男孩单独一间,小男孩的房间里有很多奥特曼机器人和汽车模型,每一个都很精致,他还有堆成山的零食。
小男孩和方叔叔一样大方,每次都会和夏瑾川一起吃。
但所有零食里,夏瑾川最喜欢的是一种彩虹色的圆形棒棒糖,他从没吃到过。
因为小男孩说,“这个我只有一根啦,没有办法分给你,这是妈妈奖励我听话的,乖的时候才能有。”
夏瑾川懵懂地点了点头,盯着那根棒棒糖眨眨眼。
他心想,原来这是听话的乖小朋友才有的奖励。
自发现夏国强那越劝越打的毛病后,方叔叔就没再掺和过夏瑾川家里的事。
他一直把这个平衡维护得很好。
直到——
那天夏瑾川实在是哭得太急,方叔叔在房间里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破门而出,没曾想门一打开,就看见夏国强把夏瑾川的耳朵拽得通红,就这还在往上加劲拧,看得他提心吊胆,站在门口都闻到了夏国强的酒味,“孩子妈,劝劝啊!”
张凤白他一眼:“打自己家孩子也要管,那送你养好了?”
方叔叔:“你——”
再妄想试图讲道理的方叔叔还没来得及来组织好语言,突然就听见了夏瑾川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过头一看,夏国强竟然硬生生把夏瑾川的左耳耳垂撕扯裂开了近一公分。
一个六岁不到的小孩,捂着耳朵,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怕得连哭都不敢用力哭。
方叔叔上前推开夏国强,把夏瑾川护在身后:“你在干什么?!你!你怎么能下如此狠手?怎么能这么狠心?他是你亲儿子!”
夏国强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愣了两三秒钟,随后甩甩手,一屁股坐到夏瑾川床上,活像个无赖,“多大点事儿,一点小伤口自己会愈合,我今天不打了还不行吗?”
“这是小伤口吗?这得去医院缝针了!感染了怎么办?”方叔叔吼道。
夏国强嘿一声,和方叔叔对骂,“老子说你他妈一天闲出屁了吗?有这时间不如搞搞你那破生意,早日滚回去你的高档房子里住去,别他妈咸吃萝卜淡操心在人家家里吼,瞧不上这破巷干什么跑这破巷里来搭窝?”
方叔叔:“你!简直不可理喻!”
夏国强又拿双新筷子,夹口菜塞嘴里,指着夏瑾川,“说了会愈合就会愈合,我们这种糙人没那么娇气,赶紧给老子滚,他死了算我的。”
方叔叔转头看了眼夏瑾川,又看了眼夏国强。
见夏国强是铁了心不打算带夏瑾川上医院,最后抬手指了指夏国强,把夏瑾川扛上肩,回家拿了车钥匙。
方叔叔:“别怕啊,叔叔带你去医院。”
第37章 保佑你顺遂、快乐。
七岁那年,夏瑾川的生活除了小卖部和家,又多了一个新去处——
他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他也要去上学了,有了一套崭新、合身的校服,碰上那天张凤心情似乎格外好,带着他去旧街上的小店里挑了个深蓝色的便宜书包。
去新学校的第一天,夏瑾川交到了很多朋友。
打扫教室卫生时,他动作利落加上听话,被老师当着全班的小朋友进行了表扬,获得了荣誉墙上的第一朵小红花。
小红花墙上有一份,他额头上也有一份。
一放学,他就背着所有写好名字的新书飞奔去了小卖部,书包放下大喘气时,老爷爷给他接了一杯水,夏瑾川一口气喝完,兴奋地跟老爷爷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小红花,然后一点不带停歇地给老爷爷讲述自己遇见的所有新朋友。
讲完以后,夏瑾川期待地看着老爷爷的反应,但老爷爷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很开心。
于是夏瑾川问他,“爷爷,你今天不高兴吗?”
“爷爷很高兴,”说着,老爷爷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红包,红包被透明胶黏紧,“这个红包是给你的开学礼物。”
夏瑾川摇了摇头,“我不要钱。”
“爷爷为你感到高兴才给你的,不多。”老爷爷说。
见夏瑾川还不收,老爷爷一笑,直接拉开了夏瑾川的书包拉链,把红包和新书整齐地摆在一起,然后坐下,很认真道,“爷爷要走啦。”
“爷爷要去哪儿?”夏瑾川问。
老爷爷摸摸夏瑾川头,慢慢道,“爷爷老了,很快就要变成星星了,所以想回老地方去看看,以后就不能陪你了。”
七岁的夏瑾川其实并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懵懂地点点头,听老爷爷继续说,“但你不要害怕,爷爷会在天上保佑你的,保佑你平安长大,保佑你顺遂、快乐。”
老爷爷特意强调了“悄悄”。
于是夏瑾川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被子捂住整个人,悄悄把红包给拆了开,看里面不多的钱。
但红包一拆开,夏瑾川就被那几张崭新的红色毛爷爷吓了一大跳。
他粗略地数了数,得有十几张,吓得立马把红包封好塞回书包里,决定第二天放学就拿去还给老爷爷。
可是直到第二天放学,夏瑾川站在小卖部门口,看着紧闭着的卷闸门,上面贴着张手写的“店铺出租”,他似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老爷爷那句“要走了”是什么意思。
夏瑾川站在小卖部门口,手里的红包捏得变了形,又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眼泪正掉着,视线里突然又出现了一只熟悉的、黝黑的手,手里拿着个干净的小猫玩偶,晃了晃。
夏瑾川抬头,看见了那个收旧书的老人家。
他和老人家一起坐到对面的花坛上,收下了老人家给他留的新玩偶。
小卖部的老爷爷离开没多久,隔壁方叔叔的生意似乎有了起色,一家人收拾上行李,搬家了。
临别前,夏瑾川被方叔叔邀请去家里一起给小男孩过了个生日。
夏瑾川的床头有很多收旧书的老人家送他的新玩偶,他挑了一个最新最干净的送给小男孩当生日礼物,第一次尝到了奶油的味道。
之后的每一次,夏瑾川经过蛋糕店时,都会忍不住狂吸那股传出来的奶油香味。
他觉得奶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超级甜。
方叔叔和老爷爷都离开后,夏瑾川的生活变得单调了起来。
每天放学后就回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给自己做饭、挨打、睡觉,生活似乎就这几件事组成。
夏国强有时候回家早,看见他写作业看书就会自言自语讽刺两句——
“没有读书命就别做读书梦了。”
“诶我今天路过旁边那图书馆的时候,看着你和你几个同学进去了。”
“你不觉得自己很像老鼠屎吗?别怪你老子我没劝过你啊,与其把心思花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不如早点认清现实,出去自己赚饭钱,别整天买两土豆都要来找你爹要这两三块,白眼狼似的。”
“我是不可能供你读书的,想都别想,要不是居委会那几个臭娘们天天在我耳朵边讲个什么义务教育,你这种贱命能有小学读?做梦。”
见夏瑾川不回应他,又会拎起手边的东西打,偶尔夏国强会打他打得特别狠。
有一回夏国强推他推得太用力,夏瑾川撞上了屋里的铁桌角,额头摔破了口,留了满脸血,大概是看着瘆人,夏国强大发慈悲地带夏瑾川去了旧街头的诊所,但没舍得花麻药钱,夏瑾川硬捱着缝了两针。
太疼了,夏瑾川就会跑到关门的小卖部门口坐着,偷偷哭。
八岁那年,小卖部找到了新的租户,卷闸门被再次推了上去。
小卖部不再昏暗,墙壁都被刷成了粉色,装修得很漂亮,老板是两个很漂亮的姐姐,店被盘下来开了家美甲店。
很巧的是,两个姐姐也在破巷里租了间房子。
就在夏瑾川的隔壁,原本方叔叔住的那间。
夏瑾川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时不时还会有血迹划痕,两姐姐每次听着看着都很不是滋味,见夏瑾川总喜欢蹲在店铺旁边偷偷哭,时间一长,就会把他喊进店里。
美甲店里的懒人沙发,被两个姐姐专门空给夏瑾川当专座。
店里又明亮又好闻,夏瑾川放学就喜欢跑去店里写作业,写完趴桌前,在不打扰姐姐的情况下,看两个姐姐怎么把原本普通的指甲盖画出花来,然后站在旁边,“好漂亮哇!姐姐好厉害!”
两个姐姐每次都会被他逗笑。
夏瑾川十岁那年,小卖部老爷爷给他留的一千多块钱败露了。
起因是夏国强前一天晚上打牌赢的一千块钱第二天起床不翼而飞,这钱够他吃喝好长一段时间,顿时火冒三丈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于是夏瑾川藏在床垫底下的钱,就这么被夏国强翻了出来。
夏瑾川那么小,哪可能有法子弄到那么多钱,夏国强认定夏瑾川偷钱,还偷了不止一次,箭步冲到夏瑾川学校,当着体育老师和全操场同学的面,打了夏瑾川好几耳光,不顾老师阻止,拧着夏瑾川耳朵,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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