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什么地步才够?直到真的无法掌控为止吗?一杯牛奶被放置在桌沿,要直到它侧翻打碎,牛奶泼洒个干净,才是时候想起该把牛奶挪到桌子中间吗?
那时候连杯子都没有了!
约翰和瓦伦蒂诺很有些地位。这是第一次,女巫的罪行触及到大人物的身上。他们在哪里?或者真正的问题是,浪潮将从何处来,又将去往何方?
好吧。皮耶罗害怕知道。
他开始觉得玛格丽塔或许是真正的女巫……真正的女巫被莫须有的污名激怒,决心实施报复了么。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就太好了。
但皮耶罗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发展的。不会是人类能想象到的事情的。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某种东西被冠名为“女巫”不代表祂就真的无害得像是女巫。而玛格丽塔,无论她是什么,恐怕那都是人类无法想象的东西,也必将出现人类无法想象的发展。
……拉斐尔知道他所爱上的是什么吗?
“你们生来有罪。我记得你们是这么相信的。那本书我读过。”玛格丽塔仿佛回答他的疑惑一般说道,“只要足够虔诚就会获得救赎,我记得里面这么写。你肯定很虔诚,对吧,神父?”
她听起来那么柔和,年轻,清亮,仿佛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在说话。
这一次,皮耶罗能确定她是真的在开玩笑了。
第179章 第六种羞耻(17)
“我觉得你有点吓着他了。”拉斐尔对玛格丽塔说。
他的语调不能说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但那点责怪甚至比一个主人发觉自己心爱的小猫抓挠破了藤编的椅子后会产生的不满还要轻微。他的口吻甚至带了点撒娇式的甜软,说话的同时,他还不忘记摘下一枚葡萄放进口中,又捏起一枚抵在玛格丽塔的嘴唇上。
玛格丽塔从善如流地微微张开唇瓣,拉斐尔用食指的指腹把葡萄往里推,一直推到能触及玛格丽塔的牙齿。他没有收回手,而是细致地抚摸起玛格丽塔的齿面,任由玛格丽塔咬下时迸溅出的汁水沾染到手指上,又被他的手指涂抹到嘴唇的周边。
无论多少次触碰,玛格丽塔的身体都令拉斐尔感到由衷的惊奇。她的牙齿,摸起来有着钢铁一般的坚硬有力之感,却又光洁细润得像是珍珠的表面。
人类的牙齿是带有凹凸的,尤其是臼齿的平面上,那是负责咀嚼和磨损食物的位置。
玛格丽塔则不。
她的牙齿整齐而平滑,没有丝毫纹理,摸上去也不带凝涩的触感。要是能把她的牙齿敲下来,摆在细绒布上,准会被当成什么奇特地工艺品看待;要是把这枚牙齿串上项链,人们也只会对其主人某种独特的审美取向有所惊异,而绝不会认为那是残忍地由人体上取下的。
“谁?约翰,还是皮耶罗?”玛格丽塔说,“别担心皮耶罗,他的胆子可比你大多了。你最开始还以为自己遇到了魔鬼呢,记得么?被吓得觉也睡不好,还试图找一个神父安慰。你找到的那个神父就是皮耶罗啊。”
“那之后皮耶罗病了一场。”拉斐尔说。
“是他自己的错。”
“当然是他自己的错。”拉斐尔同意了,“他把自己吓得生病了,不是么。”
玛格丽塔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殷勤地为皮耶罗的杯子斟满了酒。酒液散发出奶油和坚果的浓香,光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气味都带着浓郁的甜意。这可真是上好的葡萄酒——也是皮耶罗和拉斐尔都从未品尝过的酒水。
它是细腻的、如纯净琥珀般透光的蜜色,只余下杯底一点的时候色调很清澈,仿佛被稍加稀释的蜂蜜,但只要注满酒杯,好像花苞缓慢绽开似的,偏红的色调就会在酒水中氤氲开来,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血光。
皮耶罗已经喝醉了。他对这种口感丰富而油润,味道十分独特的酒水似乎极为喜爱,不需要任何人劝酒,一个人就喝掉了小半瓶——或者更多,鉴于这瓶酒无论被玛格丽塔如何奢侈地倾倒,都只是浅浅地掉下去一点。
“你可没有给我尝过这种酒。”拉斐尔抱怨道。
“你也不像皮耶罗那样,送给我那么豪华的礼物啊。”
“我送你的更好!”拉斐尔立刻反驳,“我用昂贵的丝绸、棉布和皮毛填满了你的衣柜,我送你的首饰足够买下一整座教堂——而且他们全都是我亲手设计的,当然,都有所参考,毕竟设计不是我最擅长的工作。”
“但我把它们都修改得更适合你,亲爱的。”他抬起手臂,手指按在玛格丽塔的胸口,压出小小的、饱满的凹陷,“虽然我觉得太暴露了一些……过多地暴露皮肤会显得不那么庄重。”
玛格丽塔握住他的手腕。
自上而下的,他俯瞰着拉斐尔的双眼。在明月的清辉下,拉斐尔的发丝和瞳孔都像涂抹过血液一般,呈现出美丽的褐红色。
他们选择度过夜晚的地方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森林就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在属于圣父的国度里,只有这么一点森林还残留着,其他地方的高大树木,不是被砍伐就是被焚烧,在原本的位置上建起宫殿或者广场,而这片森林更多也是作为护卫和缓冲,以防外界的军队攻入。
“如果我们在森林里,没有人会在乎什么庄重不庄重的。”玛格丽塔看上去对森林稀少这一事实不怎么高兴。
尽管情绪很少外泄,但她的性格,就拉斐尔看来,实在是再幼稚和恶劣不过了,完全就是个任性的孩子。她想一出是一出,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且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外界的一切,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都应当为了她突如其来的一时兴起让位。
她或许是位圣灵,那也一定是位十分年轻甚至年幼的圣灵。她对一切都毫无敬畏,哪怕是对神,无论是……还是异教的,她的态度与其说是漠视或者轻蔑,不如说是觉得好笑和无语。
……这真的意味很多东西,拉斐尔不愿意深想。
他有点想要避开玛格丽塔的视线,却怎么也不舍得转头。
玛格丽塔,在她那极端类人却又与人类十分不同的身体之中,孕育着一双奇特的眼睛。
眼瞳洁白的部分就像坚固的大理石,黑色的部分则像是有着无数刻面的黑宝石。那样深邃的纯黑与纯白互相对比,轮廓异常清晰,因而看起来是极其古怪的——就像在与猫或者蛇对视,那是一双兽类的无情之眼,然而,在某些片刻,却又总是透出若隐若现的情绪。
那些感情,不仅不平静和冷酷,反而还相当的热情和激烈呢。
就比如说现在。玛格丽塔铁钳般挟制着拉斐尔的手腕,瞳孔里光芒晃动,预示着无数种情绪在其心灵中厮杀搏斗。她迷蒙而沉静地凝视着拉斐尔,仿佛正在直视他的灵魂,挖掘他深处潜藏的一切秘密。
然后她松开手,垂首吻住拉斐尔的嘴唇。
他有感觉。
自从在城中看到那幅画开始……自从看到拉斐尔的面孔,触摸他的微笑,他的温度,体悟过他的攀升、高潮与狂喜,玛格丽塔就产生了许多种感觉。
它们那么稀薄,却又那么复杂。他感到自己产生了变化,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因为他无法控制它,那和过去那种不熟悉所导致的生涩不同。
他在过去无法控制身体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所难免地时常跌倒,他现在无法控制身体却像醉酒一般醺然、松弛,既感到自己变得极其敏感,又感到自己变得麻木迟钝。
感觉。太多的感觉。在他庞大的思想和身体中,它们渺小得像整个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独一无二的一粒尘埃。它不断被他粉碎——出于无心,又不断地在他身体里翻搅着,扩散着,最终充斥在无形的迷雾,他的本体之中。
真奇怪,这些感觉。他以为它们会很快消散,犹如太阳下的积雪一般融化,它们实际上也确实融化了,可是没有消失,而是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它们既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只是改变了形式,成为了更加适合与他共存的模样。
那很难说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亦或者愉快还是不愉快。
他有感觉,而感觉所带来的,就只是单纯的……陌生。
就像吃下蘸过开水的冰块,温热的口感之后是刺骨的寒冷。不对劲,不恰当,不属于他。过去的他未曾有过这样的体会,而现在的他,应当是没有感觉这种东西才对。
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玛格丽塔试图从活跃的母亲那里得到答案,而母亲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吞噬着、占有着,一刻也不停地重复着生产。
从母亲那里传来的回音只有被本能占据的混乱,淡而无味,就像一大块压缩饼干,迷人之处在于那真的十分管饱。在和母亲相链接时玛格丽塔多半都是饱足的——虽然那种饱足并不舒适,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在胃里塞满压缩饼干后灌下等量清水的饱足感。
母亲是温柔而慷慨的,然而,就像孕育了文明生命的河流一样,她泛滥和改道起来也极端慷慨。
感觉,母亲广袤无垠,因而他也能将感觉传递给母亲。那很简单,只要他将它们剥离开来,推到母亲的宫房之中……母亲将会消化一切,没准儿还能利用这些感觉孕育点什么。
假如他这么做,那么母亲产下的幼崽相比起他的兄弟姐妹,身份将更贴近他的子女。虽然母亲的孩子都是他的子女,但在玛格丽塔自己的想法里,子女与子女之间也还是亲疏有别的。
不过他不喜欢孩子。他们又小、又弱、又吵闹,唯一的优点就是吃起来很爽口。青嫩嫩的,有点蔬菜没煮熟时特有的生味儿,又有肉类的腥香……玛格丽塔计划着哪天饿了就回去好好吃上一顿。
母亲不会在意的。祂自己也爱吃呢,而且他是祂最宠爱的孩子。
那么,这些感觉就留下来吧。可能会造成很多后果,毕竟谁也不知道祂们拥有感觉,属于人类的感觉,会是什么下场。
也许会像奈亚那样?不过,玛格丽塔出生时奈亚似乎被一个人类愚弄了,因此长时间尾随其后,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对方的命运。
玛格丽塔还从未认识过这位据说是唯一一个能真正理解人类、体会到所有人类感情的同族。祂把这件事列入了躯体,也许,在饱餐过兄弟姐妹之后,祂会去品尝奈亚的味道。
那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又或者几分钟之后。谁知道呢,要说多变,他自己可是和奈亚也不相上下啊。
但这几分钟是确定的。
不会改变,永恒不变,时光因此不会倒转。
在这几分钟里,他要吻一个令他有所感觉的人。
第180章 第六种羞耻(18)
拉斐尔尽情地享受着爱人的亲吻。
玛格丽塔的嘴唇与舌头,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尽管和人类相似,却在细节上处处都与众不同。
就说最明显的吧,她的舌头完全就是一团软糯的肉块,和人类的扁平大相径庭,并且她的舌头中没有作为支撑的软骨。也就是说,她的舌头可以曲张、拉伸、膨胀与收缩,更没有粗糙的舌苔作为阻挠——没有舌苔其实让接吻缺少了很多乐趣,不过,玛格丽塔对此也很有办法,拉斐尔能清楚地体会到,她能让舌面长出许多细小如茸毛般的触须。
以及更多。那就不足与外人道了。
她的嘴唇……总体上说还是和人类的嘴唇保持一致的。尽管拉斐尔对她能像蛇一样无限地张开下颌、吞入比自身庞大数倍的东西毫不怀疑,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很普通地,玛格丽塔微微开启嘴唇,用带着纹理的唇面轻轻吸吮、摩擦他的,力道很轻微,几乎不会让拉斐尔感到刺痛,只是有些酸胀而已。
拉斐尔尽量不去考虑危险的内容,比如她是不是正渴望他的血肉,又或者她的体液是不是具有毒性,再或者她是否也有与众不同的结合方式什么的。
这是个可爱的吻。对一个非人来说,可爱程度尤甚。
她基本上是在忍耐着,不去嚼碎一颗内里夹心外壳酥脆的糖果,只是小心地用舌头去舔舐而已。拉斐尔简直能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幅油画,内容是一条巨蟒缠绕在食物上,不停地吐出蛇信去触碰,用鳞片与肌肉去丈量,却怎么也不去把食物完全吞入腹中。
啊呀,那条蛇一定有着黑色的鳞片和黑色的眼睛吧?
拉斐尔在意识深处兴致勃勃地思考着,要那种纯净如梦魇般的黑色,就像从最浓稠的黑暗中摘下来的那样,但是,那种黑色又必须有绚烂的光彩作为点缀,一种“五彩斑斓的黑”。要什么样的矿石作为原料,才能调制出那样绝美的黑色呢?也许该从昆虫身上找找灵感,有些黑色的蝴蝶就有这那种曼妙的鳞粉,在阳光下,它们深黑的翅翼会泛起正午阳光下的水面般的波光,就是在色调上略有缺憾,不过,将成色极好的宝石磨碎后添加进颜料似乎能有不错的效果……
“我是那条引诱你的蛇么?”话语从玛格丽塔的唇舌缝隙泄露出来,清晰得就像她并未同人亲吻一样,“我可不是那么喜欢被视作毒蛇。我是说,它们连四肢都没有——我可以接受任何数量的手脚,但不能接受这个数字是零。”
拉斐尔并不奇怪她能读取他的思想,但他也并不刻意地控制自己的想法。不是说他没试过,正是因为尝试过,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控制自己的行为,在最为愚蠢和傲慢的人面前也保持谦逊和宽容,那已经用尽了他的忍耐力。他的心智是自由的,必须自由也只能自由。
他自由地想,你真正的肢体数量是零,对吧。
“……”
玛格丽塔依然吻着他,但像个不满的成年人一样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情绪:她噘起了嘴唇。
并且用牙齿咬了拉斐尔一下,不太用力,既不会留下伤口也不会留下齿痕。不如说以她的牙齿构造,要么就是完全以蛮力撕下一块肉,要么就留不下任何。
“和蛇还是不一样的。”这个吻结束时玛格丽塔说,“你见过在河面上飞舞的、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团黑雾的虫群么?我更像是那个样子的。”
“听起来不像是有性别的东西。”拉斐尔思考着,“不过,天使似乎也同样没有真正的性别,尽管一般来说我们都会将它们画成纤长的少年或者丰腴的少女……”
“我们有。”玛格丽塔回答,“但我们的性别是个相对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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