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童一打断,殿内殿外各自静默了片刻,更换完烛火,程鹤再开口,里面那位却已经不想再听了,缭绕的雾气显得倦怠了许多:“有什么话留着以后再说吧,不怕没时间。”
轻烟渐渐散去:“你好好想想吧。”飘渺的声音换了个语气,像是不打算结束这个难得的交谈,“听说,早上锄云那孩子修炼不当走火入魔了?”
一瞬间,程鹤的神情变了,冷意敛去,眉宇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弟子并未发觉锄云有何……”
“若是不真,何以会有弟子来报我呢?”里面的人打断了他的话。
程鹤唇角抿起来,“师伯,”他停了一下,“成双年纪小,遇见事情难免……”
再一次没说完,那道轻烟突然从他脚边升腾而起,缠绕上他的手臂,“你是想说,我门下弟子担不住事儿,遇见事情吓坏了所以禀报我的时候,夸大了?”
程鹤垂下眉目:“弟子不敢。”
那声音冷笑一声:“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程鹤被烟雾缠绕着,发现自己手脚都动不得了,他用力挣了两下,又听里面的人道:“你是掌门最器重的弟子,我和你其他师叔师伯看着长大,宗门里许多事务交给你是看你能担此任,莫让……”
程鹤没有听到最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阶前:“师伯,锄云会走火入魔皆因弟子疏于看管,弟子愿受责罚。”
大殿内沉寂了一会儿,才把前面那句话说完:“……让俗世芜杂动摇你的心。”
他这话还是委婉了,没有把“俗世芜杂”换成其他露骨的词,程鹤垂首看着地面,两滴鲜血滴落在台阶上。
轻烟被他强行破开禁制,破碎片一样四散了。
殿内殿外一时安静到了极点,天色仍然阴沉,乌云紧贴天壁,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重新传出声音:“起来吧,”语气却叹息,“跪天地跪恩师,本座尚不曾教导你什么,跪我做什么呢?”
程鹤纹丝不动。
“确实是你疏于管教……”见他执拗,真人叹了口气,“锄云那孩子可怜,根阶低,所以才让你这个做师兄的多加提点。”
程鹤抬起头:“他……”
“他还引来了邪魔,想必是魔与魔之间相互吸引,”殿前空旷,那声音盘旋一圈最终落在他耳畔,“把他封在不了堂作个诱饵,别说本座不给机会。”
过了很久,程鹤才开口,平静道:“是。”
天阴欲雨,空气里水汽重得仿佛随时都要滴下来,程鹤转身离开不然堂,在檐下抬头望了一眼风雨如晦的天空。
.
锄云第一百次走到院门口的竹林边,第一百次被弹了回来,气得踹了院墙一脚。
成双他们把他安排在这之后,一刻也不停留,生怕被他叫住,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留下一个洒扫的小童,规规矩矩站在院门外,一身青绿色衣衫,几乎与竹影融为一体。
锄云想问问他关于这个世界或者门派的一些事情,但是小童太怕他了,一接近就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开口就是“小师叔好”“我不知道”“我去打扫了”。
“……”
……至于么。
他知道走火入魔对于修仙之人的影响之大,看过的小说里大部分叛逃师门的配角或反派都是由此而生,有毁天灭地之能,但是他穿越过来一整天了,这个院子可能有什么看不见的封印,他不仅出不去,还使不出来任何法术,他待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
有见过这么安静的魔头吗?
“天快黑了,至少在下雨之前给弄点饭吃啊,你们仙人都不吃饭的吗?”
锄云在门口看着阴暗的天空,忧愁地想。
傍晚时分果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打在屋瓦和廊前,锄云关上窗户,把寒凉的水汽阻隔在外,转身时看到镜子里一闪而过自己的影子,愣了愣。
他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之前那股灼热的感觉还在,隐约能看出是一枚红色的枫叶形状。
这代表什么?
锄云忍不住拿手摁了两下,除了灼痛,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说这是入魔的标志的话,那他应该愤怒应该发狂,心里一定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浓郁的恨。
但是没有,他对着窗外潇潇的冷雨,感觉除了饿还是饿。
仙人不是应该都辟谷了吗,为什么他饿得这么抓心挠肝的……锄云放下铜镜,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然后往后一仰倒在了床上。
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身边所有人以前轻视他,现在畏惧他,想要扮好小师弟这个角色并不容易。
唯一有点儿意思的就是额头上这个枫叶印记了,他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好好的,没有任何阴暗的想法,所以肯定不代表入魔,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变化。
锄云越想越失落,这失落里包含了寸步难行的愁绪和前途未卜的迷茫,毫无着落,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难过地睡着了。
黑暗中有一股未知的力量牵引住了他,锄云睡得很沉,昏头昏脑地跟着对方,不知怎么走出了不了堂,再回身已经是在院外了。
他站在原地茫然四顾,月色下的竹林有一股妖异的气息,光影缭乱,门前不见了那个洒扫的小童,站着一个青衣广袖的身影。
锄云吓了一跳,登时醒神了,他停住脚步,犹疑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好一会儿对方不见动作,便大着胆子开口:“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那人没说话,始终望着庭院中的方向,宽阔的背影甚至透露出一股落寞的气息,紧接着他突然转过身来,瞬间移动了锄云面前。
锄云后退一步,对方抬起一只手,摸上了他的下巴,锄云一激灵,发觉自己竟然挣不开他。
这人的手冷得像一块冰,面容却是模糊的,锄云很努力地看,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勉强挤出几个字,“我……”
“你住在这里?”男子左右逡巡一遍他的脸,“这屋子原来的主人呢?”
他说的是掌门?锄云也不知道掌门去哪了,他说不出话,感觉眼前这人气息诡异的熟悉,好像在哪见过,不等他反应过来,男子突然松开了他,转身望着虚掩的木门,轻笑一声:“地方简陋,倒是一直不缺人气儿。”
说完不待他反应,伸手在锄云肩上轻轻一碰。
锄云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推了一下,那抹身影在眼前闪过,他突然心中一亮,这人面上模糊的雾气与白天在后院见到的那道黑气有一模一样的戾气!
下一刻他就被推出了梦境,浑身冷汗惊醒在床上。
“……”
他面朝里躺着,身后是无垠的黑夜,被掩在帘帐之外,刚睁开眼气都还没喘匀,骤然察觉到床边坐了一个人,正紧紧盯着他。
锄云瞬间感觉自己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难道白天说要把自己关在不了堂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是要等他熟睡之后在夜里解决他?毕竟留着这么一个随时可能会暴走的祸患总不是长久之计……
或者是刚才梦里那个变幻莫测的人影?
锄云心乱如麻,月亮也落下去了,寒冷一点点漫上来,他正想转过头,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按在了他额头上。
掌心是暖的,微微有些干燥。
锄云一愣。
床边的人微微俯过身,在他额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做噩梦了么?都是冷汗。”
那嗓音很低,因为静夜悠长,能够听出来其中滚过的沙砾感。
是大师兄程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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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摸摸.jpg
第4章 小唱
锄云终于彻底清醒了,僵着身子没有动。
他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没有任何敌意,不仅没有敌意,还送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额上的冷汗渐渐消失了,月色入户,流泻进床榻里,镀得他的皮肤也漫上来一股冷白。
他在干什么?锄云在熨帖的触感里惊疑不定,半夜上门送温暖?
白天的时候这个大师兄的态度就有些奇怪,既淡漠又疏离,可是那疏离中又夹杂着一丝奇怪的亲昵。
他在所有人面前维护自己,好像不相信他入魔了,但是当其他人质疑自己会害了成双时,他又没有反驳。
如果众弟子把他押送到不了堂,趁他被压制,合力中伤他呢?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给人的印象是可能入魔了,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兄就算再怎么偏袒小师弟,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徇私吧……
然后他感觉额头上的手收了回去,正要松一口气,下一刻,那只手又摸上了他的领口。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又算怎么回事?
锄云面对墙壁侧躺着,望着月光投落在上面的影子。
闭上眼,一动不敢动。
睡前他囫囵脱了外面的罩衫和中衣,冷寂的冬夜寒意很重,薄薄一层小衫贴在身上,经那只手一拨,领口便吹进了更深的凉风。
……怎么回事!!
锄云浑身鸡皮疙瘩,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被子搭在腰间,他迫切地想拉一下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去,这想法一出来,在他胸口作祟的那只手就合上衣衫,然后移到了他的腰上。
“……”
四下寂寂,竹林里虫鸣也消隐,到处都一片安静,锄云听见自己胸腔里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到底想干嘛?试探我?可我使不出什么法术……如果我现在睁开眼,会不会直接被一道仙术弄死?
锄云心里犹在迟疑,腰上的手已经拽出了被子的边缘,乍一离开温热的被窝,寒凉便长驱直入,他再也忍不住,轻哼着翻了个身。
被子大半都被卷到了身下,左手不小心伸出来,垂在了外面。
程鹤立刻停止了动作,他把手收回去,盯着锄云夜色中的脸,看了一会儿。
锄云仍然紧闭着眼,大气也不敢出,心里默念师兄求你了快走吧别吓我了……
就在这时,指尖突然触到一丝暖意,锄云心中一怔。
程鹤悄悄握住了他垂在外面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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