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德皱眉转身,特意压低了嗓音,对宋伯元小声道:“你休要得寸进尺!你可知道女娘入科考会有什么后果?往后你的儿子孙子,所有的后代,都会被你今日的决定改变命运。往后这朝廷,半数女娘在大殿扭捏作态。出门买个东西,全是女老板,家里的爷们全都退到后头养孩子去吗?士农工商,你就真有那么大的自信,做得比女娘好吗?往后你那些宋氏子孙被女娘压在头上的时候,会不会想着往祠堂上狠啐一口呢?”
宋伯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就在郑文德以为自己的话触动到她的时候,宋伯元大笑一声,冲他低吼道:“给我大娘子道歉。”
战场浸淫了三四年的少年将军,正是年少热血气盛之时,突然在殿上释放了那澎湃的杀意,惊得那小老头猛的往后退了一步。
郑容融抬手扶了他一下,却被他强制性地打掉了手。
此幅画面全被宋佰枝尽数收在眼底,她抬起头看了眼郑容融,发现那小丫头突然又执拗地抬起了手,被打又再抬,捏着刚才她扶郑文德的位置,扶稳后才收起手,“下次父亲再倒下,本宫绝不会再出手了,请父亲放心。”
郑文德狠瞪了她一眼。
郑容融却不当回事,反冷着脸瞪回去。
有点儿意思。
宋佰枝怀里的小团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始小声说话:“母妃,皇后娘娘的父亲对她一点也不好,等舅舅做完了事,我想去安慰安慰皇后娘娘。好不好?”
宋佰枝抬起手宠溺地刮了下小孩子的鼻尖,“你懂什么好不好。”
“我就是看得出,母妃看我的时候,眼睛是软的,他不是。”宇文明空倔强道。
宋佰枝意外地看了一眼宇文明空的小脸,继续小声问他:“那小玉姨姨看你的时候,是什么眼神?”
“嗯,”小孩子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扁了下嘴,“像是她强迫自己喜欢我,但我知道,她看我的时候,眼睛是硬的,都是悔恨,又像歉意,我说不上来。”
“那皇后呢?”宋佰枝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她想不通自己为何要问,也就想不起来收回这话。
“皇后软,感觉哪里都软软的,好像被人欺负惯了似的。”
宋佰枝听完了这话,才自嘲地拍拍宇文明空的额头,“就你懂得多。那你舅母呢?”
“舅母的眼里总是带着忧伤,我不喜欢。”
宋佰枝眨了几下眼,跟着看向笔挺站在门口的景黛。
怎么看,景黛都是强大且自洽的。她能任由自己的骂名传遍四海,就已经证明她是个足够坚强的女子。可孩子说的忧伤来自于哪里呢?来自于对自己身体的无望,还是对阿元呢?
宋佰枝站在那儿,看着那样威风凛凛的宋伯元,突然有些想笑。
她们全家期期艾艾的只为在汴京挣个安全落脚处,到了如今,宋家后代天女散花般各个在高位,姓宇文的反而死得差不多了。
世人都说镇国公府是大梁第一名门望族,好像全都忘了景黛嫁入府门之前的门庭冷落了。
她放下怀里的宇文明空,抬起手拨了拨他软乎乎的脸,蹲下身问他:“你看上头那个金黄的椅子,你喜欢吗?”
“不喜欢。”宇文明空摇摇头,小小的嘴唇凑过来,小声说秘密似的口齿清晰地说:“那里只能坐一个人,我不想像皇兄那样变成孤家寡人,人一孤独,就像他一样变成野兽了。”
宋佰枝突然找不到了宇文明空存在的意义,顺便开始怀疑她自己,为什么要昧着自己的心生下这孩子。孩子是无辜的,那大人呢?
大人都有私心。
宋佰枝将自己的脸整个埋进宇文明空软乎乎的胸膛前,奶呼呼的气味笼罩了她,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宇文明空小大人般伸出手搂紧了她,“我会保护母妃的,母妃别怕,舅舅也不会伤害我们的。”
自古以来,秀才遇见兵,都是说不清的。
宋伯元耳边靠着那杆枪,双眼燃着怒火看向郑文德。
殿门外的大梁青虎军也跟着围了大殿,这绝对是造反诛九族的大罪,但没人敢当那个出头鸟。
只要宋伯元想,她能瞬间杀掉宇文善,扶持宇文明空后把持朝政,直到自己坐上那位置。
郑文德硬了半柱香的骨头,最后还是对着景黛弯了下去。
大概是带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嘴角都被自己咬破了。
景黛终于张了嘴,她无声地扶起郑文德的肩膀,又拍拍宋伯元的背,像是一笑泯恩仇了。
那压迫整个大殿的杀气也跟着瞬间收回,宋伯元弯起眼睛,还像从前流传的那般,纨绔美公子只为红颜一笑。
提前醒了酒的宋佰玉,借着自己那身功夫,蹲在殿外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了。
安乐趴在她身边,小声问她:“宋伯元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哈?”
话音刚落,宋伯元笑着将枪头猝不及防地正对郑文德的心脏捅了进去。
动脉血喷涌,随后那尸体才倒进血泊里。
将军二字的意思,才让满朝权贵有了具象的定义。
杀人不眨眼的除了魔头,自然还有杀人为业的兵将。
宋伯元生得漂亮,还温热的鲜血喷在脸上,与她身上那身大红色的衣裳正好相映成趣。
她抬眼,眼底的笑意还未消尽,脚踩在郑文德的头上,拔出了自己的银枪。
那面新挂的青色白虎旗已经染了血,她可惜地“啧啧”两声,才看向台上的宇文善。
“陛下,我这样解决,你看行吗?”
宇文善慌张地退了两步,喉头滑动两下后,才点点头,“行,行。大殿上有人辱将军之妻,将军此行确实能理解。”
郑容融眯起眼看向眼前的宋伯元,她们全家都漂亮,漂亮的人都危险。
宋伯元收回视线,眼角余光扫到郑容融的表情时,还来得及抱歉地冲她笑了笑。
杀父之仇本该不共戴天,宋伯元理解。
宋佰枝正躲在宇文明空的怀里,母子俩恰好没有看到这血腥的场景,也就没有看到郑容融面无表情的脸上松动的一丝轻快。
殿内无声,殿外却“嗷”一嗓子。
“吓死我了,太突然了。”安乐转过身,紧着拍了几下自己的胸脯,“刚说完她变了,她确实是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加心狠手辣了,这才配我们小姐。”
第88章
宋佰玉转了个身,躺在乌绿色的瓦片上看向安乐。
“配?”
“嗯。”安乐不在意地看看她,又透过那大敞的殿门认真看向了殿内。
宋佰玉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安乐的衣领子,强硬地把她从屋脊拽到自己身边,“景黛到底在干什么?阿元这么一闹,”
安乐一直都不服她,不服还愿意挨着她玩儿。此刻被宋佰玉禁锢住,还说些她不爱听的,立刻老大不乐意地伸出脚去踹,两人在下头不少带兵守卫的头顶上无声地过了几招。
直到安乐退离开宋佰玉的攻击范围。
她重新整理了下身上的柔软大袍,还将被撞歪的银饰重新移回到自己胸前。
“我们小姐为你们宋家做得还不够多?就算宋伯元真是为了我们小姐发疯,那也是她应该做的。”
“屁。”宋佰玉瞪了她一眼,才不紧不慢地将她未说出口的话继续说完,“她这么一闹,往后就只能做权臣,一旦皇权失控,我祖父的墓都得跟着被掘出来受罪。”
“宇文善那无耻小儿还值得你们国公府怕?”安乐不在意地回了她一嘴,又抬起手拍拍她的背,“再说了,有小姐在,没人能伤到宋伯元。”
宋佰玉猛地抬起头,“你忘了景黛身上的极乐了?她活不久的。”
安乐歪了下头,抬起的掌立刻握成拳,带着破空之音不管不顾地招呼到宋佰玉的脸上,因宋佰玉没什么准备,被打出的鼻血顺着人中缓缓流下。她抬起手不敢置信地抹了下鼻尖,愣愣地看着手背上的血发呆。
“宋老三,”安乐从那屋顶站起身,胸前那个巨大的银盘正反射着泠泠月辉。她稍抬眉稍,一手习惯性地抵在银饰下角,居高临下地看向宋佰玉,“祸从口出,往后和你那好‘弟弟’说话的时候,也注意一点儿。”
说完了话,她转身一跃而下。宋佰玉趴过去看,小姑娘这几年抽条了不少,武功也精进,举手投足间都是刻意模仿景黛的姿态。此刻倔着脾气,后颈像立着根隐形的旗杆。
宋佰玉想,那大旗之上必然画着“景”字。
她亲眼看着安乐大摇大摆地走近那已状况百出的殿门。
还未等下头的青虎军拦她,留着鬓须的张焦突然出现。他穿大紫的朝服,头上的展脚幞头一丝不苟。
距离殿门外几里就开始叩头长叹。
殿里的人皆一头雾水。
顺着洁白但冰冷的白玉阶望过去,宇文善对上那双闪着志在必得的双眼。
“臣本有罪之身,本不该踏足皇城重地。皆因身上还有责任未尽,冒死前来进言。”
说完这句,他起身,手里拿着根已写满字的笏板恭恭敬敬地往前近了几步。
张焦不用开口,宇文善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看着步步逼近的张焦,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虚弱倚在门柱边面无表情的景黛,以及她身边似笑未笑看着自己的宋伯元,他知道,他完了,彻底完了。
卧薪尝胆半辈子的宇文善,第一次感觉到绝望的滋味儿。
宋伯元捏着他,可以号令群臣,可恨的又是她是带着大功回来的驱胡名将,手里捏着两块虎符,即使为未成年的皇帝把持着朝政,也不会有人说出什么。待朝堂上站着半数女娘的时候,宇文流澈那贱人就会顺理成章地接手皇位。
摆在宇文善面前就只剩一条鱼死网破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当场以死明志,以此搅浑朝堂,死死摁住女娘入科考的先例。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若是身死,坐上那位置的必然是宇文明空。
宇文善快速在脑子里过了几圈儿利弊,最后脚软地踉跄了一下,还是郑容融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他转过身道了声谢。
郑容融冲他笑了笑,“圣人抬举我了。”
宇文善耳朵里嗡嗡作响,伴着张焦有备而来的好口才,却只能看到近在眼前的郑容融的笑脸。
他眯起眼,看向郑容融,“皇后觉得呢?”
宇文善站直却只觉得自己可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命交给一个刚刚还侮辱过的人。
郑容融当然也有自己的立场,她想对宋佰枝有用,就要先保住自己皇后的位置,尽管那位置对母妃来说可有可无,但她还是努力挤出了笑看向下头的众人。
“圣人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风劲,先带圣人下去休息吧。”她语句铿锵地说完了话,又提着口气,看向跪在自己父亲尸体边的张焦,“至于张左相所言之事,请按规程提交户部,再由户部斟酌可否呈于圣人桌前。”
这话撂了地,就意味着女娘入科考之事已成板上钉钉。
虚了好一会儿的景黛,扫了一眼殿上跪得笔直的张焦,恰好张焦转过身寻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的相交。
那眼神里大概都是多年筹谋即将落地的兴奋感,又或者带着大事既成的空虚,以及为景黛身体状况的担忧,顺便告别了他的年少所恋。
没了政事牵连,张焦想,他将会就此在漂亮的月色里有品味有尊严地消失在景黛的余生里。
景黛率先别过眼,她抬起手臂伸向站在她身侧的宋伯元,垂头说了句,“走吧,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宋伯元将手里的银枪递给站在门外侧的周令手里,同时小心地接住了景黛的手。
“你还有哪个家?”景黛小声反问。
在森严的皇宫里搅弄得天翻地覆后,那位少年将军既然真的就此离开了。
只留那些接替侍卫的青虎军还挺胸抬头地“守卫”着皇宫。
寂静无人的宫道,只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并排慢慢走着。
有一个身上带着圆盘的小姑娘哗啦啦地跟上,又被那高个子抱起来扔进了身后的马车里。
景黛笑着数落她:“刚刚怎么答应我的?总是图腾般的人物,还不知道收敛着性子。”
宋伯元几步跑回来,将景黛的手臂重新搭进自己的臂弯,因头顶的大红抹额上还残留着未来得及干涸的血液,她单手扯开抹额,随手揣进怀里。
景黛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她:“别装没听见,阿元。”
宋伯元这才不爽地撅起嘴,“再是凶神恶煞的人,也需要姐姐抱吧。”
景黛好笑地翘了下唇角,站定脚步,转过身朝宋伯元张了张双臂。
宋伯元朝她摇摇头,“冰,还有血污。”
景黛不动,只扬了扬那娇俏的眉梢,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尖看起来都跟着盛满了期待。
宋伯元坚持,“等回家吧。”
景黛收起双手,朝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有人能从容赴死呢?宋伯元想不明白。她甚至为所有人都铺好了后路,却唯独要求她要坚强,要作所有人的后盾。大概景黛也知道她是个亲人脑,拿着那些亲人的命拴着她,才会让她克制住自己随景黛就此离开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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