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会儿看向辛乔,是因为周琨钰说出“朋友”那两个字的时候,辛乔愣了下截断自己的话,又对她笑了笑。
那决计不是一个开心的笑。
空落落的,让人想伸手去接,接又接不住,像片月光一样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宁璐从没看辛乔这么笑过。这个笑……太细腻了。细腻到绝不是一个刻意磨粗了自己神经的人应该拥有的。
排爆手的女儿大概天生拥有敏锐神经。宁璐对着周琨钰多看了眼。
这个女人,在让辛乔打开自己。
宁璐也不露声色,对周琨钰笑笑:“周小姐好记性,我们在珠宝设计工作室见过的,和沈女士一起。”
周琨钰笑着点点头:“是,我也记起来了,想不到这么巧。”
宁璐和辛乔不一样,并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她从小对绘画感兴趣,后来学了珠宝设计专业,很是投入,现下这行竞争激烈,她在一个知名珠宝工作室当助手,目前赚得不多,出头也难,但她乐在其中。
之前周琨钰陪沈韵芝来设计一枚胸针,找的便是她们工作室最有名望的设计师。
辛乔先是跟宁璐道谢:“谢谢你请我们来。”
宁璐拿胳膊肘搡她:“是不一样了,成熟了啊,都知道讲场面话了。”
辛乔笑笑。
三张体验券,订了两个房间,她们先各自回房放行李,又趁着天光不错,抓紧去了雪道。
周琨钰穿雪板的姿态很利落,宁璐在一旁瞧着。
这儿的雪道对周琨钰来说过分简单,便直接去了难度最高的雪道。辛乔和宁璐的运动神经都不错,但总比不上周琨钰那样娴熟,在相邻的雪道远眺着。
宁璐笑笑:“人家的这份熟练,是从小不知飞多少次瑞士练出来的对吧?”
辛乔戴着巨大的滑雪镜,将她清隽的面容遮去大半。
对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信赖,其实是一场漫长的战役。
并非豪情万丈的高喊一句“我永远相信你”,便像在两人关系的文书上永远盖了一个戳。
因为生活是动态流淌的,像水一样。
不停有新的细节冒出来,提醒你几乎已遗忘的、你们到底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
当她娴熟撑着雪杖、像只骄傲的鸟,微微屈膝的姿态后几乎像是对着灰霾的苍穹飞出去一般。
当她带着端庄笑容、在你说出“女朋友”三个字以前,很平和的说出“朋友”二字时。
你才会记起,她从小就是这样的人,优渥的、谨慎的、绝不把自己至于任何险境中的。
宁璐瞥一眼辛乔远眺周琨钰的侧颜,欲言又止的。
天色渐晚,三人滑得差不多,便一道去吃火锅。周三小姐倒不拘着什么,和宁璐想得不一样,蔬菜也吃得,各种添了淀粉的丸子也吃得。
滑雪度假村地势偏,入了夜,也没什么别的娱乐。公共休息室里聚了一堆人,准备玩剧本杀,人数不够,正在招揽。
宁璐向来对这个感兴趣:“我们一起去玩?”
辛乔不是什么热络性子,迟疑一下:“我没玩过。”
“没事,她们一看就是老玩家,能带。”宁璐笑道:“我给你讲讲你就明白了,不过,可得投入一点啊,不然没意思。”
辛乔看向周琨钰。
周琨钰面容平静,语调一丝丝纵容:“想玩就玩啊。”
三人落座,众人眼神在周琨钰脸上打个旋儿,又落到辛乔脸上。倒不是瞧出她们俩有什么关系,而是一口气来两个甚为出众的美女。
一个端雅若仕女图,柔白毛衫,闪亮乌发披在肩头,一看就怎么说呢……很矜贵。
另一个神色淡,但眸眼里透出一丝丝倔,就有那么点奶狼双修的味道,很流行的!
这俩人估计不熟,中间隔一个共同的朋友,小奶狼看也不看大小姐一眼。
这次玩的是个古代剧本。
周琨钰和辛乔都没玩过,但她俩聪明,宁璐大略一解释也就懂了。抽剧本时,巧得很,周琨钰抽到长公主,而辛乔抽到她的影卫。
像辛乔防备心这么重的人,估计连去看心理医生都不怎么容易被催眠,这会儿玩剧本杀,谈不上全情投入的嬉笑怒骂,不过这剧本写得有意思,她跟着情节走,倒也没觉得无聊。
真正开始投入是剧情进入关键点。
胜负关键之一是影卫到底信不信任她从小仰望着长大的长公主。
周琨钰辩才极佳,况且她不疾不徐的温雅语调天生就能增加信赖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辛乔一张脸尚能维持淡漠,边上已经有人开始哭抽抽了。
最后是周琨钰柔声唤辛乔在剧中的名字,叫她:“过来。”
她身子微往前俯,越过她们中间坐着的宁璐。辛乔跟着曲腰,两人当晚第一次四目相对。
周琨钰笑眼柔和,藏着一点点哀伤,又唤一遍她在剧中的名字。
像从小在塞外把这只小狐狸捡回来,把一个黄澄澄的橘子塞到她手中时那样。
像从小把她养在自己身边,屏退了左右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时那样。
像她第一次杀人以后,漏夜去她的住所,不叫她起身,纤纤素手往她枕下塞了个香囊,柔腻指尖刮过她白日里溅满了人血的眉毛时那样。
影卫望着长公主。
这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这个她从小仰望的女人。这个寄托了她全部信赖与信念的女人。
两人是如何走到了这般地步,勾心斗角,疑窦暗藏。
辛乔忽然就有点真实的难过了,说不上是为剧中的影卫,还是为她自己。
这时周琨钰探出柔腻指尖,像从小无数次对她做过的那样,挠了挠她的下巴。
“哇……”对面有人发出这样的气音。
说不上自己是出戏了还是更入戏了!说不上是想看到现代装的世家千金抚上一脸倔强的街头小狼!还是想看到羽冠华服的长公主抚上满脸染血的影卫!
都好好嗑!都好嘶哈嘶哈!
然而在最后一刻,周琨钰很隐秘的,对着辛乔眉心微动。
辛乔望着周琨钰,还是说出那三个字:“相信你。”
其实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输了。
果然周琨钰大获全胜。最后揭露真相的时候,众人慨叹不已:“高手高手,太会玩了。真的是第一次玩吗?”
周琨钰笑得很客气,看了辛乔一眼。
剧本杀结束,周琨钰作为赢家请众人吃水果。她总是这般周到妥帖,所以人人称赞她,挑不出她的一丝毛病。
又聊一会儿,众人便散了。这度假村的单人间和双人间不在一栋楼,于是出了公共休息室,辛乔与周琨钰同宁璐告别。
辛乔双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神色还是淡,不过步频比平时快。
周琨钰跟在她身边,柔声叫她:“走慢点。”
辛乔不回答,步频倒是放慢了点,但也没多慢,周琨钰需提着点步子才能跟上她,挽住她手臂。
“刚才怎么回事?”
“什么?”
“我最后不是提醒你了么?”周琨钰挑唇而笑:“还上当,傻不傻。”
辛乔沉默一瞬。
“我就是觉得,万一是我想多了呢?万一你不是提醒,就是眉头不经意动了动呢?还是相信你吧,不然……”
“怎么?”
辛乔把话到嘴边的一句“不然你会难过的”,换成:“不然你会生气的,出来后拧我一下怎么办?”
周琨钰说话间真在她臂弯里拧了下:“像这样?”
“哎哟。”辛乔故意配合。
周琨钰笑。
辛乔垂眸,盯着路面的小圆卵石,心想:她不是傻,她只是有弱点。
周琨钰就是她的弱点。
******
两人一同回房,周琨钰先去洗澡。
等她吹完头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辛乔趴在窗口抽烟,半个身子罩在屋内的光里,可整个侧脸线条又完全笼入窗外的夜色,一片幽暗中,平日清秀却显出锋利的线条模糊起来。
那是周琨钰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感觉——
这个突如其来卷入她生命的人,所镌刻的痕迹也未必如她所料想的那般清晰。
随着夜色,随着时光,随着一些也许她自己都不可控的因素,都会逐渐泯灭,不给她留下任何。
她向辛乔走去,看到辛乔修长指间的烟头,在夜色里明灭。
辛乔在发呆,听到她脚步,扭头冲她笑了下:“别过来,你都洗干净了,我身上还有火锅味儿。”
周琨钰在原地站定,隔着一小段距离。两人之间太静了,夜也太静了,仿佛能听到烟丝烧灼一点点打卷的声响。
辛乔望着天边的一颗寒星:“为什么要跟宁璐说我们是朋友?”
周琨钰喉头动了动:“辛乔,先去洗澡好吗?”
******
辛乔洗完澡出来,瞧见周琨钰靠在床头。
她沉默坐过去,背后是周琨钰交叠在床上的纤长小腿。
她知道周琨钰在看她,但她没看周琨钰,两人之间的氛围,一如她刚才趴在窗口抽烟的时候。
直到周琨钰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辛乔。”
“吻我好吗?”
周琨钰的舌头像春日里蔓延的藤,事实上,周琨钰整个人都像春日里蔓延的藤,辛乔觉得自己被一张藤蔓编织的网吸纳了进去,招摇着整个春天的动人。
辛乔掀起一条眼缝,见周琨钰对她吻得投入,睫毛微微翕动。
这时候的周琨钰,看上去是那样诚挚。
她俯身过去,看周琨钰的长发在洁白的鹅绒枕上绽出一朵墨色的花。周琨钰凑到她耳边低语:“让我自己来。”
她们之间,周琨钰主动的时候不多。她更像什么清娆的植物,有着捕猎的本能,吸引着人来对她飞蛾扑火。
可今夜她坐了起来,藤蔓一般的浓密长发披散在肩头。
“辛乔。”语气是被漉漉的汗熏蒸出来的:“你只需要看着我。”
辛乔仰视着她。
那张端雅的脸只适合用来仰望,可此时的神情却在诠释放纵。
那把清润的嗓音更适合用来吟诗作赋,可此时的吐息却在演绎缱绻。
那让辛乔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一边觉得圣洁,一边觉得罪孽。
事实上,这既不圣洁也不罪孽,不过是两个人毫无保留的交换灵魂。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诠释周琨钰这个人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矛盾体,纵情又克制,投入又保留,诚挚又令你永远都看不透。
她的身心都在告诉你,她很复杂,可你有勇气,来接纳这样一个复杂的她么?
*******
周琨钰在辛乔身边躺下,关了灯,黑暗里,她的语调很轻。
“我跟宁璐说我们是朋友,因为宁璐跟我妈认识。我们家的情况,你大概也能想到,有些复杂,我需要一点时间去理顺。”
“其实只要你不想,宁璐不会往外说的。”
“辛乔,这可能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你信人,但我不信。”
在周琨钰的成长环境里,人人笑里藏刀。在巨大的利益驱使面前,人性使然,父子母女尚且可以反目,更何况其他人。
“至于我要怎么理,你不用想太多。”
“你觉得我帮不上忙?”
周琨钰把手搭在她腰上,指尖轻揉一下她的腰窝:“不是,是那些事离你的生活太远了。我希望你的生活跟以前一样,简单一点。”
辛乔沉默。
周琨钰轻声问:“不信我?”
辛乔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你不是说我傻么?”
“我们这种傻子,说什么话都是以永远为期限的。”
“我说过相信你了,对吗?”
周琨钰笑,望向一片虚无的黑暗。
她能做到的,对吧?
哪怕她要面对的人,是周承轩。
******
第二天,三人又抓紧去雪道上好好放松一番,周琨钰坦白说,有那么一点腿软。
回房收拾行李,宁璐还要赶回外地上进修课,周琨钰开车把她送到高铁站。
“这次谢谢了。”温雅笑着同宁璐道谢。
“哪儿的话。”宁璐就着打开的车窗跟辛乔说:“下次再约,你别老说忙忙忙的,大半年见不着人影。”
辛乔点头:“好。”
告别后,周琨钰开车回邶城。
路上问辛乔:“我下午得去医院,你怎么安排?”
“我回家,陪木木。”把小妮子一个人留在家,该说不说,辛乔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周琨钰把辛乔送到旧街口,她单肩挂着行李包,往旧筒子楼的方向走去。
今日也是阴天,云压得低低的,更衬得她修长挺拔的身型像柄破空的剑。
周琨钰望着她背影喊了声:“辛乔。”
辛乔的背影顿了下,转脸过来,笑容坦荡:“干嘛?”
一条街道能有多特别呢。
淡灰色的墙砖被岁月磨出了些破损,电线杆角落和灰瓦屋檐一般长满衰草,街口是个很老式的小卖部,老板坐在里面露出半个身影,嘴里吱吱呀呀的哼着京戏,头顶时而有戴鸽哨的鸽群振翅飞过,灰羽和今日灰霾的天连成一片。
可是辛乔站在这里,回眸冲她笑。
“不干嘛。”周琨钰道:“就是试一试,是不是无论我什么时候叫你,你都会回头。”
辛乔那笑容像是在说:周琨钰你还说我傻。
明明你自己也没聪明到哪里去。为什么同样的话,你要反反复复的问。
却吞下了这句腹诽,认真答:“是的。”
她把那个句子完整的说了一遍:“无论你什么时候叫我,我都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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