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戈着人在百步外竖上箭靶,林晗对着望山瞄了瞄,屏气凝神。
“咻——”
弩箭破空而去,直直飞向远处钱眼大小的丹红靶点,而后撞落在靶圈上。
卫戈走到他身边,与林晗并肩而立,轻声道:“让我再试试。”
林晗依言给他,站在一旁观看。卫戈左手拇指戴着一颗翡翠护指,质地温润,翠色通透,在日阳下熠熠生辉。他平视前方,两手端起弩机,仿若全神贯注的猎手,眨眼之间,弩箭弹射出去,宛如一尾流星,呼啸而逝。
那无羽箭毫无悬念地掉落在靶前。卫戈放下弩,摇头道:“还是不行。”
林晗道:“太轻了。飞到靶前已是强弩之末,完全没有余力破甲。怎不加上箭羽。”
“箭羽卡在机槽中,准头就不好了。”卫戈微微蹙眉,“胡族多骑兵,弓弩至关重要。弓箭手千金难求,假以时日才能练出成效。”
林晗明白他的担忧。贺兰稚虽喊着要议和,但两国势如水火,再打起来也在意料之中。战事迫在眉睫,平原之上,弓箭大车是制衡铁骑的最好手段,若有连弩,更是增添了几分胜算。
他取过卫戈手里的弩机,打开机匣,拈出一根箭矢查看。箭头末端是中空的,几瓣质地均匀的木材拼合成一枝箭杆,另一头嵌着铁镞,寒芒闪烁。
“换成实心的吧。”林晗拎着箭头,双眸睇向卫戈。
“实心的太贵了,”独孤毅插嘴道,“选完木头削木头,用火烤、校直、上漆。造一根箭太耗时耗力,稍微出点岔子就前功尽弃。”
林晗凝望着灰霭中云母般的群山,思忖片刻,道:“樊川附近的铜泽有好几处矿山。不然把箭的长度再削短些,换成全铁的?”
卫戈沉思着,抿了抿唇。独孤毅怔怔道:“那不就是铁镞头。比、比镞头长点?”
箭镞有模具,便可在作坊中大量生产,比制作木箭方便多了。林晗看卫戈似有顾虑,便道:“先造些出来试试吧。”
卫戈看向他,笑道:“朝廷有令,各地但凡是造一根镞头,也得向盛京呈报。”
林晗却不屑一顾:“朝廷?就造三两铁箭,能耗多少铁。”
“我怕给你找麻烦。”卫戈弯着眼睛,失笑道,“换成铁箭,我倒是有信心做成连弩,你还真要大开矿山制箭?”
林晗皱着脸,道:“怎么,我开不得,当我没钱?”
独孤毅一喜,怂恿道:“公子,咱们在外打仗,修缮武器也得花银子,你看这……”
卫戈凉凉地瞥他一眼,独孤毅笑容一凝,顿时灰溜溜地噤声。
林晗迟疑地看了看两人,低声道:“怎么回事,你们军资不足么?”
“倒不是缺钱,”卫戈温声道,“宛康富庶,这物价,比盛京还高几倍。”
出征资费有限,在外将领通常都精打细算。朝廷会给军士配发维修刀兵铠甲的资材,数目不多,转眼就用没了。
林晗大惊:“这……不会吧?”
他养尊处优惯了,从未计较过银钱。盛京城豪族显贵遍地走,宛康再富,何至于贵到盛京头上。
林晗细细一想,沉吟道:“再怎样都不可耽搁了战事,既如此,就更要州府拿钱了。”
校场上几队弓骑操练完毕,便有校官威武上前,朝台上将帅抱拳行礼。卫戈略一点头,叫了几个亲兵奔赴靶场,让他们督观弓兵比射,按甲乙丙丁四等考校,合格者奖赏战功。
弓兵不比冲锋陷阵的步卒,靠数首级论功行赏。交战之时,不求有功,能一箭射穿敌将首级,但求无过,不许拿着金贵的箭矢玩忽职守。弓箭手的战功,大多通过平时操练的表现来计算。
布置好军务,卫戈半是调笑地盯着他,神情柔和:“可别为了我,把州府的银库掏空了。”
林晗只觉旁边两人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窥探不休,顿时脸上一热,嘴硬道:“谁说是为了你。这是为了大梁的社稷江山。”
“我不为江山,”卫戈接着他的话,似笑非笑,面色正经,口中却轻佻暧昧起来,“我啊,只为了一个人。”
那双眼眸里的温情像是软和的丝绸,撩拨得林晗心缰一紧,哑着嗓子说不出话,只轻轻地哼了声。
原野上风声浩浩,草木低伏。一骑快马送来几本簿册,亲自呈到林晗手里。他原以为是公文,翻开瞧了个大概,居然是市政司留存的税册。
“王御史让你送来的?”林晗微微惊讶。
“正是。”那皂吏交掌一拜,“王御史嘱托下官,一定要原封不动地送到都护手上。”
一阵冷风吹打,灌进林晗领口袖子。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手端着账册,一手紧贴嘴唇,压着嗓子咳两声。
“外面风大,到军帐中去吧,”卫戈解下斗篷,披在林晗肩头,转而对着始终未发一言的宇文跋,“顾好这边。”
“是。”宇文跋交手低眉,话音低沉。
林晗听着江海般狂起叠涌的风涛,一时有些恍惚。待卫戈叫他,才发现自己已被他拉着手,乖乖地走了几十步。
卫戈瞧见他呆滞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一进帐中,便把人揽进怀抱,在发鬓间啄吻几下。
“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
林晗回过神,仍是目光迟滞,疲累地靠在卫戈襟前,自言自语:“我怎么了,为何突然就感觉……脑子里空荡荡的?”
卫戈捧起他的下巴,迫使林晗抬头,与他对视。
“你身上那毒,”他皱眉道,“可找大夫看过了?”
林晗自暴自弃地钻回他怀里,闷声道:“罗刹说,合欢毒无药可救。”
“罗刹?”卫戈双目一沉,拨弄他耳畔发丝,“我刚才叫了你十几声,你都没听见。”
林晗一愣。先是催情,再是强夺神志,这毒性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卫戈揽着他坐下,将神思愈发迟钝的林晗抱在怀中,像是摆弄一个乖巧的木偶。林晗安静地依傍着他,双眼浑浑噩噩地望着虚空中某一处,仿佛定格一样,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
天地万物都停滞了,唯有卫戈身躯的暖意,透过衣甲紧贴他的脸颊,让林晗得以判断自己仍是活着。
卫戈注视着他乖巧安定的面容,心境逐渐偏移,竟是突发奇想,觉得这样也好。
第190章 偏袒
私心作祟,他不止一次设想过将林晗圈禁在身边。尤其是当他发现,早在他们认识之前,林晗就对旁人抱过远超爱恨的情谊。
那是爱吗?当然不是,他知道含宁不爱裴信。可在他看来,他们两个人的牵绊,比普通的爱恨更加深切,也更加……刻骨铭心。
卫戈不知如何去概括他们的纠葛,兜兜转转,他只想到了一个词。
唯一。这两个人,是彼此的唯一,世上再找不出另一个人足以替代他们在彼此心中的位置。
这如何不让他心寒?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他执拗而稚嫩的喜爱有多么苍白可笑。仿佛他卯足了气力,终究都挤不进他们之间去。
海誓山盟又如何?他心上的人,早已历尽千帆,尝过最深刻的爱憎。他这个后来者,凭什么磨洗掉那些过往,独占他的心神。
卫戈凝视着林晗的侧颜,抬指轻轻触碰低垂的眼睫。林晗和片刻前一样,如同陷入了沉睡,全然不知外界的动静。
睫毛搔动指腹,有些发痒。他情不自禁地低喃:“难道一开始喜欢你,就是错的?”
他的手臂顿在半空,阻止了这个念头,叹息一声,将林晗抱起,放在胡床上。
林晗的病症发作得突然,放任下去,还不知会到何种地步。卫戈取来纸笔,思索一番,便给辛夷写信。
他出门唤鹰的空隙里,林晗徐徐转醒。卫戈一回帐子,便见他正靠着围屏翻阅账簿。
林晗盯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纳罕道:“这宛康的物价怎么回事,还真像你说的,比盛京还要虚高?”
卫戈在他身旁坐下,歪头瞅了瞅税册,道:“一匹绢帛三千五百钱,盛京五百七十钱,差不多六倍上下。”
“宛康商路通达,不应该啊?”林晗皱着眉头,疑惑不解,往后翻了几页,举着簿册给他看,“你看茶叶,浮梁来的蒙顶石花,一斤一百五十钱,盛京多少?”
卫戈忍俊不禁,道:“一百钱左右。”
林晗敲敲账册,匪夷所思,道:“凭什么呀?”
怪不得聂峥一次发两年的军饷呢。一个月的饷银,在宛康能做点什么?吃几顿茶就没了。
卫戈端详半天,朝那账簿轻抬下巴:“他们给的不是银子,而是楮币。”
林晗仔细浏览账目,终于在纸缝里找到四个小字:汇通宝钞。
他讷讷道:“楮币是什么,不是铜钱么?”
“差别大了,”卫戈道,“楮币就是纸钞,大宗货物买卖,使铜钱金银多不方便,许多商人便约定俗成,用纸钞做交易。”
林晗傻眼了,拿着税册抖三抖,道:“买卖用银票也就算了,缴税也敢交纸钞,我要他那些废纸做什么?”
卫戈思忖一瞬,笑道:“还不止呢。纸钞这东西,一旦多了就不值价了。当年禄州也通行过一类纸钞,战时官府入不敷出,便大肆加印银票,后来连累得一斤粮米卖到五百钱,害得金银也贬值。”
林晗恍然大悟,点点头,手里账本倏然掉在地上:“我说呢,这宛康物价如此神仙,原来都是因为这汇通宝钞啊。”
卫戈捡起账本,囫囵着翻了一番,抬眼盯着他。
“你不是在查当年修城的钱去哪里了?查这汇通宝钞,兴许有发现。”
林晗一怔:“怎么说?”
卫戈合上账本,玩笑道:“如果我是宛康都护,你猜我怎么跟朝廷骗银子?”
林晗脸上一僵,沉声道:“骗朝廷的银子,不怕被查出来?”
卫戈拿簿册点了点他额头,淡淡道:“我这个法子天衣无缝。”
林晗一把拽住书角,道:“别卖关子。”
“简单。先找个大商户,借由买卖之便垄断商行,”卫戈笑道,“如此一来,便可顺利推行本行纸钞。等纸钞取代了铜钱金银流通,什么东西卖多少钱,还不是我说了算?”
林晗听得后背一凉。卫戈凝望他片刻,叹道:“想涨价,我就多发纸钞。想降价,我就缩印楮币,大家都没银票,又不能使金银,物品只能贱卖。”
听到此处,林晗已是恨得牙痒痒,攥着拳头低斥。
“好啊,好个王凝,真是王八蛋!”
卫戈揽着他肩膀安抚,柔声道:“再说说骗朝廷的银子。五百八十三万两对吧?商货价贱的时候,兴许一百万两就能买到所有修城的资材。他们做账本,按的还是虚高的物价,一毫一厘都能对上,你怎么查?”
林晗气得双臂发抖,嗤笑道:“哪里查得出来。剩下的银子,全都人间蒸发了。”
“还有这税,”卫戈摇头长叹,“这汇通宝钞要不是借着官府名义和金银铜钱对等,那就是一叠废纸。你说王凝是交税了呢,还是正大光明地没交?”
林晗沉重地闭上眼,咬牙切齿:“我早晚要杀了这猪狗。”
“当务之急,先取缔这废纸,”卫戈轻笑道,“宝钞是王氏的命脉,你拿捏住了,他便巴巴地求饶来了。”
林晗倏然站起身,道:“我知道。这便走了。”
“含宁,”卫戈紧跟着叫住他,“先别走。王凝靠山颇硬,未知全貌,不可鲁莽。”
“也是,”林晗双眸森冷,嘲道,“能钻研出这等主意欺上瞒下,搜刮民脂民膏,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卫戈盯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睛,道:“先前他给我递了帖子,就在这两日,要不要跟我一块赴宴?”
林晗忽然转过话头:“王致和裴信是政敌,王凝为何几次三番巴结你?”
卫戈笑道:“狡兔三窟。王凝也怕中书令斗不过裴丞相,万一王家像聂氏那样一夕垮台,他也好找人说情。”
林晗皮笑肉不笑,道:“我竟不知,你在别人眼里还是个好说话的主,有副菩萨心肠呢。他给你的贿赂,你都收了?”
卫戈眉梢轻抬,道:“无功不受禄。”
林晗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话。要不然等我收拾他的时候,那厮胡乱攀咬你,我还得给你擦屁股。”
卫戈闻言笑吟吟地靠近,盯着他一点丹红的唇瓣,故作怅惘道:“失策了。我想试试被含宁偏袒的滋味。”
“哪次不是偏向你?”林晗眼带嗔怪地瞪回去,“我手下的部从,都觉得我偏心呢。”
卫戈沉静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中,汇不出一个字音。
第191章 成亲
静默半晌,他失笑道:“又在甜言蜜语哄我开心?”
林晗抬眼瞧着他,双眸微光浮动,像是早已看透他胸中块垒。
“桓儿不信我?”
他问话温柔,却不妨碍这句词仿佛刀锋一样,霍然在二人之间划开一道沟渠。
卫戈张了张口,哑然无声,换上副柔和的笑颜,道:“王家的宴,你去是不去?”
林晗默契地避开锋芒,顺着台阶下,道:“不去。我堂堂都护,要纡尊降贵去见他?”
况且,他早就有主意让王凝自己找来。
王凝趁着天灾收购土地,把民户变成佃户,短短时间内便坐拥田产奴婢无数,堪比宛康的豪族世家。
手里的田多,自然也要人去种地。土地没人耕种,就会变成荒地,压根赚不了钱。王凝掠夺土地,那他就把百姓全部抽调走,正巧宛康有几个大工程,开荒造田、修建学院、开矿造箭,样样都要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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