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宁,”聂峥忽然笑道,似是有些无奈,“无论去宛康还是凉州,一旦入城,我就护不了你了。”
林晗心中一沉,顿时头疼起来。是了,聂峥如今的身份是叛军首领,梁国不会放他进城。
韩炼低声道:“将军不必担忧,燕云军必定拼死护卫将军。”
这句话本是要让林晗安心,可他听完,越发觉得麻烦。面前这两股军队水火不容,着实难办。
他背后传来沉闷的蹄响,一列铁骑冒着大雪呼啸而来。
林晗转身去看,便见赵伦领着一队黑骑匆匆赶来。这些骑兵似是才厮杀过,浑身犹带着鲜血的气息,衣甲兵器上蒙着层淡淡的血雾。
短短二十来天,赵伦长进了很多,也能领兵打仗了。他看林晗和聂峥都在,两人心平气和的,不像吵过,立时喜不自胜,深觉这些天没白在聂峥耳边磨嘴皮子。
“陛下,陛下——!”
赵伦拽着缰绳,宽袖在风雪中飞舞,狠抽了一下马臀,羽箭似的来到两人跟前,便要下马行礼。
“免了,从哪回来的?长进不少,会带兵了。”林晗端详着他胸前甲胄,笑道,“怎不换身轻便衣服,宽袍大袖上战场,嫌死得不够快?”
赵伦有些羞怯地一拜,捋了捋袍服,道:“事出突然……聂琢要守城,只能我上了。说会带兵,实在不敢当。”
聂峥是老将,熟知战场中的机变,跟着苍鹰找到番兵后,料定他们是在找人,不会只派一路追兵,便让赵伦带着人马埋伏另一路番兵。
赵伦听说他们要去宛康,眉梢的喜色顿时凝住,坚决反对。
“谁的主意?不成!绝对不行!”
聂峥说不过文官的嘴皮子,长叹道:“你自己和陛下说。”
赵伦惊异地看向林晗,道:“使不得啊陛下。两国开战,万一贺兰稚打过去,宛康不见得比别处安全。”
林晗被他俩一口一个陛下地叫,一时有些糊涂,竟也像当初一样开口:“朕不是为了安全……”
不待他讲完,赵伦便口若悬河道:“臣明白,自然是为打胜仗。如今燕云军牵制着贺兰稚的兵力,正是大好时机,不如让聂峥北上,直剿龙庭。苍麟军最擅长围歼,把他国都杀个片甲不留,小小蛮夷,哪敢再作乱。”
达戎军队都去和卫戈打仗了,国都必然空虚,而草原民族的都城并不坚固。
林晗细细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哪知聂峥沉默半晌,无情拆台:“说大话别带上我。”
第145章 恼羞成怒
赵伦争辩道:“你这人,怎么灭自己威风。”
塞外行军没有想的那么简单,他说过的,聂峥早就考虑过,因而反对得坚决。
“达戎军队如何调度,你清楚吗?你怎么就知道龙庭没人?贸然行险招,就是送死。”
林晗沉吟半晌,望着眼前大雪,也道:“说得不错。况且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马跑不快。龙庭偏远,粮秣辎重很难跟上。若是运气不好迷路,那就完蛋。赵伦,想当然了。”
在草原荒漠上打仗,最难的不是交战,而是气候和地形。塞外一马平川,胡族没有固定的城镇,常常几十里几百里荒无人烟,放眼眺望只有无尽的草地和沙砾,稍不注意就会迷路。
倘若遇上尘暴、洪涝和大雪,行军愈加困难,就算手握十万大军,再好的战略只能泡汤。
简而言之,塞外作战费力不讨好,这也是百年来梁庭甚少出兵西北的原因。如果不是外邦挑衅,通常都采用和亲结盟,睦邻友好的策略。林晗执政初期,裴信在外朝提了个“以夷安夷”,重点就是扶植质子做傀儡君主,挑动塞外各族各部的嫌隙,以此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伦纠结万分,殷切道:“陛下当真要回宛康?”
林晗揉了揉眉心,一时难以抉择。他如今进退维谷,留在塞外,他们兵少将寡,消息闭塞,起不了作用;回到宛康,他一没权二没势,调动不了大军。
但后者的好处不是没有,官府消息畅通,总比在草原上没头没脑的强,还能借王经联系上裴信,打听都城的情况。
思虑再三,林晗下定决心,朝聂峥道:“等回宛康打听到情报,我给你们传信。”
聂峥不再多言,只应了声好。
相逢一刻宛如朝露,倏忽便过去了。此时风雪更猛烈了些,落石般击打着盔甲。前路敲定,两路军队暂时合为一股,在飘摇的大雪间寂寞地行进。
三人愁云惨淡,各怀心事。不多时天色转黑,大军行过一处蜿蜒的河谷,常年来山顶雪水融化,在山脚冲击出一滩沃土,土地上生长着茂盛的云杉,恰好能避风雪,便就地扎营过夜。
从草原南下到宛康,照理说都是荒漠,哪会出现这等山清水秀的景致。林晗心底惴惴不安,不祥的念头越发明显。将士们扎营,他就牵着马沿着河道走,四处查看地形。
一人一马走了许久,林晗登临不远处长满巨柏的丘陵,却见聂峥也在。
两人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地张望。大雪掩去了所有痕迹,天地间只剩单一的白。草木,山川,沙砾,荒土,全被白色吞噬了。
聂峥脸色很难看,扫视着皑皑无垠的雪地。
林晗长叹道:“怕什么来什么。”
前不久才说迷路,如今竟然真的应验了。
“四五月的雪下不了多久,”聂峥安慰他,“说不定今晚就停了,太阳一出来便化了。”
他看了看林晗的侧脸,从怀中取出一物。
“拿着。”
林晗回过神,眉间阴霾淡了些,望向他手里鲜红的小瓶子。
“这是……”林晗仔细回忆在若泽草原的时候,不禁呼道,“啊,是血胶。”
“苏忱已经验过了,”聂峥瞧着他脸颊上的伤,低声道,“希望不算太迟,还有用吧。”
林晗接过血胶,攥在手里,犹能感知到温暖。他摸了摸脸颊,自嘲道:“我倒不是很在意容貌,这么久了照旧用这张脸示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聂峥皱起眉头,莫名其妙生气,忍了半天,埋怨道:“你还有什么在意的,被人害成这副模样,你还心平气和的?”
林晗抚着瓶子,小心翼翼地旋开莲花状的瓶盖,立时嗅到股奇异的药香。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报仇了。”他淡淡一笑,手中猛然攥紧,抬头望向蝴蝶似的白雪,轻叹道,“既然报仇,就要斩草除根,光杀一个,我是不甘心的。”
聂峥别开目光,仍是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道:“活成菩萨了。天下人哪还用拜佛指舍利,我看拜你就完了。”
林晗被他阴阳怪气地损了一通,丝毫不觉得恼火,轻快地奔下山坡,一溜小跑,身后扬起细沙烟尘似的积雪。他来到结冰的小河边,拂去河上的雪堆和枝叶。冰层仿佛镜面,映着他模糊的身影。
林晗抬起小指,轻轻沾了点血胶,抹在疮疤上。
身后突然响起聂峥的声音:“多搽点。”
林晗晃了晃小瓶子,道:“得省着用。”
“不够我再去弄。”
林晗回头看他,笑道:”然后再让苏医生给你缝一次?”
聂峥望着天空,脸色忽然一变,惊得林晗顿时起身,慌忙道:“怎么了?”
“鹰。”聂峥道,“带弓了没?”
林晗仓皇抬头,顺着聂峥的眼神看去,果见灰雾中悬浮着一个小黑点,在肆虐的大风里展翅盘旋。
聂峥动作迅速,从马上取了弓,折返到河岸。那鹰飞得极快,眨眼便从天穹顶上来到河谷当中,就要逼近他们。
“等一等,”林晗拦住弓箭,仔细辨认着那鹰,“不是苍鹰,苍鹰飞得没这么快……这鸟儿我认识的。”
言罢,他收起药瓶,冻红的双手拢在颊边,喊道:“碧霄!”
碧霄听见他的声音,连连扑打着翅膀,轻盈地降落到河床上,收拢羽翼,跨着方步踱到林晗跟前。雪风掀动它腿上细软的羽毛,露出藏在其中的信函。
林晗心如擂鼓,手忙脚乱地解下书信,一展开却傻眼了。上头勾着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的文字,他看得双目一黑,压根摸不着头脑。
卫戈给他写这些做什么?
林晗盯了半晌,没有头绪。如此隐秘的信函,说不定和军情有关,便叫聂峥来看。
聂峥一瞧便了然道:“这是用反切法加密过的,军中常用来传递密信。你试着把这些字两两分开,上字取声,下字取韵和字调,切成一个音,就能拼出真正的含义。”
林晗照着他说的,把杂乱无章的字细致分组,在脑中拼出一个个字眼,喃喃道:“前事仓促,未及告别,这几日来甚是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拼到后头,脸颊也烧起来。聂峥好奇地看了看,顺着念道:“……甚是想你,故来信乞小衣一件,贴身穿上,方可稍解相思情切。含宁怜我,吻你万千。”
林晗顿时炸起来,把那信纸揉成一团,伸手堵聂峥的嘴。
“谁让你念的!谁让你念的!”
“我这是好心帮你拼字。”聂峥握着他肩膀,笑道,“这哪来的情郎?人是你勾搭的,你恼羞成怒个什么劲?”
第146章 黑衣珈叶
林晗攥着信纸,指节红红白白,沉默不语。聂峥打量着他神思不定的模样,联想到跟在林晗身边的燕云军,霎时误解了事实。
“你跟裴丞相……”
林晗脸色灰败,连忙制止:“没这回事,不要瞎猜。”
聂峥神情复杂地盯着他,欲言又止,自嘲地叹了声。林晗看出他有心事,收起信纸,不安地走近两步,拽了拽聂峥袍袖。
“走吧,该回去了。天都快黑了。”
聂峥平静地点点头,去坡上牵了战马,回来和林晗一同走在河岸边。
泥土上铺着松软的雪,每走一段,便留下几列黝黑的脚印,仿佛洇湿的笔墨,很快又被掩藏得干干净净。偶有路面结了冰,踩上去很是滑溜。聂峥便让林晗坐在马上,他牵着缰绳,慢悠悠地朝大营走。
飞雪漫天,两岸树林中的灌木都成了冰雕,野草全部冻死了,裸露出黑乎乎的土地和岩石。林晗望着灰扑扑的天空,从未如此强烈地盼望见到日出。他在马上躬身,伸手拍了拍聂峥肩头,示意他暂且停步,而后轻捷地跃下马背。
不久前刮了大风,许多矮树拦腰折断,不少云杉的枝条也未能幸免。林晗攀住摧折的树枝,走到断裂的树木跟前,拂开挂在木头上的白雪,仔细数着年轮。
花草树木都有向阳的习性,大雪天看不见日月星辰,恰好能根据树木确定方向。树木年轮有疏有密,年轮稀疏的一端指向的就是南方。
林晗环顾四望,记了几个地标,大致找到了方位。目光游弋时,他看见堆满枝叶的雪地里有个倾覆的鸟巢,几个雏鸟光秃秃的,已经冻成了冰块。
聂峥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早说?”
林晗疑惑地看向他:“什么?”
聂峥蓦地闭上眼,胸前玄甲微微起伏,道:“没什么。快走吧,雪越发大了。”
林晗恍惚地听着耳畔风声,隐隐猜到他未出口的话,却不追问。
两相静默,良久终于走完覆雪的寒径。大营已经扎好,四处烧着红彤彤的火把。营中正埋锅造饭,赵伦站在毛毡帐篷跟前指挥着几个军士,一见他们回来,立时迎上前去,忧心忡忡地发问。
“情况如何,离宛康还有多远?”
林晗跳下马,好奇地张望地上的炉灶锅釜,道:“先不说这些。有什么能吃的?”
一说到吃饭,赵伦立时舒展开眉头,招呼二人坐下。行军时做饭都是就地起灶,赵伦命人在炉灶上搭了个小棚,不光能做饭,还能围着灶火取暖。
聂峥在若泽草原上称霸一方,捞了很多油水,如今行军打仗时照样一切从简,和士卒一样,吃的麦饼和风干牛羊肉。
天气严寒,冻硬的粮食好比石头,根本咬不动,只好往锅里放些雪,生火煮粥。聂峥让人取了些面粉,亲自下厨和面,做了一碗汤饼。
耕牛事关生产,关乎国家社稷,大梁素来禁食牛肉。林晗这是头一回吃到,觉得颇为新奇,与往日吃过的肉都不同,似乎很是弹滑劲道。汤饼是用青稞面做的,只在雪域高原才有,风味亦是独特。
赵伦却嫌弃道:“丢死人了,你那好东西多得是,给陛下吃这个。枉你还是高门出身。”
聂峥端着粥碗,冷笑道:“好东西是多,人不跟我回去,我有什么办法。”
赵伦嬉笑道:“这怪谁,还不是你没出息。照我说的,你想个法子灭了贺兰稚,陛下嘉奖你还来不及呢。”
林晗吃完汤饼,听着他俩一唱一和,瞥向赵伦:“你不吃饭,饭都堵不住你?”
赵伦叹道:“今日四月二十八,我过寒食节,禁食,就不奉陪了。”
“不要理他,”聂峥皱眉,看向赵伦,警告道,“别在陛下跟前说晦气话。”
赵伦没趣地瘪嘴,端着碗冷硬的干粮利索起身,抖落长袍上的雪,哂笑一瞬,独自往军营外的山林拐。
林晗看着他远走,一头雾水,不禁掉了筷子,转头责怪地盯着聂峥。
“你凶他干嘛?”他道,“还不快去把人叫回来,遇见熊狼了怎么办?”
聂峥摇摇头:“你没听他说,今儿个要过寒食节,想必去祭拜了。让几个人跟着他就是。”
说罢,他便叫了三五个军士,令他们追赵伦去。林晗迟疑片刻,道:“他拜什么人?”
聂峥看他一眼,道:“他少时有个挚友,被人活活打死了,就在四月二十八这天。”
“活活打死?”林晗诧异道,“赵伦出身莱阳赵氏,他的朋友怎会有如此遭遇。”
“他出身赵氏,他那朋友可不是。”聂峥深深地瞧他几眼,语气有些微妙,“那人只是家学里的书童,出事后,赵伦就离家了,这么多年一直漂泊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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