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终得解脱。
云不意听得入神,不知为何?,隐约觉得这?支曲子很耳熟,有点像他每回施展净化之术时响起的那道吟唱声。
冷天道的琴也弹得很好,他不懂赏析,只感觉抓耳又好听,无意间往他抚琴的手一扫,愣住了。
冷天道十指拨动,白玉般的指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纤细的藤枝,它们枯萎已久,了无生气,却还隐隐能?看出生前的色泽,大抵是?晶莹如玉,绿得喜人。
云不意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手,见他闭着眼专注弹奏,实在?不宜打扰,便忍住了没说。
不过那几根枝杈让他看着有些?难受,私心认为它们不该是?那副枯死的丑样,便悄悄探出一根枝条,尖端在?它们身上一碰。
一缕灵力?注入其中,成效斐然。
青蓝色的光辉在?藤枝上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很快,藤枝焕发新生,变得色泽青嫩,枝叶丰盈,缠绕在?冷天道青葱白玉般的指间,过分的合衬精致。
冷天道猛然睁眼,拨弦未停,目光却长久停留于那几枝细藤上,良久,转头看了云不意一眼。
云不意正欣赏音乐,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叶子不惬意地摇摆。
冷天道唇角微微上扬,眼底浮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
不远处,秦方屈膝坐着,右手被秦离繁捉去摆弄,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影子。
玉蘅落坐得端正,一面听曲一面看旁边父子俩的互动。秦离繁跟个孩子似的,秦方也宠着他,玉蘅落从他们身上,恍惚看到了从前的兄长与自己。
青鸟传递思念,原来,也会带来思念。
一曲终了,宣泄完思念的宁唯萍散去花旦装束,恢复成残魂应有的模样——一道薄如纸片的半透明影子。
她坐在?金桂树枝头晃着腿,释然一笑:“多?谢几位助我得偿所愿。作为报答,我便将我知道的那个书生的事?告诉你?们吧。”
闻言,众人精神一振,秦离繁摸出了笔和本子,做好了全?程记录的准备。
宁唯萍仰头望天,思索了好一阵才组织好语言,娓娓道来。
生前死后?,宁唯萍只真正见过书生两次。第一次在?十三岁那年?,书生将她姐姐收为弟子,那时他并未留下名姓,跟宁唯萍也并无交流,只能?算碰了个面。
第二次在?宁唯萍死去数年?之后?,书生将她的尸骨从桂村废墟中翻寻出来,为她缝补新的血肉,用以?种?浮羽花哄重生后?的宁唯笙高兴。
两次见面都是?宁唯萍单方面对他留下印象,关于他的所有信息,皆是?宁唯萍通过各种?手段、渠道打听到的。
书生名唤林葳,年?岁不知几何?,是?《诡闻奇术》的撰书人。他常住宁州的昏云山,从前和宁唯笙一起,后?来守了宁唯笙的冰棺一段时日,最近突然不见踪影。
宁唯萍半个月前偷偷去过一趟昏云山,她是?残魂之身,那时又还戴着姐姐留给她的木钗,因此没有惊动护山大阵便成功登上山顶——林葳不在?,山顶的松树下只有宁唯笙的冰棺。
“他又入世了?”云不意抖抖枝干,“我有不祥的预感,他恐怕在?作妖。”
宁唯萍掩唇轻笑,旋即语调微沉:“确实如此。我游离人间这?两百多?年?,他入世过两次,一次害死了一百三十五人,给我缝了一身血肉。另一次带着宁唯笙游山玩水,有数位女子因多?看他几眼而被宁唯笙妒忌,遭他杀害。”
“畜生。”云不意和秦离繁脱口?而出。
“畜生的心肝尚且是?红色的。”秦方语气冰凉,“他连血都黑透了。”
宁唯萍点头:“所以?我不认那位新生的宁唯笙是?我姐姐,那更像是?他恶面的投射,我姐姐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云不意赞同,真正的宁唯笙可是?到死都在?试图阻止林葳,哪怕她知道林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她。
宁唯萍继续说:“林葳此回出山,带了他撰写的《诡闻奇术》,说明这?次他要做的事?需要用到书中的诡术。事?实上,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人间散布他书里的邪法,尤其是?涉及复活的那部分,成功几率之高,几乎称得上无往不利。”
顿了顿,她看向玉蘅落:“因为姐姐的缘故,我一直在?关注那些?修习了复生之术的人,包括玉家大公子。其实,二公子你?是?复活之术成功的案例——除了宁唯笙之外,唯一的案例。”
玉蘅落木然与她对视。
宁唯萍一提起“复活”二字,玉蘅落就想到了自己兄长修习的邪法。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是?所谓的成功案例。
“我……”他困惑又难过,以?至于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明白。”
宁唯萍道:“《诡闻奇术》中绝大多?数邪法都与执念相关,执念越强,则威力?越强,根源就在?于这?套复活之术上。所谓的复活,本质上是?掠夺他人生命力?注入已死之人的躯壳,以?自身执念在?这?具躯体里强行?催生出新的意识,因此被‘复活’的人,已然不是?原本那个人,而是?施法者执念的化身,性格也与其相像。宁唯笙便是?如此。”
说完,她看着玉蘅落强调道:“但你?不是?。你?是?你?,一直都是?你?。”
玉蘅落眨眨眼,仍然不明所以?,云不意却立刻明白了。
他坐在?冷天道肩头,叶子摆成跷二郎腿的姿势:“你?的意思是?,玉大公子的执念远远超过复生术法的创造者,甚至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和规则,将二公子的灵魂强行?留在?了世间?”
宁唯萍微笑:“真聪明。”
玉蘅落怔住了,秦方与秦离繁瞠目结舌,就连毫无生念的冷天道都不禁为之动容。
云不意咋舌:“执念深重至此,他也算开天辟地第一人了。那玉蘅落的魂魄为什么没有回到他的身体里?”
宁唯萍叹了口?气:“因为玉大公子掠夺的生命力?不够。”
复生之术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掠夺他人命力?恢复死者身躯的活性,第二部分才是?在?躯壳内催生新的意识,或者令魂魄归位。
玉绮芳完成了第二步,却因为不忍伤害无辜,没能?完成第一步。
人心真是?奇怪。
为了救一个人可以?抛弃一切,甚至有悖逆天道的勇气,和突破生死桎梏的力?量。
但也会为了不牵连其他人,而情愿让所有的付出与牺牲作废。
世上有林葳那种?人,也有玉绮芳这?种?人。
为恶者得偿所愿,善良者抱憾而亡。
真不公平。
宁唯萍面色晦暗,轻声道:“大公子当?时抽空了自己的寿数与生命,才让自己被邪法反噬,变成后?来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他一个人的命力?填不满复生之术第一阶段的窟窿,所以?二公子的灵魂无处可依,在?尘世漂流偌久,方在?这?只狸奴体内重生。”
“二公子,你?绕过了轮回重获新生,与真正的复活无异。然而修习复生之法的人那么多?,也唯有你?兄长成功了。”
“……”
玉蘅落把自己蜷成一团,脑袋深深埋进爪子里,翻倒的耳朵微微颤抖。
成功了吗?
他不觉得,他情愿自己死得不能?再死,情愿活下来的那人是?他的兄长。
玉蘅落颈上的玉环闪烁微光,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云不意同情地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脊。
宁唯萍深吸一口?气,光线照得她的身影愈发透明,好像随时都将迎风散去。
她抚了抚鬓发,坦然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关于林葳,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说到他此回出山,我倒是?有个猜测,你?们姑且一听。”
秦方颔首:“请说。”
“他毁灭桂村,是?为了复活我姐姐。而现在?,宁唯笙命途将尽,被他通过酷烈手段唤醒的灵魂也苍老衰朽,因此他这?次出山的目的,应该与为宁唯笙续命相关。”
宁唯萍点点心口?:“灵魂的衰败,几乎是?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如今的宁唯笙一旦死去,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直接就会魂魄崩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除非……掠夺他人的灵魂填补自身。”
闻言,云不意、秦方和秦离繁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
频繁出现的鬼蜮,鬼画舫里吞食灵魂的鬼藤壶。
云不意浑身绒毛根根炸起,含羞草瞬间变成蒲公英。
他说:“秦方,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秦方与他视线相对,微微点头:“频繁出现的鬼蜮应该是?用来培育鬼藤壶的,鬼藤壶有吞食魂魄之能?,如果宁姑娘所料不错,鬼蜮与鬼藤壶的出现正好与林葳的目的相合。”
“要真是?他的话……”云不意感受到了熟悉的三叉神经剧痛感,“他还是?真是?一根可怕的搅屎棍。”
秦方耸耸肩:“如果鬼蜮频繁出现之事?真的是?他的手笔,那个突然冒头的见诡组织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没有培育出符合要求的鬼藤壶,他也不会就此停手。等着吧,我们就快抓住他的尾巴了。”
两人正说着,冷不丁听见冷天道开口?道:“她快消散了。”
反应过来后?,云不意一惊,条件反射地望向金桂梢头。
宁唯萍像一片鸟儿遗落的羽毛,轻盈坐在?树荫里,唇角噙着微笑。
虽然这?一世没能?报仇,可能?让桂村的亲朋从煎熬中解脱,也不枉她坚持到今日。
现在?,她这?缕残魂也该功成身退了。
嗅到离别的气息,众人沉默起身,就连悲伤不已的玉蘅落也撑站起来,准备送宁唯萍一程。
他们素昧平生,昨夜刚刚相识,谈不上彼此了解,也没有任何?交情,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换之外,甚至没有叙过哪怕一句闲话。
他们不算朋友。
可分别来临时,依旧显得那样伤感。
残魂无法入轮回,宁唯萍的身体如同一张被风鼓动的轻纱,飘摇中缓缓崩解,融入风中,吹向五湖四海、大江南北。
她会像桂村的村民一样,从此融入天地,成为天地。
云不意从冷天道肩上离开,舒展青枝绿叶,像一柄撑开的伞,拢住伞下游过的一缕微凉的风。
像告别一位经年?未见,短暂重逢后?又再度分离的好友,他轻声说:
“辛苦了,做个好梦。”
桂村的仇、鬼画舫的仇,他们会报。
而现在?,他们只想祝贺宁唯萍,孑孓独行?,流离半生,终得解脱。
……
旧的桂村已经不复存在?,新生的桂村也破败枯朽,如同这?段由无妄之灾制造的因果,陈旧、腐朽,却执着地不肯散尽。
云不意几人帮着收拾了一番,不说焕然一新,却也不再是?鬼气森森的样子,有了几分活气儿。
用“活气”来形容村子确实奇怪,但当?云不意挪走某间院落里倒塌的柿子树,在?树桩上注入灵力?,催化出繁茂的新枝的时候,这?种?奇怪却变成了理所应当?。
他拍拍树干,笑道:“若是?我们能?在?你?来年?落果之前搞死林葳,就过来找你?讨颗果子吃。”
枝叶簌簌作响,仿佛在?回应。
秦离繁将戏台打扫干净,一转身,就见玉蘅落叼着只灯笼蹲在?脚边。
不远处,秦方与冷天道在?学习扎灯笼,云不意的主枝立在?两人中间,左边叶子骂秦方榆木脑袋不开窍,右边叶子夸冷天道心灵手巧,丝毫不串屏,且收放自如。
冷天道一个曾经试图在?竹子上上吊的“聪明人”,此时却笨拙地削竹篾、糊灯纸、点蜡烛,从前横刀抹脖面不改色,现在?手指划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就跟云不意装可怜。
对此,秦方给出锐评:“矫情。”
秦离繁与玉蘅落相视一笑,在?桂村每间屋子门口?都挂上一盏灯笼,云不意救活的柿子树和戏台旁的金桂树上也各挂了几盏。
灯笼是?燃的是?价值万金的长生烛,风吹不熄,水浇不灭,可以?烧一百年?。
从此以?后?,桂村灯火长明。
……
离开桂村,云不意的精神一放松下来,先前挡雷落下的伤便让他重新蔫巴下去,在?瓷盆里缩成一株拇指长的含羞草,叶子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秦离繁紧张地凑上前:“阿意?”
冷天道虚挡了一下,指尖拂过云不意叶片边缘的焦黑,像为他灌些?灵力?疗伤,可灵力?还未入体,就被它自身的力?量弹开。
云不意睡着了,并未察觉他的举动,只有一根分枝无意识地赶着蚊蝇。
秦方道:“阿意是?灵草,不知什么品种?,拍异性极强。若是?能?用灵力?为他疗伤,我早做了,还用等你?出手。”
他语气中的熟稔令冷天道唇角一撇,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换了方向,替云不意赶开那些?一得空闲就往他身上扑的蚊虫。
感受到他扇动手掌带起的微风,云不意的分枝颤颤巍巍地探出,卷在?了他尾指上,无意间压着他的指节,正卡在?骨缝里,与绕在?他手骨上的一根枯藤重合。
细密的痛楚犹如针扎蚁噬,密密爬过冷天道心头。他僵了僵,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既难过,又愉悦。
冷天道沉静下来,专心为云不意驱赶蝇虫。
回到竹屋,他将紧闭的门窗打开,风与阳光灌入屋中,拂落陈年?的竹香。
云不意栖身的瓷盆被放在?窗台上,日光斜照入内,正好完全?笼罩那株小小的、嫩芽似的灵草。
秦方燃薪烹茶,梅花雪水在?陶炉里咕嘟咕嘟冒泡。秦离繁一勺勺舀出,吹凉了,浇过瓷盆里每一寸土壤。
看这?父子俩熟稔的举动,冷天道全?然插不上手,便揣手坐在?一旁,琉璃似的眼珠盛满金光,泛起些?微熔金色的暖意。
他问:“很难养吗?”
虽然没加主语,但秦离繁和秦方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难养啊。”秦方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似乎有土就能?活,其实可挑剔了。水要喝山泉,茶要喝普洱,跟人一起吃饭便罢了,还贪嘴挑食,但凡不合胃口?,就一口?也不肯动。这?些?都罢了,他最难搞的时期,是?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那时,才真叫难伺候。”
17/64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