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令他懊悔终生的未来到来。
云不意从来不会隐瞒冷天道任何事情,即便涉及到他自己的生死。
可他同样?深谙语言的艺术,以及人族生来自带的那种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在某个平常的午后,云不意喝着瑶池边上村民们送的花茶,用讨论晚上吃什么的语气对他说:“这个世?界出了大问题,需要我?修补修补。”
他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冷天道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凭他的实力,再大的问题,也能?挥手解决。
他却没想到,这回云不意口中?的大问题,是?大到必须让他拿命去填的窟窿。
神话纪末年,初秋,大雨瓢泼,响雷如鼓。
黑沉沉的苍穹出现了两道交错的十字状裂痕,将天空泾渭分?明地切成四块,裂口如巨兽齿牙差互的巨口,雷霆闪过,照出刺目的猩红。
与此同时,大地之上山倾谷突,江河倾陷,瑶池干涸,汪洋逆流。地壳寸寸开裂粉碎,沙尘四溅,被暴雨冲刷成一片泥泞。
无形而?磅礴的压力充盈于?天地间?,纵然冷天道是?仙道化身也难以承受,只能?像其他生灵一样?被压迫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云不意的元神回归本体,抽离根系,将庞大无边的真身升上空中?。
静寂片刻后,密集且紧促的碎裂声响彻云霄,建木神躯仿佛倾颓的山岳、逐风的细沙,随漫天星斗一同坠入深海、坠入世?界的背面。
在海鲸的哀鸣声中?,几乎所有仙人都义无反顾地奔向建木解体之地,一个接一个地没入祂陨落后化成的星光,成为其中?一员,心甘情愿献出苦修多年的仙力,为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添砖加瓦。
每个仙人,甚至是?实力平平的修行者,都能?追随云不意而?死,唯独身为仙道化身的冷天道只能?看着。
他被迫从第三人视角,看见真正?意义上的天崩地裂、沧海桑田。
四极裂分?为四界,由建木神力托起,也被祂塑造的屏障隔开,互相独立。各界落成时,磅礴的冲击伴随山呼海啸般的巨响激荡开来,无处不在,无所不往。
人、妖、魔三族生灵在如此伟力下颤栗不止,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尘埃,眼看就要被这犹如大厦倾覆的力量随意抹灭。
生死存亡之际,仍然是?建木神力护住了他们——其中?还掺杂着部分?仙人灵力。两种力量交织构成的屏障拦下了漠视万物的毁灭性冲击,这片天地才幸而?没有回归混沌初开时的死寂荒芜。
到了这一刻,冷天道方明白云不意说的“大问题”究竟是?什么。
三族混居的世?界,大道芜杂,终究有一日要分?开,彼此独立,各行其是?。这是?无法避免的未来,哪怕是?建木也不能?阻挡,否则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但若是?让四界自然、或者在某个契机中?顺势形成,各族生灵免不了死伤惨重。如果过程中?再爆发种族大战,局面会尤其糟糕,甚至埋下三族仇视对方的祸根,云不意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他深爱这个自己一手创造的世?界,在三族中?虽然偏爱人族,不大中?意魔族,却把他们都放在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一方出现大量伤亡,对他都是?沉重的打击。
所以他亲自出手,在加速世?界分?离进程的同时,将一切代价尽数担下。
云不意耗尽建木真身的神力,促使四界提前落成,并?以自身躯壳,为众生承担全部的冲击。
他牺牲所有,与当?世?九成九的红尘仙一起,为后世?的生灵铸造了一方再无任何后患的天地。
冷天道想通所有事情之后,忽然感到十分?荒谬,看着眼前风烟俱净的新世?界,发出沙哑低沉的笑声。
他化身为人万载,今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蠢笨愚钝,连那些从未见过云不意的红尘仙都知晓他的目的,不惜燃烧性命助他一臂之力,自己日日跟在他身旁,却一无所知,临了了,还像他创造出的那些柔弱生灵一样?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卑微苟活。
他应该像那些免于?一死的蝼蚁那样?,跪在地上感谢建木的庇护,感谢仙人们的慷慨赴义,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应该回归仙道,成为天道的基石,维持它?的运转,替云不意继续监督和保护这个新生的世?界。
冷天道太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因此他更加知道,自己不愿意做那些事。
云不意并?没有留下什么要求,他走得太急太快,甚至来不及对冷天道说声保重,显得那样?仓促和无情。
于?是?冷天道便能?心安理得地将一切责任置之度外,去做自己此刻最?想做的事。
他散去人身,意念回归仙道,让这块因建木而?生的大道基石由内而?外崩碎,追随陨落的神明而?去。
为祂生,陪祂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圆满?
新生的天道还未来得及运作,就因仙道的毁坏而?陷入沉寂,尚未完全诞生的意识从此沉睡不醒,人族的修行之路也随之断绝。
冷天道知道如此选择的后果,却依旧像那群坦然赴死的红尘仙一样?决绝。
在意识长眠的前一刻,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昏云山,想起山顶吹来的风落在青鸟的衣襟,想起那隐秘幽微的爱意和以人各有志为名的分?离。
冷天道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活成云不意生命的一部分?,和成为令他惊艳侧目的烟火并?不冲突。
他分?明有无数机会可以坦诚心意,却束手束脚,导致今日陪云不意同生共死,都不能?像仙人们那般坦荡和理直气壮。
昏云山的山神赴死时,可曾后悔那日托风送去的是?花瓣而?不是?挽留?青鸟生死相随的那一刻,又?是?否遗憾过没有坚持己心,而?是?纵容他的决定选择放弃?
他们身死魂灭,从此同归天地,是?一起落在枝头的雨、相依相随的云、风中?依偎的尘埃、彩虹中?毗邻的色彩。
他们如今浑如一体,不必在意是?否后悔。
冷天道当?然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内耗上,他把自己拆得支离破碎,平静地跟随云不意的脚步而?去。
在道法寂灭、心死魂消的一刹那,他忽然感觉有一缕风拂上面颊。风里?带着尚未散尽的香气,依稀与云不意常饮的花茶相同。
冷天道想睁开眼,伸手去捉这缕香气,却陡然想起自己已经?没有躯壳,灵魂也在焚尽的边缘,早就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大抵是?错觉吧,是?自己太过眷恋陪伴云不意隐居的时光,而?在生命的最?后产生的错觉。
冷天道这样?想着,放任仅存的魂魄消磨殆尽,跌入无尽的黑暗。
黑暗深处,正?为他孕育重逢的美梦。
……
岁月倒流,回到隐居的某一年,云不意着凉卧病在床,远道而?来的访客拿出银针,说要帮他针灸,散散体内的风邪之气。
冷天道倚在墙边,看见云不意青绿泛紫的脸,忍不住想笑,又?感觉这一幕恍如隔世?,令人怀念。
“我?……”云不意裹着被子,吸了吸堵塞不通的鼻子,指着自己的脸倍感荒谬地问:“我?可是?建……健壮的修行者,体内怎么会有风邪之气?我?书读得少,你们可别骗我?!”
“怎么会呢?”秦离繁板着小脸,把蔫坏的心思藏在一本正?经?的表情之下,“我?是?大夫,大夫不坑病人的。相信我?,你这风寒不用吃药,让我?扎几针就好了。长痛不如短痛啊!”
云不意半信半疑:“当?真?”
秦离繁点头,秦方忍着笑也点头。
云不意差点就跟着他们一起点了,直到看见针囊里?比自己手指还长,寒光锐利的银针。
“……其实吧,我?觉得不用喝药,也不用扎针,用被子捂捂汗也能?好。”
婉拒,婉拒了哈。
第六十六章
在云不?意的坚持下, 秦离繁遗憾收起针囊,放弃为他针灸治病的打算, 转而?开了一帖后世治风寒的药方——云不意特供版。
虽然“建木生病”这四个字,说出?去会被人当成脑子进水,但此时的云不意表现出的的确是风寒的症状。而?且,未来的他,在遇到秦离繁刚满一年的时候,也曾经染过一次风寒。
他那次生病,震惊了整座洛安城的医馆与大大小小的大夫,这些大夫一边排着队上门为他诊治, 一边给自己外地的师父、师兄弟和相识的医术大能写信传讯,研究灵草为何会生病以及生命的灵草该怎么?治。
闹到后来,把远在帝京的当世神医都惊动了,老爷子拖着七十岁高龄的年迈身躯不?远万里赶来, 一番检查之后,也像今日的秦离繁一样,提出?要给云不意针灸散风邪。
云不?意几?次婉拒不?成, 索性一头扎进莲花池里装死?, 当时的场面大概是这样的:
“我不?针灸!死?也不?针灸!”
“好好好, 我不?给你扎针了!你快上来!水里冷!”
“那你立字据!”
老神医沉默良久, 只能忍着大笑的冲动写了不?会逼他针灸的字据,以及一份斟酌许久的药方。
不?过,喝完三帖药之后, 云不?意确实奇迹般的痊愈了。
一想起那个混乱中带着诙谐和滑稽的场面, 秦离繁的嘴角便压抑不?住地上扬, 再看床上虽然抗拒吃药扎针,却?姿态优雅的云不?意, 不?禁感慨,时间?确实是杀猪刀哈,能把如今风采不?凡的建木大神,雕琢成后世那个贪嘴爱玩性格还有点幼稚的云不?意。
“小大夫,你笑什么??”云不?意咳嗽两?声,见秦离繁边写药方边笑,声音沙哑地问道。
难道是他抗拒针灸的样子比较谐门,让人家绷不?住了?
云不?意随意一猜便猜中了答案,秦离繁却?不?能承认,清清嗓子正色道:“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高兴的事。”
想起未来云不?意的糗状,也能算一件高兴的事。
“什么?高兴的事?”云不?意躺着正无聊,闻言,裹着被子身体往前倾了倾,“你说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秦离繁是个小机灵鬼,被他追问丝毫不?慌,思绪转了一圈,在脑海中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记忆里刨出?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说道:“我之前路过倒星海,听闻有不?少在那里生活的人族患上时疫。我怕疫病会大规模爆发,便过去看了看,没想到病情被控制得很好,我到的时候,患病的人也几?乎全?部痊愈了。”
“啊……”云不?意欣然点头,胸口因咳嗽牵动的闷痛都舒缓些许,“这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
说者无心,一旁听着的冷天道与秦方却?同时一愣。
冷天道突然问:“倒星海的时疫是几?时出?现,又几?时消失的?”
秦离繁的笔尖顿了顿,略做思索:“听当地人说,时疫出?现在半个月之前,至于消失,那是五天前的事。”
“这么?巧啊?”云不?意似乎不?疑有他,“我刚好是五天前生的病。”
“……”
冷天道一抿嘴唇,转身看向秦离繁:“大夫,药方可写好了?我这就去抓药。”
“好了。”
秦离繁将药方递给冷天道,他一手攥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另一手在云不?意眉心轻轻一点,云不?意的眼神便涣散开来,歪倒在床上。
“大逆不?道……”
临睡前,他似乎咕哝了句什么?,却?因病得厉害而?无力抵抗冷天道的法术,咕哝声消失在绵长的呼吸里。
“有劳大夫替我看顾一二?。”冷天道向秦离繁拱手,随即推门而?出?,身形化光散去。
“这个关心劲儿?和保护欲,倒是与后世的他别无二?致……”秦方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笑了笑。
“阿爹。”秦离繁起身,扯了扯他的袖子,眉心忧虑地蹙起,“阿意的病,是不?是与那场没有爆发的时疫有关?”
秦方微一颔首,揉揉他的头发。
“不?只是这一次……他初次生病的前两?日,洛安城附近有座村子也传出?过有人染上瘟疫的消息,闹得周遭人心惶惶。然而?后来官府出?面说这是个谣言,村子里也只死?了一个青年,并未爆发瘟疫……再之后,他就病了。”
秦离繁老气横秋地叹气:“所以,这些本该大规模爆发的疫病,由于提前转移到他身上,才让其他有可能患病的人逃过一劫?”
秦方凝视着床上熟睡的云不?意,姿势随性,毫无防备。
“他毕竟是建木。”
冷天道抓药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彼时,秦方坐在门口生火烤鱼,烟气被他用蒲扇扇到与竹屋相?反的方向,只留下被调料激发的浓香,足以勾起仙神腹中的馋虫。
见到冷天道,他自来熟地朝旁边一努嘴:“离繁在屋里守着先生,喏,药炉已经给你备好,来煎药吧。”
“……”
片刻的迟疑后,冷天道提着药包上前,在秦方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长腿无处安放,只好委屈地贴在胸口。
秦方指导他倒药、加水、调整火候,熟练而?又从容。
冷天道一一照做,终于忍不?住问:“你经常做这样的事?”
秦方轻笑:“也不?算经常。只是从前家里人生过一场病,我不?放心旁人熬的药,亲自为他熬了三天……六碗药吧,流程都记熟了。”
冷天道沉默点头。
其实后世的冷天道只在云不?意面前话多一点,大部分时间?也如此时的他一样闷,但秦方觉得这两?种?闷不?同。
未来的他闷在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包括他的死?志,都源于天地寥廓,并无知音的寂寞。一旦遇上喜欢之人,他立马就换了副面孔,不?宅家也不?寻死?了,跟着云不?意四处跑,挡了天劫受了重伤也乐在其中。
现在的他,却?闷得很压抑,他有很多心事,很多顾虑,像冬日的积雪一样堆在心头又被夯实,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他又在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盔甲,以掩盖所有可能暴露那些心事的部位。
他把自己困在壳里,守着不?愿为任何人所知的秘密,恨不?得将喘气的口子都死?死?封上。
想到这里,秦方忽然一笑:“他会不?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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