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秦闻啊。
周蝉不用往下说,林夙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因为他是秦闻,所以会尽可能地护着身边人,虽然看似冷淡不言语,但是必然周道妥帖。
因为他是秦闻,所以哪怕被当做眼中钉,也只让自己做出头鸟,什么东西都被自己完全扛在肩上。
就在林夙在心里头感慨万分,给秦闻酝酿一连串排比句的时候,就听周蝉的声音从旁边凉飕飕地响起,“林策划,你要不要收一收你脸上的笑?”
周蝉简直不想说话,但看着身边这人脸上越笑越夸张,几乎有了一种痴汉之态……就觉得还是收一收为妙。
毕竟眼见着马上就进城了,这幅模样很容易带坏那些小孩,顺便羡煞那些怨鬼。
作为鬼政局的正式员工和临时工,他们都必须为了西南地府的精神文明风貌做出贡献——最起码不要拖后腿。
听周蝉这么一说,林夙笑得愈发灿烂了。
“我为什么要收敛,我男朋友可是鬼王哎!”
周蝉:……
你就说,气不气人?气不气人?!
不过……林夙突然捕捉到了先前的重要信息,趁周蝉被气死前正色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他闯地狱幽冥之门,历经磨难?这是什么意思?”
周蝉一听,觉得不愧是聪明人,提取重要信息的能力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这话是他故意说的,不是任何人的交代,完全出自自己的本心。
只是因为他觉得,秦闻太苦了。
周蝉知道自己也不算什么好命人,但是他一直都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如秦闻一般经历,会不会直接崩溃。
这些苦,过去了那么多年,秦闻自己不想提起,也无人可以提。
任何一个人说起西南地府鬼王秦闻大人时,都只会惊叹他闯过了地狱幽冥之门,成就了大鬼王之身,他真的很厉害,他真的很强。
除此之外呢?
除了结果之外,那其中的过程呢?
如今,这个可以跟秦闻一起分摊苦难的人终于出现了,秦闻不愿意说的话,那他就僭越一下,跟林夙说上一说。
不为别的,只为有朝一日他能知道,有人曾经为了心里的那个信仰,放弃了手中所握住的所有富贵荣华,走了一条最艰难万险的路。九死一生之后,又熬着千年等待,忍着无边孤寂,背着本不应该背下的责任,孑孓独行。
“地狱幽冥之门,其实是个很遥远的词。”周蝉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通常凡人来到地府,正常的就等清算,过奈何桥,匆匆投入下个轮回。部分作恶多端的,直接投入不同的地狱,偿还自己的罪孽。还有少数一些如我,不愿意直接轮回,就在地府里当鬼差,一点一点地混日子。而这幽冥之门,不属于任何一种,它甚至不属于凡人。”
林夙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不属于凡人?”
“意思就是,这道门,或者说这个关卡,是为了让一些不愿意再轮回的人彻底转化为鬼身所设定的,这是通往地府实权鬼高阶鬼的唯一通道。”
林夙眉头微蹙,“那不是听起来……还不错吗?”
毕竟在地府掌握实权,根据他目前的见闻来说,并不算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其实并没有。”周蝉苦笑一声,“像大帝、其他鬼王、阎罗这些,天生就存于幽冥地府,他们走自己的天道轮回,无情无欲,在这么逼仄悠长的岁月里头,一万年就是一瞬。但凡人并非如此。我们见过了人间繁华,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这么漫长不灭的岁月更像一种折磨。”
林夙想了想,“不能转世轮回?”
周蝉摇头,“像我们这种低端鬼,或者是凡人转化成的鬼差,做够了年限后还是要归入轮回的,不用受天道所限制。但是像鬼王他们,你可以理解为跟地府绑定在了一起,地府在他们就在,要想脱离,就只有自我毁灭。我记得多年之前,有一个从凡人变成高阶鬼的阎罗,就因为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恋人生老病死轮回,自己却永远只能如此,自戕了,彻底消亡了。”
“那秦闻他……”
林夙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心里因为周蝉突然说出的这些感到难受。
一想到秦闻那一身孤寂,连衣角都比阴寒的地狱更冷几分,他就很难想象要是哪天自己这一辈子走完了,或者连鬼差也做够了,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周蝉继续在林夙的心头上撒盐,“而且,秦闻当年是富贵帝王身……你知道什么叫富贵帝王身吗?”
“是字面的意思?”
周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回道,“是,但不完全是。”
“怎么这么磨叽呢?”林夙摇头。
“……”周蝉被噎了一口,收起自己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就确实是字面的意思,富贵,帝王。但这只是一种选择而已,毕竟现在这个时代,你让他去哪儿当富贵帝王?英国?”
林夙想了想,好像的确不是很现实。
只听周蝉接着说道,“这就是最好的凡人命格的代称,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名利双收,在什么领域都能做成顶尖。且情感顺遂,家庭和睦,无病无灾……”
“等等。”林夙意识到,“那他死前这一世是什么情况,卓青钰说他惨,他自己也说父母早逝,自己从诡谲的局势里漂浮,而且他应该也是死得很早吧?”
若是这么算起来,富贵高位确实是沾边了,但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咱就是说呢,这事儿有点奇怪。”周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寻摸着说道,“我原本不清楚,但有一次听凌野他们扯闲篇的时候说过,薛长河有次去大帝下辖的机密档案处当差,偷看了一下秦闻的生死簿。那上头跟寻常的不同,只有那么寥寥几句话而已,反正大致的意思就是不明原因被篡改了命数,所以导致了这个下场,与此同时,与他相关的人生死簿也发生了变化……”
“不明原因吗?”
林夙蹙眉,自己或许也是其中的一个?
那是改变的一个,还是被改变的一个?
周蝉点头,然后摆了摆手说,“就是不明原因,所以谁也不知道富贵帝王身怎么就落得这么个下场。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虽然这一世出现了偏差,不过若是他再入轮回,那么还是会按照命格既定的东西走。一世一世,衣食无忧,和乐康健,一直到功德攒够,会直接入天界,从此跃出大轮回。”
听着很玄乎,但林夙大致明白了周蝉所说。
“但是,他放弃了。”周蝉叹了口气,“然后申请入了地狱幽冥之门,历经七七四十九重死劫,屡次命悬一线灰飞烟灭。听说那里头的考验劫难,甚至比十八层地狱加起来还要严酷,剥皮抽筋,拔舌炮烙,剜心钻目,钉床挫骨……从精神到魂灵,无时无刻不受煎熬之苦,无休无止。但最后,他成功了,得到了至高无上的鬼王之力,入主西南地府,送给自己一份万年阴寒孤寂的奖励。”
话说到这里,周蝉瞥了林夙一眼,唏嘘道,“你说到底是个什么人,能那么死脑筋?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就算是再铭心刻骨,也不至于就这么糟践折腾自己……”
“你想说,图我?”林夙一语中的。
周蝉干涩地笑了笑,说了句什么,但林夙仍旧听不见。
得,八成还是些不愿意让他此时此刻知道的天机。
“我听不见!”林夙扯着嗓子说道,“之前秦闻跟我说过去的事情时,我也听不见!”
“我听得见!”周蝉扯着嗓子回道,“你不用在我耳朵边上吼,咱俩都没聋!”
震清醒了。
第55章
既然听不见的话……周蝉一寻思,来了灵感。
他问林夙,“你听不见的话,那我说慢点你试着读读唇语呢?”
林夙略带惊诧地看着周蝉,眼神里头写着——行啊周处长,果然很会变通,思路非常开阔。
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个好办法呢?
于是,周蝉清了清嗓子,总结了一下核心内容,特地放慢了速度,力求字正腔圆地把刚刚说的东西又说了一遍。
林夙紧紧地盯着周蝉的口型,片刻之后,他放弃了——
闭着眼使劲摇了摇头,林夙试图把眼前冒的黑白雪花,以及雪花间歇露出的周蝉的蛀牙晃出去。
就很离谱,当他聚精会神尝试读取周蝉的唇语时,眼前突然就变了一副样子,仿佛就像是老电视里的黑白雪花,还一闪一闪,也不知道地府系统天机保密系统的高科技到底是什么原理。
只能就此作罢。
反正林夙是聪明人,周蝉觉得自己这些意思传递到了,后头也不用再操心,不知道的虽然现在不知道,但要知道的总归会知道。
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不过,周蝉又想到一件还没交代到位的事情。
他问林夙道,“我听你刚刚说卓青钰……看样子秦闻已经跟你说过一些东西了。”
林夙点头回道,“没错,的确说了一些。”
不过只是说了个大致的框架,多余的细节林夙也没问,毕竟上辈子的事情过于冗长,一时半刻也实在是无从问起。
紧接着,周蝉问他,“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卓青钰是如何能留在地府的?”
林夙细思,这好像真没有。
不过,周蝉这个送上门来的问题倒是直接勾起了他的兴趣。毕竟看卓青钰那个没管教的德性,恐怕上辈子不仅积攒不下什么功德,造孽得造不少。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前几百年安然无恙地留在地府里头就是很不合理的一件事。
毕竟按规定来说,他若是当真作恶多端,那八成会被直接投入某一层地狱生生受炼。但若是没有作恶多端,那也按理来说要投胎转世才对。
难不成……也是什么天生的羡煞旁人的好命格?
思而无解,于是林夙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周蝉一边走一边说道,“也是鬼王大人办的。”
“……这还能走后门呢?”林夙沉默。
“是,也不是。”周蝉回道。
“……能不能把你这个回答的习惯改一改,故弄玄虚总有一天会被人揍的知道吗。”林夙回道。
周蝉无奈喊冤,“可我这说的也是实话啊。按道理来说,这确实是一种超级走后门行为。毕竟这后门是鬼王走到大帝那里去,最后才争取来的。但这可不是说两句好话,或者送点礼就能搞定的事情,据凌野说,当年为了把这个糟心烂肺的弟弟从无间地狱里捞出来,秦闻代他受了五百断魂鞭,分了三分之一的功德和鬼气给他,又硬生生地拆了一条肋骨给大帝做代价,这才搞定。真他奶奶的不敢想,五百断魂鞭得是是什么人能熬下来的……”
“那……又是什么?”听了这个词,林夙不由得心头一抽。
那是一种从心底和骨髓深处蔓延出来的战栗,虽然一无所知,但仍让他觉得必然是极其可怕的东西。
“改天我给你借一本《地府通识》给你补补课先,要不然你跟不上我们正常的八卦节奏。”周蝉挥了挥手,在备忘录上记下这么一条。
林夙:……我不是很想跟上你们的八卦节奏。
只听周蝉记完之后接着说道,“这断魂鞭就是一种地府顶级的惩罚手段,一般不会用在凡人魂魄身上,因为一鞭子下去什么都没了。它主要还是惩罚犯事的鬼差,普通小鬼差的话差不多挨个十鞭就魂魄撕裂,稍微高等一些的比如阎罗这种,有幸可以挨过一百。所以秦闻这五百,本身就是奔着不要命去的。当时还有不少人暗中开盘,看看秦闻能不能熬得过。似乎有百分之八十的鬼都觉得,秦闻恐怕会成为史上第一个刚上任就殉职的鬼王。但没想到,他撑过来了。虽然后头修养了三十年才能下床……”
听着周蝉的话,林夙突然攥紧了胸口的衣服,有些说不上来的憋闷,带着一丝丝绞痛,如水滴石般顺着神经扩散。
他甚至想象不出秦闻当时的情况,脑海当中只是黑红交加的一片雾色,但却似乎可以听到那人痛苦的一声声闷哼,感受到他所承受的那份苦楚。
“你没事吧?”
周蝉说完之后,看到林夙停步不前,微微弯着腰,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惨白。
“没……事。”
林夙深呼吸片刻,额角汗珠凝结,覆在几乎爆出来的青筋上,显得狰狞而脆弱。
周蝉沉默半晌,开口说道,“其实我本应不该跟你讲,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也觉得我应该告诉一些东西给你。这些事情你若是指望秦闻那个锯嘴葫芦说,可能等到最后都未必能知道分毫。可他在别人眼里是战无不胜、冷血无情的西南鬼王,但在你这里,他只是秦闻而已。”
林夙舒缓过来,站直身子,真诚至极地对周蝉笑了,“谢谢你,认真的。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无论是什么。”
周蝉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知道这能跟鬼王苟且在一起的人绝非常人。
“我跟你说关于卓青钰的事情,就是想跟你说,秦闻一点都不欠他,你别听他说那些照顾啊、对得起对不起啊的狗屁话往心里去,谁也没有对不起他,秦闻已经仁至义尽了。哪怕是他姨妈现在复生站在他跟前,恐怕也不会说他一句不是。哪怕今日就是直接给他挫骨扬灰,那也是卓青钰那狗逼赚了。”
“……不是建设西南地府的文明风貌吗,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林夙无语。
“我这叫真性情。”周蝉毫不在意,反以为荣,“这个西南地府里头,最真性情的也就是我老周了,要不然秦闻也不会愿意跟我在一块呆着。我这人就是一张嘴,爱说点还算通透的话……不过,当初秦闻在卓青钰那件事上求大帝的时候,似乎还一起求了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属实不属实,但我猜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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