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怨,毫无道理,不是吗?
林夙叹了口气,回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艰难。
“后悔什么?”林夙状似反问,“你都不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于我而言,当初不过是事出有因的举手之劳。我看到了你的才华,所以我给你机会。你自己有能力把握机会,这不是我接受不了的事情。就算是再来一次,我看到你的画,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说罢,林夙抿了抿唇,看着床边的点滴一滴一滴,像极了流逝的生命。
“不过,我也是有那么一些后悔的。如果我能预料到在这段故事里,你也是受害者的话,说不定我会改变最初的选择。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吗?因果报应的源头在殷望秋,不在你,你不要给自己贴金。”
赵悦程侧着头闭着眼,只有自己知道泪水已经洇湿了枕头——在听完林夙的话后。
他想,林夙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做着他的圣人。光明磊落,坦荡无畏,却又心怀悲悯。
这怕是他得到的,最好的一个答案。
*
离开医院后,林夙拿出手机给花海如今的话事人发了一条信息,直截了当地回复自己会重新回到花海,希望花海不要再让他失望第二次。
然后他顿足转身,抬头看了看眼前高耸的医院大楼,深知这人世间生离死别大多在此。人们进进出出,脸色或阴郁或欣喜,奔向的都是自己的人生际遇。大喜大悲,大是大非,大彻大悟,多少源于生死,多少归于生死。
这世间种种,当下铭心刻骨。可过了那道鬼门关,回头再看人间一幕幕,怕是再刻骨的前尘都模糊了。而再入下一世轮回,却仍旧过着同样的人生。这天与地就如同循环运转的庞大机器,看似人间烟火璀璨,实则冰冷如铁。
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尽头,全凭个人的造化。
而他,在其中能做什么呢?
一个渺小的、再普通不过的人,因为种种机缘经历了常人所不能经历,看透了常人所不能看透。可越清醒,越知道自己的微薄无力。
林夙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他知道,自己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的痛苦,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仿佛听到了耳边有无数人在哭泣,在哀鸣,在欣喜,在狂笑……突如其来的耳鸣让他脑海当中剧痛不已,眼前的人影幢幢如鬼魅,逐渐灰败不可见。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的一瞬间,身躯似乎脱开了自己的控制,往不具名的方向漂浮而去,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
是秦闻。
*
山峦巍峨,绵延到尽头成了一笔浓墨。
林夙陷入黑暗后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再睁眼就到了这个从未涉足之地。
耳边万籁俱寂,没有风,没有虫鸣鸟叫。抬眼是灰霾的苍穹,一如记忆中西南地府的模样。但低下头……林夙发现,他看不到自己。
意识在这里,但看不到自己的躯体,看不到自己的灵魂。
林夙尝试动了动自己的手臂,这个日常轻而易举的动作如今却难如登天——他没有手臂。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只剩下一颗大脑在感知和思考,其他什么都不剩。
林夙怔住了,这是完全超出他认知的情况。
就在这时,死寂终于被一道声音打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谁?是谁?
林夙发现自己无法说话,但这声音好像能够参透他内心的想法一般,轻笑一声,“你可以叫我一声大帝。”
酆都大帝,八方地府之上,当之无愧的绝对掌权者。
“昔日一别,转眼万余载。旁人都觉得你不会再回来,但我知道你一定会。”酆都大帝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攫取人心的韵律,“西方圣人。”
昔年地府四分东南西北,四方鬼王与圣人共治。后八分,鬼王由四至八,但圣人不能。
鬼王一道,战力卓绝,可天地孕育而生,可凡人历经劫难而生。
但天地可孕育超强战力的鬼王,却无法速成心怀大悲悯的圣人。凡人可历经劫难成就金刚不坏大鬼王之身,却很难在须臾之间成就大智慧之心。
鬼王掌管着一方地府的表面安定,让整个地府有序运转。而圣人则以大慈悲超度苦难,荡涤十方世界。
酆都大帝言之有灵,林夙只觉眉心处似是有一道关闸被打开,瞬间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和过往汹涌而出,与过去的自己逐渐重合,如久别重逢。
是了,他已然知道自己是谁。
“当年你让我用碧落之力封了你的圣人之道,如凡人一般入红尘世界寻因果轮回,历千难万劫,悟至圣之心。原本一切如常,我看着你一世一世轮回往复,历经凡人所历经的一切苦痛忧憎,手不染血,足不沾尘,于大世界逐渐开悟。”酆都大帝的声音于耳畔回荡,林夙双眸微闭,却仍能感知到整个地府的一息一瞬。
“只可惜……”
只可惜千年前的最后一次轮回,林夙遇秦闻,动了真情,圣心微瑕,身染红尘。后遭逢国破,他陪秦闻御驾亲征,却终究无力回天。大敌环伺,秦闻原本与林夙约定自刎殉国,但谁知秦闻死后,林夙却咬牙硬活了下来,成了敌国的俘虏。
那几年做俘虏的日子堪称生不如死,但他咬着牙倔着骨,在折辱之下一步一步地布了局,最终达成复仇大业。而这一路上,林夙虽仍旧手不沾血,但这其中死去的人都难免与他的筹谋有关。
哪怕是行之有道,报复的也是罪有应得之人,自己最后也用残破肉身了次残局。但圣心毁了就是毁了,最后一世,看似彻底毁了林夙的万年苦修。
若不是因为这一世的变故,林夙早在千年之前就应当归位。届时拥有无瑕圣人心的林夙必将超脱于一方地府的限制,成为大帝座下当之无愧的圣人之首。
“你可曾后悔?”大帝的声音幽幽沉沉,荡涤在耳畔,却浸润入人心里。
这是短时间内,林夙于阴阳两界听到的第二次询问。
后悔吗?
后悔毁了唾手可得的道行和高位吗?后悔在苦海红尘里又浮沉了千年吗?
后悔遇到秦闻吗?
然后,林夙听到了自己的心音。
“不,我从未后悔。”
第78章
“……怎么办这可,啥也查不出来,阳间的仪器查不出毛病,阴间的簿子里头屁也没查出来一个。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你说会不会是……”
“对对对,大人已经去了,但还没传任何消息回来……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这不是扯淡吗?我要是有那本事,现在还在这里干着急?我就直接杀到八方地府挨个探查个彻底了好不好……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夙意识逐渐恢复,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身边不远处絮叨,听起来有点吵,但也有点耳熟。但他眼皮如灌了铅一般,一时之间睁也睁不开。
周蝉球一样的身躯来来回回踱步,耳朵里头插着蓝牙耳机,嘴上起了一层燎泡。
自打那天秦闻把昏迷不醒的林夙抱回来,转眼已经过了一个月。看林夙呼吸平顺,面色如常,检查之后指标也没什么异常,原本大家是没怎么担心的,以为就像医生所说劳累过度,睡两天也就过了。
但谁曾想,这昏迷的日子一天多过一天,人是半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看着林夙日渐消瘦的身形,秦闻用尽了各种办法试图将之唤醒,但无论是明路的还是暗路的法子,尽是半点用处也无。
不仅如此,秦闻还差周蝉去判官处查了生死簿。这生死簿上就更奇怪了,原先还有生门的信息,可如今生死具无,仿佛这人就从来没在世间出现过一般。
刚得到这个消息时,秦闻脸色瞬间灰败,直接赶回了西南地府。只留周蝉在此处坐镇看护,寸步不离,免得林夙出任何差池。
但没曾想,秦闻一去也几天没个消息。要知道,这地府的时间本来就比人间慢很多。秦闻去了七日,那就相当于在地府待了二十余日。周蝉实在不敢揣测秦闻到底去做了什么,或者说是遭遇了什么。
又因得秦闻走前的吩咐,周蝉就算是担心也别无他法,只能不断地跟自己那些还能说的上话的同僚朋友们联系,以求能抓到任何蛛丝马迹的信息。
挂掉电话后,周蝉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有,还是没有。
可没曾想,他转头扫了一眼林夙的方向,却直接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他愣了愣,旋即哭鸡尿腚地滚到了床边,开口如号丧一般嘹亮,“哎呦我的心肝脾肺肾啊,你可终于还魂了!”
林夙还没完全适应好自己的身体机能,就被这大嗓门震了个内伤,好不容易才给他安抚住。
但情绪是安抚下来了,周蝉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又砸了他一个无语。虽然无外乎是问他怎么回事,现在感觉如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林夙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
酆都大帝把过往的无数记忆都还给了他,林夙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在千万年的苦行里修成了怎般模样,在现世红尘里又坐了一方如何的因果。
“秦……秦闻呢?”林夙开口,声音待了几分哑瑟。
但没想到,还不等周蝉开口回答,只见一道半人半马的身影突然闪现在房间之中。
随即一道声音火急火燎地响彻,“不好了,鬼王大人出事了!”
是苏烟的本体。
苏烟素来以人形穿梭于人间和地府,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轻易以本体状态示人。
林夙听闻,强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追问道,“怎么回事?”
苏烟没想到林夙已经醒了,虽然挨了周蝉几个没眼力价的眼刀,但此时情形紧急,也顾不得那些弯弯绕绕,立即回道,“西、南两方地府异变,边防结界破损,大批不明人马闯入西南地界。”
周蝉听闻,再也顾不得使眼色,正色回道,“早就知道这帮孙子不安好心,没想到偏偏选这个时候动手……”
苏烟愤愤地啐了一口,“这有什么好想不到的?自从圣人闭关后,这西南地府的能量每到一年此时就最为薄弱。煞气升腾,万鬼躁动,秦闻大人虽强悍,但也镇压防护不易。再加上今年又赶上这碧落之威发作,大人本就深受重创。”
“现在呢?”
“现在呢?”
周蝉和林夙异口同声。
“虽然危机频出,但慌乱之后一切已经在好转了。但就在大人让我出来报信时,他收到一条密报,那条密报说……”
苏烟言语卡顿,眼神瞟了林夙又看向周蝉,但最终还是跺了跺脚,“那密报说,如果不想让林家父母的魂魄灰飞烟灭,就请鬼王大人孤身前往枉死城赴约……秦闻大人他已经去了!”
第79章
西南地府枉死城,冥气四溢,是死地中的死地。
顾名思义,只有枉死者才能入枉死城。这里收一切不遵循天道纲常的魂魄,这魂魄但凡入内,便失了前世一切记忆,不再入六道轮回,如同退化成了野兽一般,直到被彻底超度或消化,才最终湮灭于天地之间。
没了人的七情六欲,公序良俗,那便只剩下兽的本能和野蛮。
于是,这枉死城里素来危机四伏,哪怕寻常鬼差也只敢结伴入内,以免一时不察遭逢不测。
另外,地府里头一些缺功德又不怕死的寻常鬼,在等轮回的过程里也会咬着牙来枉死城做工。可但凡决定来枉死城,那就先得有了在此处缺胳膊少腿的觉悟,毕竟富贵险中求。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枉死城又是宝贵得不得了的宝地。
因为一旦这不入轮回的魂魄入了枉死城,不日就会被吸收为天地能量,重新注入到地府的运转机制当中,无形之间让一方冥界愈发强盛,享受更多的资源。
如今,这枉死城属于西南地府座下,这好处自然是让西南地府尽数拿了去。
其余地府虽说是鞭长莫及,但暗中也撺掇着西方和南方两处地府暗中做手脚,以期分得一杯羹。
秦闻上任以来,一大任务就是捍卫枉死城的归属。
原本诸位鬼王认为,作为一介凡人出身的新王,秦闻虽然是富贵帝王身,经过了重重磨难,但想必也远不如他们这些天地能量的产物。
可不曾想,秦闻战力卓绝,又擅长排兵布阵,千年以来,枉死城从无危局——除了上一次有鬼幻化成林夙的虚影,引得秦闻入了局,险些身受重创。
虽然那次并未得手,但是西方和南方地府却进一步坚定了他们的判断。
秦闻的软肋是那个叫林夙的活人,而且是绝对软肋。
秦闻的身影现于枉死城前,他意念频转,不消片刻就探出了这枉死城内的虚实。
除了那些混混沌沌的魂魄死气之外,果然尚有生魂留存。
这生魂若是无准允就兀自进入此处,不出半日光景,便能被撕扯得什么都不剩。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生魂的身上,的确有几分熟悉感——八成是林夙的亲人。
秦闻神魂归定,下一瞬就直接入了枉死城深处。他知道这应当是个陷阱,但是知道又怎样呢?
他不可能不不去,于情于理。
于情,林夙的家人同样也是他的家人。
于理,此处无论阴间还是阳间,都属于西南地府的管辖之地。
城内大雾漫漫,秦闻的身形刚刚出现,就锁定了他此次要来寻找的生魂位置。
他瞬间挪移至近前,双眸一定,当下便确定了林夙父母魂魄的身形。只见林家父母一脸灰败之色,双眸迷茫惊慌,俨然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样。
秦闻眉心紧皱成一处,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这对夫妻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虽说秦闻作为西南地府的鬼王,千年的修行早就磨掉了不少人间情绪。
但他毕竟是凡人出身,且眼前所面对的是挚爱之人的双亲——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没有办法不动容。
如今,他脑海当中就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把人救出去。
于是,秦闻一身玄色宽袍无风自起,他垂眸凝神,左手如玉的手指掐出变幻莫测的法诀,右手中帝王剑锋若隐若现。随之,那先前还凝滞不动的雾气突然就像是有了神识一般,竟然躲避着秦闻所在之处向后瑟缩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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