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画面,他觉得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几秒钟。
没有什么剧烈的声响,没有什么浩大的声势,随着门轴转动而出现的刺耳的“吱呀”声,生锈的铁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悄无声息,没有任何预兆,很普通地出现在了这片月光下。
天台上站了十几个人,他已经被很多个枪口对准,有来自追杀者的,有来自他自己的,现在其中又增添了一个,来自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那一瞬的晃神没有影响他的动作,他将枪口压在藏在胸口口袋里的手机上,毫不犹豫地用力扣下扳机——
血色划过夜空,诸伏景光中的第一枚子弹来自他自己,又好像是来自最后一个到达天台那个人。
一枚子弹擦过他手背,虎口发麻的同时枪口不受控制地偏移了几分,于是原本该命中心脏的子弹命中他侧后方的天台围栏。
这两道相隔微秒的枪声像是什么信号,刹那间将这块天台上已经达到一定阈值的紧迫打破,接二连三的枪声紧随其后地响起。
诸伏景光突然暴起,与距离最近的黑麦威士忌短暂地扭打在一起,一个弹匣被不留痕迹地塞在他的掌心。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明显是故意被他横踢出去的躺在地上的男人,握紧了掌心的那个弹匣。
天台并不算大,此时已经赶来的代号成员们虽然不算少但人数也并没有那么多,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更多的代号成员就会赶到,空旷的天台也将是狙击手们的舞台,等到一切就绪,届时他们就真的难逃一劫了。
诸伏景光看向那个动作干脆利落地放倒了两个人的长发男人身上,那个人没有看他,抬起手扣动扳机却没有应声出现枪响,大概是已经没有子弹了。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过去帮忙,又看到那个人用枪柄重重地砸在某个人的后颈,对方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诸伏景光从地上捞了一把手枪扔过去,大声道:“走!”
恋战并不是什么好选择,那个人却仿佛准备就在这里跟后续到来的所有人决一死战,诸伏景光不得不拉着那个人向外走。
他们脚步急促地冲下楼梯,子弹在铁质楼梯擦过引起的火花和刺耳的声音在不断提醒他们这场混战远远还未结束,诸伏景光向身后追来的人补了几枪,下方的楼梯里又传出了新的脚步声。
前后夹击,但是此时除了继续向前已经别无他法了,诸伏景光将黑麦威士忌给的的弹匣换上,咬牙加快了脚步。
“苏格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
诸伏景光与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个人对视了一眼,他抬起手朝着那人脚下开了一枪,在那人闪身躲避时越过那道身影继续向下。
后方传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波本!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诸伏景光模糊地听到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说:
“哈?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是情报人员!”
“那可是麦芽,我疯了才一个人去拦他!”
【00:17】
刚刚的一切只是这个逃亡之夜的开始,越来越多的组织成员们到达附近,十几人尚且还有机会应对,再多就不一定了。
诸伏景光在这个废弃的车站里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暂且休整,决定先与上级取得联系,确保有所接应后再见机行事。
身旁的那个人平静得可怕,在这个终于有机会舒缓一下的时刻,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他看着那个在他决定牺牲自己保全一切的那一刻从天而降的那个人,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清砚?”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在这种时刻,多哪怕一个字都有可能引来新一重的危机。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那个人看起来与过去任何一天都没有任何差别,但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他却觉得那个人的精神恍然已经紧绷到一定阈值,只差最后一步藏在心中的那根岌岌可危地连接着的最后一丝的弦就即将崩断。
诸伏景光模糊地意识到,天台上那扇轻到像是被风吹开的门,或许对那个人来说蕴含着冰山般的沉重。
他无法理解,他看不清晰,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地触摸到了雨宫清砚,那种压抑于无声中的崩溃让他无法生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心脏里的氧气已经被那个人身上溢出的无序和崩溃挤压到再无丝毫缝隙。
他想说些什么,却像缺氧了一般无法开口,最终他将所有无声的话语化作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任务失败了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不是像过去那样来自耳后,而是来自头顶。
雨宫清砚抬起头,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眸子,垂着眸、怜悯地望着他。
楼宇、小巷、天空、车站、诸伏景光……一切造物都消失在了原地,或者说,是他消失在了原地。
雨宫清砚面无表情,但是他看到自己笑了。
【后悔吗?】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蹲下身,笑着说:
【后悔去救他了吗?】
雨宫清砚抓住那人的领口,细细打量那张脸,半晌,他推开那个人,站起身,皮笑肉不笑道:“神经病。”
那个人哈哈笑了两声,摆摆手说:“哎,别这样说自己。”
天地间的一切都已经化为了一片难以看清的虚无,雨宫清砚的目光越过面前的那个人,落在了虚空中不计其数的如水波般的屏幕上。
他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定格在最中央的那幅画面上——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山、雪花肆意飞舞的暴风雪、两个狼狈的人。
而在那块屏幕旁边,画面定格在了毫无声息地停留在血泊中的诸伏景光。
或者说,那是苏格兰威士忌——一个已经死去了的苏格兰威士忌。
如果他没有推开那扇门,或许留给他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诸伏景光。
北海道的初雪来临时,他站在山脚下,心中已经模糊地得到了一个答案。
正是因为足够了解自己、足够自我,他才更能捕捉到藏在系统背后的那个家伙的秘密。
三秒钟,他起初只是等待看烟花的诸伏景光三秒钟,后来又等待过不同时刻的诸伏景光很多个三秒钟,推开那扇生了锈的铁门,思考的时间也只需要三秒钟。
即使是三秒也足够思考很多,推开那扇门时,他的心中想的并非只有诸伏景光。
签到系统222号,与他有着同样的脸,执着与雪山和苏格兰,或许现在还可以再加一个执着于天台——当面临相同的选择时,那个家伙没有推开那扇门。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如果结局是苏格兰死在天台,那就说明,那个家伙在面临选择时大概率都没有出现在天台的门口。
诸伏景光的生死决定在三秒之间,这三秒还决定了很多东西。
他推开那扇门,不止因为他想看门后的那个人,也因为他想看系统背后的那个人。
能离开这个虚假的世界固然重要,他也已经为此努力九百九十九天,但在另一个人的操控下去生活九百九十九天,如果他对此全然不在意,这才是最令人作呕的事情。
他不是一个会斟酌利弊的人,他的眼中没有利弊,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他,包括他自己。
身后的那个人仍旧不厌其烦地追问着同一个问题:
【后悔吗?】
雨宫清砚没有转头,扫视着屏幕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淡淡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我知道。】
“你知道……”他重复了一遍这句简短的话,看着那一幅幅画面,忍不住笑起来,“你当然知道。”
那人什么都再没说,下一秒,存在于这个空间中的所有屏幕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在一瞬的模糊过后,画面无一例外地定格在了同一个人的脸部特写。
不同的神色、不同的角度——那都是他在那一千个任务中留下的画面。
【没错,不会有谁比我更清楚,你不会后悔。】
那个人绕到了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说:
【就算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你也不会后悔。】
雨宫清砚没有对那两句话做出任何评价。
【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你接受不了自己永远会停留在那种黑白的世界。】
雨宫清砚没有说话。
【我给你一次补签的机会,完成这个任务,你可以重新签一次到。】
“理由呢?”
那个有着与他完全相同的脸的家伙理所当然地说:
【我说过,在这个世界里,我最偏爱的当然是你。】
第102章 雪人(一)
【补签任务(1/1):未知】
【注:推开前方的门即可开始任务】
雨宫清砚看着那扇突然出现的门,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问道:“未知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那个人靠在椅背上,浅灰色的长发垂在身侧,周围除了屏幕还是屏幕,漫不经心地说:
【那是我以前拿到的任务奖励。】
说完,那个盯着悬浮于这个空间内的最中央的那块屏幕的男人忽然转过头,雨宫清砚对上了一双色彩熟悉的眸子。
【不过想也知道,那种东西我根本用不上。】
雨宫清砚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他顺着那个人刚刚的目光看向某块屏幕,明知故问道:“你们在玩雪?”
【显而易见,不是。】
凭心而论,雨宫清砚觉得如果是他自己,那他不会对此深谈更多,但如果问出问题的人同样也是自己,那他大概率会愿意多说几句。
显而易见,他的确足够了解自己。
那个人面色平淡,仰头看着那幅带着大片雪白的画面,看起来似乎有些出神。
【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了雪崩,我受了伤,他原本已经走了,却又折返回来把我带出了雪山。】
雨宫清砚点点头,感叹道:“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多管闲事。”
【他死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叫诸伏景光。】
那个人拄着下巴,语气轻描淡写,不去隔着一层没有实体的系统进行交流,褪去机械性的音调,这种两个音色完全相同的人坐在一起聊天的感觉也很奇妙。
【我根本没去天台,一千个任务轻松完成,顺理成章地拿到了最后的通关奖励。】
雨宫清砚的视线挪了挪,落在了旁边的另一块屏幕上,上面画着苏格兰的死状。
那个人与苏格兰的故事跟他与苏格兰的故事是截然不同的,至少他并没有和苏格兰在任务中遇到雪崩,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个名字。
【我不后悔,因为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但是你怀疑自己做错了选择。”
【这种会被随意猜到想法的感觉真让人恶心。】
“真巧。”雨宫清砚耸耸肩,无所谓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后悔,任务结束后却总是想起那个家伙。】
那个人忽然勾了勾唇,意味不明道: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
“哦?”
那个人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站起身,周围的所有屏幕刹那间随着他的动作蒸发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我找系统把原本的通关奖励换掉,于是我就成了那个烦人的系统。】
雨宫清砚仍旧稳稳地坐在原处,他猜那个人其实很想说起那些往事,否则不会如此喋喋不休,而他正巧也想听听那些旧事。
通过那些零散的话,加上对自己的了解,他已经能猜出那个人做这一切的目的。
就像他猜测的那样,那个人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开口:
【我相信即使重来一次我也依然会那么做,为了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开启了二周目去验证,你却做了最错误的选择。】
雨宫清砚也站起身,语气依然平静:“我不是你,把你带出雪山的那个苏格兰也不是我遇到的苏格兰,你没资格评判我的决定。”
在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他七分为了门后的诸伏景光,三分为了藏在系统背后的家伙,那个决定会让他失去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但是他不喜欢斟酌利弊,他只做他想做的事。
所以只需要三秒钟,他就能决定去推开那扇门。
就像他猜的那样,系统背后的家伙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自己,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跟那个家伙是不同的,只不过是长了一样的脸又恰巧有些相似的性格的两个人罢了。
被苏格兰带出雪山的那个人在苏格兰死后再也没有走出雪山,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雨宫清砚不准备把时间继续浪费下去,故事他已经听够了,他要去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比如,在他意料之外的那个补签任务。
如果还有机会离开那个世界他依然会离开,他不会为了诸伏景光而选择留在一本黑白漫画里——即使诸伏景光是有颜色的。
在这个空间内的所有屏幕一并消散后,通往补签任务的那道门就显得格外突兀,雨宫清砚迈开脚步,径直走过去。
他将掌心贴在门上,却并未直接施力推开那扇门,“为什么诸伏景光是有颜色的?”
这是他早就问过系统的问题,但是彼时系统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不知道这扇门后究竟有着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是否还会与系统再见面,所以他更要趁着现在将这个问题问出。
【他是什么颜色的?】
雨宫清砚一愣。
他转过身,远远对上了一双深绿色的眸子。
【你这些天不止一次问我为什么苏格兰是有颜色的,我无法回答,在我眼里那个世界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黑白的。】
雨宫清砚没有说话,但是对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
【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那副眼镜。】
那个有着一头浅灰色的长发的男人语气平淡:
【我偏爱你,所以你有机会拥有那副眼镜,仅此而已。】
雨宫清砚什么都没说,转身推开面前的那扇门,在一只脚迈入门内的那一刻,来自身后的与他一般无二的声音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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