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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近代现代)——莲鹤夫人

时间:2024-01-19 19:43:09  作者:莲鹤夫人
  于是,等到了约定的日子,医生带着器材按时前来。那医治的过程果真无比残酷,赫蒂早早地抱着莉莉出门,小楼里除了粗重的喘息和牙缝里挤出的呻|吟,就是搅动血肉的淋漓水声。阿加佩脸色惨白,一语不发地为医生递上各种器械,看在圣母的分上,说这些是刑具也不为过了。
  他亲眼看着医生敲断长歪的腿骨,割开肌肉,再用刮刀割去厚实的骨痂,这个时候,黑鸦的汗水已经冲湿了毛毯。烈酒的麻醉全无作用,等到医生重新接好骨头,开始缝合伤口时,他仍然半个音也不曾出过,浑身的筋肉条条绽起,整个人早已处于昏死的边缘。
  “好家伙,好家伙!”医生满头大汗,“您可买回了好一条硬汉啊!不管怎么说,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有看他自己的意志,还有天主是否愿意怜悯他了。但瞧他这副犟驴都自愧不如的顽强样子,我觉得您大可以放心,这样的人,不到世界末日,他是绝不会白白毁灭了的!”
  阿加佩也惊魂未定,他再三谢过医生的高明技术,送别了这位可敬的大夫之后,他从街上叫来一位跑腿的伙计,两人合力将黑鸦抬上干净的毛毯,又收拾了屋里的血腥残余。
  就这样,黑鸦留在了阿加佩的小楼。
  他的伤势果然恢复得很快,只是治疗的最佳时机到底是错过了,即便再次接好了骨头,走起路来也难免有跛腿的迹象。黑鸦不笑,也不常说话,唯有看见阿加佩和莉莉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闪烁出一点别样的光彩,可惜,他的脸毁得太严重,别人也很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黑鸦很喜欢莉莉,但他从不靠近她,用他的话说,这张脸会吓坏小孩子的。阿加佩在岛上见惯了死状凄惨的奴隶,并不觉得他这张脸有多不堪入目,他每次听见黑鸦这么说自己,都会纠正他的话,让他不要这么说。
  “也只有您会这么讲了,大人。”黑鸦的眼神柔软,“您是个善良的人。”
  “行为的重要性,更甚于花言巧语和美丽外表。”阿加佩摇摇头,“一个人是好是坏,不看他怎样说,只看他怎样做。”
  黑鸦开始与赫蒂一起照顾父女俩的饮食起居,但他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会干。于是阿加佩经常带他去港口,教他看许多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价格,熟悉城市周围的路线。
  有一天,他带黑鸦出来买火梅,这种从北方运来的水果带着一股天生沁凉的甜蜜,而且极不好保存,价格也就比其他水果要更贵,寻常人家很难买得起。谁知黑鸦看了一眼,就笃定地说:“暴利。”
  “……什么?”阿加佩没听明白。
  黑鸦重复道:“大人,我说它,暴利。”
  “你的意思是,火梅商人赚钱太多了吗?“阿加佩好奇地问,“可是,这种水果的原产地离这儿还远着呢。”
  黑鸦的嘴唇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连着脸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也怪异地扭曲起来。
  阿加佩侧头,看到这个笑容隐含不屑,带着一股奇怪的倨傲。有时候,黑鸦无意识流露出来的表现,确实令阿加佩心惊,因为这种气质,过去他在许多人身上都见识过,那些大人物,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侯……但他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错觉,倘若一个残疾的,毁容的,被贩卖的奴仆,都拥有如此显赫的过往,那等他恢复记忆之后,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呢?
  想必,那一定是比死亡还要残酷的刑罚。
  黑鸦说:“大人只怕不知道吧?火梅成熟的时候汁多皮薄,但未熟的时候就青涩坚硬,便于运输,保存的时间也长。只要一艘容量大、吃水深的船,一层冰,一点催熟的技巧,怕是人人都能当个哭穷卖惨的火梅贩子了。因此,我猜测,南方的火梅商人趁季节乘船去找北方的农场主,在火梅将熟未熟的时候大批采购,积压在铺了冰块的船舱里。等到了温暖宜人的南方,冰化了,火梅也在这样的气候下慢慢成熟,接着就是哄抬价格、沿港口城市叫卖……风险有,但是总得来说,还是利润更大。”
  阿加佩吃惊地问:“难道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黑鸦摇摇头,朝他勉强一笑。
  “大人,我要是能记起来就好了。刚才的话,只是我听船员之前说了一些,自己又观察了几天,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
  阿加佩更惊奇了:“你这么聪明,肯定来路非凡。”
  黑鸦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忽然用沙哑的声音,对阿加佩承诺道:“如果莉莉小姐喜欢这种水果,那我保证,她以后天天都能吃到,直至她腻烦为止。”
  阿加佩抱着怀里的火梅,实在不知道回什么好。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买来的这个奴隶,似乎有种超乎常人的天分。
 
 
第11章 
  黑鸦成长,或者说恢复的速度,完全超出了阿加佩的想象。
  一种朦胧的直觉,犹如天性使然那样在他身上得以重现。像野兽天生懂得如何利用獠牙利爪,辨别荒野中有毒的植物,黑鸦也天生懂得航海和经商。他的心算能力准确到令人咋舌,狡猾的港口商贩为了多赚几分钱所玩的小把戏骗不过他,他看一眼傍晚云霞和天色的状况,就明白第二日是该刮风还是下雨。
  最重要的是,他对香料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步。
  究竟是桂皮,还是加勒比树的树皮;究竟是丁香,还是熏烤搓揉过的生姜根;采摘手法不当的肉豆蔻和闭鞘姜会在航运途中产生病变,植物香与动物香的保管方法各有差别……一颗颗,一粒粒,阿加佩惊异地看着他在市井间行走,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那些对普通人来说价值不菲,然而外观大同小异的香料。
  这一切都令阿加佩大开眼界。
  起初,黑鸦半跪在他面前,祈求阿加佩能够准许他每天去外面转悠一圈,阿加佩自然同意。然后,这个高大的黑发仆从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薄薄的紫色晨光拂向大海时起床,接着就在各个港口与码头边沉默地穿梭,时不时用零钱买一点糖果,送给那些流窜嬉闹的孩子,并且躬身问他们一些问题——倘若这些孩子不怕他的毁容后的脸的话。
  如此在船舶来往,整座城市人口流动量最大的地方待上一天,他才会披着匆匆的夜色与凉雾回到小楼,先向阿加佩和莉莉问过好,再沉默地帮赫蒂做完屋内剩下的重活。
  “先生,我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真的。”一提起黑鸦,赫蒂总是唉声叹气,“但托他的福,咱们可实实在在地成了城里的话题人物啦!您是个正派人,单身的年轻绅士独自扶养女儿,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可他呢?哎哟,看在天主的分上,邻里的女士们都要被他吓坏了。”
  阿加佩笑了起来,温和地说:“您就随他去吧,好太太,他是个可怜人,跟我一样。”
  平日里,阿加佩的话不多,此刻听到他这么说,赫蒂也无法辩驳了。
  然而过不了多久,在一天深夜,阿加佩被一阵低沉而可怖的动静惊醒,他急忙披上衣服,打开房门查看,莉莉还在她的小房间里睡得好好的,赫蒂已经起来了,她守在莉莉的门口,朝楼下比了个手势。
  阿加佩顿时明白了。
  他持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来到黑鸦的门前。
  在这里,他将那种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沉闷绝望的哀嚎,像重伤流血的困兽,不知如何从桎梏的命运中脱身。
  阿加佩打开门,看到黑鸦的身体已经扭曲成狂乱的影子,他在噩梦里激烈挣扎,向不知名的敌人发出怒吼和哀求的尖叫,那些话语含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求求你”和“杀了你”这两种情绪。
  明悟的感觉就像闪电,这一刻,阿加佩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刚刚脱离龙潭虎穴的自己,在外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男人魇得如此之深,以至阿加佩并不敢贸然接近他。他只能抄起一杯冰凉凉的水,瞅准机会,猛地泼打在黑鸦脸上。
  “醒醒!”
  冰水吞没梦境,打断痛苦的回忆,黑鸦的胸膛深深凹陷,犹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着生还的空气。
  “醒一醒。”阿加佩松了口气,温柔地重复,他放下烛台,坐在床边,“您做噩梦了。”
  黑鸦的喘息声濒临垂死,凌乱的黑发盖在他的脸上,透过发丝的缝隙,阿加佩看见他错乱的眼神,像极了那些因为高热而陷入谵妄的病患。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会很难熬……”
  “……他们折磨我,殴打我,残害我,”黑鸦艰难地抽泣着,死死盯住一个方向,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把癫狂大脑里的思想滔滔不绝地吐出来,“我在梦里好像成了别人,我看着我自己,满身是血,没有人形,就像一团模糊的生物。他们用烙铁,用鞭子,用铜钉,用、用……”
  “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他大声咆哮起来,歇斯底里,犹如炸裂的雷霆,“他们这么对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我真的什么都记不住……我不知道……”
  嚎叫化作哽咽,哽咽又变成又短又急促的絮语,这个外貌连魔鬼也会害怕的男人扑倒在湿冷的被褥里,就这样痛苦地恸哭着,再也不讲话。
  阿加佩慢慢伸手,将掌心挨在他簌簌发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
  多么不可思议,两个完全不了解,不清楚对方的人,这一刻却仿佛洞悉了彼此的灵魂。他们的心灵被一种特殊的经历连结在一起,在所有人当中,唯有阿加佩能够理解他此时的感受,了解那种恨不得立即死去的耻辱与痛楚,以及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疼痛所浸透的绝望。
  “您听我说,”阿加佩的声音也哽咽了,“在这里,我情愿把您当做我的一位最亲密的朋友,请您听我说,我也是一位受过戕害的人!当然,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压抑您的感受,或者向您炫耀,我从多么严酷的风暴里存活了下来,并且要求您也像我一样做。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我完全理解您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明白它有多可怕,多能打碎一个人的心智,从此让我们失去生存的意志和希望!”
  黑鸦渐渐停住了哭声,他开始听阿加佩说话了。
  “我呢,我从前爱过一个人。”寂静的深夜,阿加佩放轻声音,将自己的秘密对另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那是我一生中的初恋,也是我发誓爱过的最后一个人,这不是说他有多完美,导致我忘不了他——不,不!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他是魔鬼,披着迷人的皮囊,却对我做了最残忍的恶事。我无法描述他的所作所为,因为那对我的伤害太大了……他完全打碎了我,这不是什么比喻、形容,我的朋友,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他,打碎了我。当他把我像丢一条死狗一样丢开之后,我就跳了海,那时的我只想到死,我再也坚持不住啦……”
  他鼻子发酸,实在苦涩得说不下去了,忘情地哭了一阵。黑鸦静静听着,以一种尊重的态度应对他的悲伤,并不出声。
  “所以,”流着眼泪,阿加佩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擦擦脸上的湿痕,“您可想而知,在我知道有莉莉的存在之后,产生的那种茫然的解脱之情。尽管我的心绪复杂,但还是欣慰与宽怀居多,因为我感到一份礼物,那正是由命运交予我的,意在鼓励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与魔鬼完全不同的人。”
  “我明白,语言是苍白的,我的安慰也是徒劳无用的,遇上这种事,旁人又能怎么说呢?他们不能理解,更不知道其中的艰辛,但是请相信我,我的朋友,我知道一个治病的良方,一个只要坚持,就能生效的秘诀。”
  黑鸦早已被他的话语吸引,听见这个,便情不自禁地问:“……那是什么?”
  “时间!”阿加佩坚定地轻声说,“是时间,它会抹平一切不平的,消除一切难忘的。当我被噩梦折磨,被记忆折磨,痛苦得几乎发狂了,我就会想,‘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明年的这个时刻,我会不会更开心,更快乐?’啊,这些念头就是救命的稻草,我的朋友。我们确实无法从当下的泥沼里脱身,可是随着我把时间的跨度拉长,畅想起未来,我自己也仿佛得了宽恕似的。我不信任何神灵,因为我心里清楚,所有幻想里的神加起来,也产生不了解救一个可怜人的伟力,唯有时间,我们置身的这条河流,终将带走一切苦痛与磨难,我们也一定会抵达平静的彼岸。是的,我就是如此笃信着。”
  黑鸦流淌着灼热的泪水,低声问:“真的会吗?”
  “会的,一定会的。”阿加佩含泪微笑起来,他轻轻摸着黑鸦的头发,“现在,躺过来吧,就靠在我的腿上。在我梦魇的那些夜晚,赫蒂也是这么对我做的,她会一边哼歌,一边摸着我的额头,她就像我未能拥有的母亲一样可敬可爱啊。今天晚上,我也要对您这样做,因为我非常乐意将一个善良的举动继续传递下去。”
  就这样,他倚坐在床边,黑鸦靠着他的大腿,一面听他轻轻哼唱,一面感受到手指抚过前额和太阳穴的温暖触觉。
  黑夜中,他们相互依偎,用体温安慰彼此饱受摧折的身心。黑鸦慢慢睡着了,这一次,他的梦干净纯粹,没有丝毫值得哭泣,引发哀嚎的事物存在。
  望着他沉沉睡去的侧脸,阿加佩露出轻柔的微笑,因为拯救着一位同他一样的受害人,他的心充实平静,满溢着救赎的幸福。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黑鸦如常起床。不知何时,阿加佩已经离开了,但他待过的床边,仿佛还残留着温暖的余热。
  黑鸦本能般地死死抓住这种温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丝,如沸的心火,逐渐在他体内燃烧。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将手掌欢欣地交叠在心口,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兴高采烈地振奋起来,人们不难想象,一个失忆的奴隶,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的弃儿,在乍然听到昨晚那些话语时,心中究竟会升起怎样的激动与狂喜。面包和清水固然是人生存时必不可缺的事物,但有时候,心灵上的慰籍将更甚于食物的威力。
  这天早上,两个曾在黑夜里交心的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昨夜发生的事,只在偶尔的眼神交汇中,透露出一丝会意的情绪。阿加佩抱着莉莉,喂她吃水果泥,黑鸦则照常出门,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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