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城壁轻轻地捧起姬洵的手,放在心口,他笨拙地,“你来教我。”
姬洵甚至有了一丝负罪感,但他不可能给温城壁任何希望,“朕痴愚。”
教不了。
温城壁微微侧头,他不解,“你不笨,可以教我。”
忘了,委婉拒绝的话,温城壁可能并不理解,姬洵简单粗暴地,“嗯,朕不笨,单纯是和你不行。”
温城壁默然不语。
片刻后他起身,离开了养心殿。
但姬洵的拒绝并不会让温城壁死心。
回到国师府,温城壁屏退左右,在摘星台上点燃数百只明烛。
今夜的月色幽然,高台之上,星辉相互交映。
他在摘星台上引出四角凝聚的寒露,聚为天池,而在池水倒映的星月之间,一方圆台上摆着古朴的龟甲。
温城壁低头看向满池星河。
池水之中星光晦暗。
温城壁静默了片刻。
过于尊敬天的人,是学不会与天对抗的。温城壁相信命理,而命告诉他,他所期望的必然落空。
温城壁身上的衣衫规整,两袖如鹤羽微微舒展,他坐观满天星,起身回到丹房。
丹炉一开再开。
丹药一粒又一粒。
姬洵如今的体虚和丹毒,想必多数是兰荆城试药时遗留下来的,他吃过太多,环环相克,身体自然无法痊愈。
既如此,没人比温城壁更懂如何相克。
他将丹药自服。
一次不行,两次,三次……
无数次。
这一夜,欺霜赛雪的枯白落满了温城壁的肩。
斑驳的白发滑落。
暗淡的紫浸染了温城壁的指端。
覆眼白绫因芳岁帝而落的那一刻起,温城壁的劫数便已注定了。
他入红尘,不会有善终。
可是那又如何?
温城壁低声,“师父,弟子甘愿。”
*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温城壁再次入宫,一路上撞见他的侍从和女官都惊得立在原地,待温城壁和白衣侍从走过,才起了一阵低声议论。
“莫非国师大人已得道成仙?”
“如今一看,国师大人当真有仙人风姿!”
养心殿里,自称前来送药的温城壁发丝尽白如霜雪。
姬洵蹙眉,“……”他不明白,怎么会有温城壁这样的人。
温城壁将装满了丹药的玉瓶拿给姬洵,见芳岁帝未收下,反而将视线停在他的发丝上,温城壁解释道,“并非是丹药之故。”
温城壁似乎已经恢复如常,像最初与他相见的那个国师,可这架子没端多久,和姬洵不过交谈了两三句话,姬洵就看见国师低下头,捧起姬洵的手掌盖在眼前。
遮住了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
一点湿意流在姬洵的掌心。
待温城壁抬起头,眼眸红透,“……本想命侍官将药送来,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可我想见你。”
姬洵叹了口气。
温城壁连撒谎都不会。
姬洵将手抽回去,温城壁手里空落落的,“臣可以帮忙,如果陛下需要,哪怕身死臣也不会介怀。”
姬洵如今看他像看小孩儿一样,用上全部耐心哄劝道,“你不必这样。”
“可臣想这样。”
“……”姬洵发觉这样根本不行,他深吸口气,换了种交谈方式,“温城壁,你听话吗。”
温城壁:“嗯。”
“那朕不许你插手,知道了吗?”
温城壁顿了顿,微不可查地颔首。
姬洵:“说话。”
温城壁:“嗯。”
*
金雪城的局势越来越紧绷。
万疏影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他的怒火不对姬洵,可除了姬洵以外,任何人都捞不到半点甜头。
哪怕是陈魁都未能幸免。
今日亦是如此,朝会不欢而散,万疏影来到养心殿,没见到姬洵。“芳岁人呢?”
小福子:“回殿下,陛下去御花园赏雪景了,应当快要回来了。”
“天寒地冻,也不怕冻坏了自己。”
万疏影的话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他坐在桌边,“这几日芳岁都做什么了。”
小福子一板一眼,“回殿下,陛下除了见国师,吃了几丸丹药,别的什么也没做。”
过了半个时辰,姬洵回来了,小福子帮姬洵脱下披风,默默退下。姬洵眉眼发丝上都凝着雪,鼻尖冻得微红,手掌呵在状若涂丹的唇边,呼了口气。
万疏影盯着他看,冷不丁问,“芳岁,你背着我去见他了?”
姬洵动作一顿,极为冷淡地反问,“摄政王在朝会上没耍够威风,怎么,你要拿朕撒气?”
万疏影没想过他会这么说,近日来他越想越觉得一切都透着诡异,他疑心姬洵和萧崇江暗中有联系,可一直未曾抓到把柄。
但这子虚乌有的事情,不是他能呛姬洵的理由,他按了按额角,“是我的错,我拎不清,芳岁……”
万疏影扯了扯姬洵的衣袖,“别生我的气。”
姬洵当然不会生气。
因为万疏影都猜对了。
两人对坐用过晚膳,摄政王的车马离开宫门。
今夜有寒风朔雪。
当值的人站在雪夜里免不得有几分冻出的困乏,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不由得露出苦笑。
他们也想回去睡个好觉啊!
养心殿内,烛火渐微,金壁之上人影一闪而过,速度快得近似幻觉,而守夜的人无一人察觉。
姬洵唇内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连刺痛都极其微弱,是傍晚时分在御花园让别有用心的人咬了一口。
他坐在榻上,垂着头敛目不语。
玉砖上铺设皮毛地毯削减了脚步声。
芳岁帝的一缕青丝被牵起,来人裹挟寒气的手掌从姬洵的颈侧抚摸到脑后,随后,帝王仰头,眼睫微微抖着分开一线。
眸色莹润,有些许困意。“朕都要睡着了,萧大将军怎不后半夜再来?”
“顺道去看了眼祖母,”萧崇江低下头去,在姬洵脸颊上蹭了蹭,他耳朵是冰冷的,将姬洵凉的一个激灵,醒过神了。“杨谋同我说,你前些日子给他下令,要他去天牢劫扶陵的狱?”
“是啊。”姬洵仰起头,视线下递,只看得见萧将军乌黑的发顶晃晃悠悠,这人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在他颈上费了半天力气,跟条撒欢狼犬没什么分别。
萧崇江抽出空来问,“为何救他。”
“日后有用的上他的地方,”姬洵一顿,“萧崇江,不准咬。”
萧将军没咬,亲了一回。
姬洵手掌堵在萧崇江的脸上,“聊正事。”
萧崇江自然是为正事而来,可他也有私心要顾及,萧崇江吻上姬洵的指缝,“明晚我便入城,届时杨谋会去劫狱。”
姬洵指尖上微热,他向后挣了一下,掰过萧崇江的下巴,“萧家那边呢。”
“我另外安排了人手,”萧崇江掐住姬洵的腰,“我想带你走。”
“还不到时候。”姬洵若不在金雪城里,万疏影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梁芝昀,第二个逃不脱,定然是他的眼中钉萧氏。
萧崇江不说话了。
烛花两三滴聚作一滩,人语轻哝,风引烛晃,一条手臂落在萧崇江的肩上,指尖颤颤,是被人吮吻后的朱红。
萧崇江怀里锁着芳岁帝,两人交颈之际,他耳语道,“芳岁,我也有妒忌之心。”
姬洵仰着头,湿润的水色轻轻坠下去,他微微叹息。
“朕容你有。”
时间如飞沙,不过斗转星移间,白昼再临,而金雪城内却难得是一日风平浪静。
众人尚且在感叹,幸好今日摄政王没再砸东砸西,让他们提着脑袋吊着命了。
直到夜里。
“报——”
“急报!!”
“守城卫有内奸,城门大开,萧崇江率兵入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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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火把如点点繁星拥在城门,跃动的焰火撩动着江面,倒映出一簇簇艳丽的火花。
站在城墙上守城的侍卫们望着兵强马壮的‘叛军’,领队的人低声道,“尊天子令,开城门。”
不同意的人早已被喂了软筋散,捆起来丢到一边等事后发落。
内奸并非内奸。
而是蓄谋已久,只待今日萧崇江兵临城下。
万疏影早年根基不稳时,待人尚且诚挚,但他得势太早,数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的出身和手段决定了没人能将他置于死地。
所以提拔赏用、排除异己皆随他喜好。
那些顽固抵抗他的世家,便如无数个常氏,死亦无辜。
可世间并非所有事物都能以权利衡量。
今日城墙之上,恨他的人远比忠诚于他者要多。没有萧崇江率兵入京,也会有其他人,只是早晚而已。
萧崇江身着赤黑鳞甲,他在马上伏低身体,于黑夜里望向皇城的方向,眼眸如鹰隼,低声吩咐下去,“邵二,你领一队人先入西武门,堵住那反贼的退路,以免他挟持陛下趁乱出逃。”
“末将领命!”
“老霍,你去跟着那女子从地宫潜进去,负责接应。”
“末将明白。”
而萧崇江只需长驱直入,聚焦所有的兵力和视线在他身上,便足够了。
他在寒夜里疾行,风雪迎面而去,萧崇江视线凝聚,眼里只有皇城。
从皇城根下生长出来的根系捆缚他的姬洵,让芳岁帝困在深宫之中,忍受那些刺入他四肢的氏族操控。
今后,这些溃烂的根系会被他连根拔起。
或许等此事告一段落,他干脆将姬洵接走。他们可以在边关、在漠北,在任何姬洵想去的地方,看尽天下风景。
姬洵想做皇帝便做皇帝,想游人间便游人间,不必困高位,不必多思虑。
他的姬洵应有遍行天下的自由。
萧崇江勒紧缰绳,他夹紧马腹,呼出一口苍凉的白雾,
“芳岁,等我来接你入云野山巅。”
还你自由。
金雪城内马蹄声如地崩山摧之阵势,壮着胆子的人打开了门窗,一眼望见了这群骑兵的旗帜——
“萧将军入城了!”
“圣主有救了,抄家伙,灭了欺君狗贼!”
嘶喊声似夜半惊雷降下春雨万点,随之而来的是数家起灯,灯火连绵在金雪城中,照得整座城如白昼,无数人从家中走出,他们跟在骑兵的身后,向着皇城逼近。
梁府上,梁太傅正捶着胸口,唉声叹气,都怪他没用,到头来不仅受制于人,还帮扶不上天子,正哀愁之际,一脸慌张的梁少成跑进来,他惊慌失措地扶着门柱,
“爹!大事不好了,萧崇江带兵杀进来了!”
梁太傅一口气噎在嗓子里,他猛地咳了几声,站起来抖着手,“萧崇江回来了?他向哪儿去了?”
“去宫里了,我亲眼所见,后面还跟着好大一群人,拿什么的都有!”
梁少成心有余悸,他拍了拍胸口,想到刚刚看见的景象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他这肚子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现在还没喘好这口气。
梁太傅指着梁少成,“去,收拾东西。”
梁少成:“啊?收拾什么东西?”
“拿上你的刀,随我入宫去救陛下。”
梁少成为难,迟疑,“爹,您进去这不是给陛下添麻烦吗?”
“要你多嘴!”梁太傅踢他一脚,“滚着去!”
宫外乱作一团,皇宫之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福子等人都被关在偏殿,皇宫内不可能每一处都被看顾到,所以但凡有想要趁乱外逃之人,便成为了先一批祭刀的冤魂。
如今养心殿内只有姬洵和万疏影陈魁三人。
三人如今正在僵持。
万疏影不愿认输,尤其是在姬洵面前,他更不可能选避而不战这条路。
但陈魁知道,如今局势对他们已经是弊大于利,绝不能逞一时意气,他劝慰道,“殿下,俗语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只要脱离了今日乱局,走到哪里不能东山再起?”
万疏影站在姬洵面前,两人对面相视,他竟然觉得眼前的姬洵格外陌生。
哪怕姬洵数年来摊在他的手掌里,受万氏如枷锁一般的管教,如今也越过他的指缝,将枝叶生长向外,不再做他一人的晚春了。
他无法再困住姬洵了吗?
他得不到姬洵了。
万疏影示意陈魁先出去,“本王有话要对芳岁说。”陈魁叹了口气,只好去门外替二人守着。
养心殿内,有世间一切奢靡华贵,更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而其中最令万疏影心动的,至始至终都是芳岁帝姬洵。
“芳岁,你恨我。”万疏影坐到地上,他手掌抵着额头,“我该杀了你的。”
姬洵低下眼看他,以及万疏影头顶上,浅薄的,清润的一线绿意。
“或许我当真亏欠你甚多,我今日竟下不去手,”万疏影捂着上半张脸,他仰起头,微有哭腔,“我这一生只爱过你,我为什么不能让你回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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