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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近代现代)——陆鹤亭

时间:2024-01-27 08:39:18  作者:陆鹤亭
  “至少火罐跟你关系不大......”意识到红拂情绪上的激动,我忙扶住他的肩,试图遏制住的他莫名的怒气。
  “一窝生,一窝死。”红拂咽下一口气,“如果我不救他,明天被打死的,可能就是你,或是我。我救火罐,不是为着彰显自己的善心,只是不想因为他,连累到我们后面的计划。”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我知道,克里斯,你总是让人挑不出错。”红拂轻轻撇开我的手,“逃跑当然重要,但至少,再给我一点告别的时间,可以吗?”
  “至少等阿兰存够钱吧。”红拂可怜兮兮地望了我一眼,这充满无辜的一眼,顿时显得我刚才的话充满胁迫式的罪恶,“傻阿兰,我走了以后他可怎么办呀?这里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他。”
  “那好,那就好好做个告别。”我放宽了口吻,不想再以咄咄逼人的姿态,让红拂觉得我在不停催促。即便这破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可为了红拂,我愿意再行忍耐。
  “对了,阿兰的钱,存得怎么样了?”
  我与红拂像没事人似的,慢吞吞往回走。
  就在数十米开外,救火声仍在,可我与红拂都充耳不闻,假装什么也听不到。
  红拂边走边说,“不知道,说是找了份送牛奶的活儿,但我看,他是在骗我。”
  说才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提议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克里斯,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已至此,我与他之间已共存太多隐晦与秘密。彼此间的心意是最清楚不过。
  “我想给阿兰写信。”红拂伏在我耳边,呵气如兰,“以山本先生的名义,告诉他,我要和他做个了断。”
  “这恐怕不大好吧......”我难得对红拂的想法起了不赞同的念头,我知红拂心性难改,因而为他慢慢分析:“这本就是他与山本先生之间的事,作为朋友,总不好干预太多。另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阿兰真看到了山本先生的分手信,会不会和从前那样,大哭大闹,甚至割.腕自.残,再进一步想,如果他知道是你写的信,难免对你心生怨恨,认为你在设计拆散他们,到时候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那我难道眼睁睁看他跳进火坑不成?”红拂饶不服气地一拳砸在旁边土墙上,愤愤然曰:“你说得对,火罐与我关系不大,可阿兰,我们从巴黎时就认识了......没认识山本之前,他在我心里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换个角度看这件事,红拂。”我想了想,上前一步:“与其冒着风险给阿兰写信,不如给山本写信。告诉他,如果不喜欢阿兰,请及早做个了断。这样总比我们冒充山本要好,我不喜欢骗人,德意志的后代,忌说谎言。”
  “可我给山本写信,山本就一定会乖乖听话按我们的心思来吗?”红拂恍恍然瞥了我一眼,怔了几秒,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以阿兰的名义,给山本写信。”
  我笑而不语。
  “哼,克里斯,我还以为你有多正直呢。”红拂笑嘻嘻地掐了我一把,乐不开支,“刚刚还说什么,德意志的后代忌说谎言。其实编起鬼主意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阿兰为情所迷,这一局,用他自己的口吻去破最好不过。我们替阿兰告诉山本先生,如果不喜欢,烦请告知,如果山本先生没按我们意思来,我们也可再行调换回信,留一手准备。”
  “只是要对不起阿兰......”红拂又伤感了起来,刚活络些的气氛,又降回了冰点。
  “这件事,我们的确不太道德。所以,你一定要想好,想好一切后果。”我总习惯性做最坏打算,将底牌亮给同行的人,“假如有天阿兰知晓是你从中作梗,擅自替他做主,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假如牺牲我能让阿兰活得清醒,我早已为他死了千百回。”红拂将头埋进阴影里,一时之间,我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态度。
  “先看看吧,看看那日本佬还有什么动作。”红拂明显不忍,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和放火不同,最主要的是,对方是他最重要的阿兰。
  “克里斯,我也是希望阿兰好的,真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过得好。”
  “我知道,红拂,我知道的.......”我不停哄劝着。
  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到主教厅前。厅门口的空地上挤满了避难的孩子,大豆丁们蜷在角落里,灰头土脸地冲我们招手。
  “山本每个月都会给阿兰写信。”红拂目视前方,口气却只冲着我:“细细想来,再过几天就又该来信了,到时候再说。”
  “也好。”我抬起手,冲其他小伙伴客气地挥了挥手,迅速将刚刚与红拂所说的那些话抛到脑后。
  “没准没等我们出手,人家就自己提分手了呢。”
  哪怕清楚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我还是说出了口,也算是一种谨小的安慰嘛。
  “火罐呢?”红拂走到众人面前,又做回从前满身带刺的荆棘玫瑰,环视一周道:“这里最不省心的就是他,一身子的伤还东跑西跑,给他娘招魂去了?!”
  “你他娘才招魂哩!”
  身后有人遽然猛推了红拂一把,差点就要把人推倒在地上。
  火罐不知从哪儿搞来根拐杖,一瘸一拐地杵着,身旁的猹猹小心扶着。
  他的伤口已做了处理,被绷带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模样相比刚才,神气不少。
  “喏,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馒头,不吃白不吃!”骂骂咧咧间,火罐甩手将一个布袋扔到红拂身上,“少吃点,吃再多也不长肉,瘦得跟土鸡一样。”
  “我才不吃死人的东西。”红拂满是嫌弃地将布袋撇到地上,不忘用手拍了拍手上灰,似沾了天大的污秽。
  “逗你的,长毛怪,这是我求人讨来的!蠢货!”火罐恶狠狠地瞪了红拂一眼,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甚是费力地将馒头捡了起来,“你不吃好歹问问别人,大家可都饿着呢!”
  “你.......!”红拂上前就要理论。
  “好了,你们两就别掐了,好好说句话就这么难吗?”阿兰打起好人牌,他总是这样,美丽和善良在他身上总是如影相随,“刚刚听哈吉说,起居楼被烧了一大半,这几个月,怕都是住不了人了。”
  “那怎么办?”大豆丁看了眼怀里一脸懵懂的小豆丁,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那我们睡哪儿?”
  “哈吉说,这段日子怕都要睡在这儿了,打大通铺,所有人都这样。”阿兰指了指主教厅后的一大块闲置的祷告厅,“被褥之类的,格蕾会重新再发一遍,只是不比从前,有单独的寝室了,那以后,大家伙可都在待在一起了。”
  “谁想跟垃圾待在一起。”红拂有意离得火罐远远的,不加掩饰地傲气。
  火罐回击道:“谁又想跟长毛女在一起,别哪天起来,头发变得跟你一样长,把自己给吓死了,哈哈哈哈......”
  “火罐!”阿兰回头剜去一眼,眼底刀锋刺人,“差不多行了。”
  “谁让他先说我.......还不许人说他了.......”在阿兰面前,火罐难得收敛,只敢小声嘀咕。
  “不管怎么说,以后总归是要生活在一处的,虽然从前也是在一处,但我知道,大家心里多少有些怨念。”阿兰主动当起大家长,拉起红拂的手,又拉起火罐的手,将他们拴在了一块儿,“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总是见面掐架,好不好?”
  红拂不置可否。
  “火罐?”
  “我不知道。”他倒是干脆。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说话就当默许了。”阿兰渐松开自己的手,任凭红拂与火罐自行相互握着。
  “你手真脏,该洗洗了。”红拂倔鸭子嘴硬。
  黑鬼在一旁笑得跟只老鼠一样,吱吱吱不停。
  火罐横眉垮脸:“笑死个人!你的手跟老树皮一样,我还不稀罕摸呢!”
  “我是老树皮?那你就是千年老树皮,千年老树妖!砍下来都流黑血的黑心老树妖!”
  “行行行.......!打住,打住!”阿兰忙将红拂从后抱住,蹭蹭他的耳朵:“我的好红拂,我的金疙瘩,至少今天,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就你最喜欢做好人!”红拂点了点他的脑袋,“噗嗤”一声,把自己给逗笑了。
  “要我跟你好好说话也不是不行,但别让我再听见你叫我长毛女,我不喜欢这个外号。”
  “那我还不喜欢你们叫我火罐呢!”火罐拍了拍硬邦邦的胸膛,跟只威武大猩猩一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听到这里,我才突然发觉,是啊,一直听大家喊他火罐火罐,却从来却不知道他的真名。
  这世上总不该有人,生下来就用罐头做名字。就像我,母亲在我一落地时,就为我取名“天佑”。
  克里斯安德烈斯是我的洋名儿,而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汉名。
  “你叫啥来着?”红拂气势弱了几分,半虚半掩道:“张火?赵火?”
  “赵焱。”阿兰微微一笑,抚了抚滑落下的一缕鬓发。
  我倒吸一口冷雾,再一次为阿兰的美貌所惊颤。
  他怎么可以这么美,美到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让人陷入失语的迷阵里。即便不施粉黛,不做任何修饰,只是这么跪坐在地上,挽着头发,轻轻一笑,如流光皓月,瀚海遗珠,值得我每天夸上三百遍都不会厌倦。
  “哦,赵焱。”红拂毫无感情地念了一遍,轻笑一声:“也不是很好听嘛。”
  “老大,为什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名字?”猹猹满是沮丧地抬头看了火罐一眼,又看了阿兰一眼,眼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但是阿兰却知道?”
  “一个名儿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火罐似有似无地带了阿兰一眼,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当晚大家就这样睡在了主教厅的地板上。
  因物资发放还没有这么快,当天晚上,大家只能用衣服外套随便盖盖。
  至于下面铺的,更别多想,许多孩子直接就这样躺在了大理石地板上,晚上冻得直打颤。
  我们这群人还稍微好些,得益于阿兰的特权,求来几张毯子,但也只是图个心理安慰。
  不知是不是我前一天喝了太多水的缘故,当晚起了四五次夜。最后一次从厕所赶回到铺位时,阿兰在廊下抽烟,他只着一件青灰色羊毛外褂,吞云又吐雾,整个人素得像是一支夜莲。
  “来一支?”阿兰冲我摆了摆烟盒。
  我礼貌摆手,外面太冷,我无意多留。
  “克里斯,聊两句?”他忽将我叫住,没等我回答,自行走上前,将袖子撩了起来。
  “你跟红拂白天说的,我全都听见了。”阿兰抓起我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的腕间,横着一道巨壑般的猩红色伤疤。纵然早已痊愈,可微微隆起的肉芽,在月光下仍显狰狞。
  “很吓人,是吗?”阿兰苦笑一声,放下袖子,又吸了一口烟,“其实你们都在笑我傻,觉得赞兰阿部月是个蠢蛋,对不对?”
  “没有.......”我如实奉告,是真心地,真心地觉得,阿兰与傻这个字不搭边。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克里斯,我什么都知道。”阿兰乍地凑到我鼻前,吐出一口绸雾,云里雾里的,使人看不起他眼底的辉光,“只是人糟糕到一定境界,总是要做一些自欺欺人的举动,来填补心里的空虚。”
  “就像你跟红拂,计划着要逃走一样.......”阿兰忽黑忽白地别了我一眼,“其实都是为了心里那块,空掉的东西吧?”
  “你都知道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竟有一丝害怕,今晚的阿兰和我认识的阿兰不同。
  “我知道,但我不会干涉。”阿兰后退两步,若即若离的样子,跟红拂简直一模一样,“所以也希望你们,不要干涉我和山本。”
  “我本无意置喙你跟山本先生.......”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中肯的说辞,“只是红拂,他真的很牵挂你。他不想你受人蒙蔽。”
  “可我甘之如饴!”阿兰狠狠抓住我的手,使劲摇了一摇。在意识到自己有些有力过猛后,方将我送开,漾出一脸愧疚:“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一时激动。”
  “我知道了,我会同红拂讲的,我们以后决计不再插手你跟山本的事。”我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第一次体会到,红拂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理。
  “只要你们说到做到,我会替你们拿到电箱的钥匙。”
  我刚要抬脚走人,阿兰再行挽留。
  “有我的帮助,你们会事半功倍。”阿兰放下快抽完的烟,幽幽绕到我跟前。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我实在不明白,“逃出去找山本,难道不比在这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要来得痛快?”
  阿兰恹恹不言。
  “还是说,你在害怕?”我似乎找准了阿兰的软肋,更近一步,扭转被动的颓局,“你怕你逃出去,真找到了山本,发现他如红拂所言,早在日本娶妻生子,过往那些甜言蜜语,都是用来欺骗你的谎话?”
  “不会的,他不会骗我.......”阿兰捂住双耳,无助地靠在墙角,一个劲地颤抖。
  “你就是在害怕,阿兰。”
  见他如此,我不想逼得太狠。
  其实如他所言何尝不是妙法,有些伤口里的陈渣旧渍,总得要自己动手清理了才好。旁人花再多的功夫也只是徒劳。
  “那我只能祝你祝你和山本百年好合。”
  扔完这句话,我后悔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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