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帮你找什么书, ”哈吉略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汉米尔斯先生马上就来了,今天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就一小会, 一小会好不好?”
我听到廊外笃笃笃的脚步声, 栗子鼠应该马上就到了。
“我有事要举报!”情急之下, 我的嘴不受控制般蹦出这么一句, “栗子鼠......栗子鼠他......他准备放走所有人.......”
“什么?!”哈吉明显被我的话挑起了注意力,我借机反锁上门,走近道:“是真的,我听到他跟他身边的那伙人一起商量,今天装在米柜里的那群孩子,都会在中途偷偷跳车。所有,包括他自己,你如果不信,待会就会看到他来找你,请你过去一趟,让你亲自清点一遍米柜里的孩子,这样事后东窗事发,汉米尔斯就会把责任全都怪在你头上,栗子鼠这是要拉橡树庄所有人下水哩!”
我越说越是兴奋,谎言一旦撕开一个口,便是滔滔不绝地流畅。
“这个小王八蛋!反了天了.......”哈吉气得一拳打在墙上,他正要发作,敲门声响了。
栗子鼠如期出现在门外,还没开口,便被哈吉一个耳光掀倒在地。
“小羊羔子,你敢背叛我?!”
哈吉气得满眼通红。
摔在地上的人显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抚着乌青的半边脸,一脸发懵。
即便我不喜欢栗子鼠,可因为自己,让他挨了打,心里并不好受。我忙劝解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些米柜里的孩子。”
哈吉瞪了栗子鼠一眼,骂骂咧咧走出门去。我来不及细看栗子鼠的表情,拔腿跟了上去。
“你们,把柜子全都打开,打开!!!”
哈吉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汉米尔斯的人马上来了,临门一脚出现这样的事,谁也没想到。
“多少个?”他问那群孩子,“柜子里到底有多少个?”
“报告上校,三个。”底下一个孩子低声说,“这次准备送出去的,总共三个.......”
米柜的盖子挨个被撬开,藏在里头的孩子一个一个钻了出来。我暗中给旁边的红拂使了个眼色,三个,现在我们知道了,米柜里具体有几个孩子,且他们分别藏在哪几个柜子里。
“主教大人,他们来了......”人群中有人冒了这么一句,紧接着,门外传来尘土飞扬的声响。二十多辆军用吉普驶入庄园,排成两列,还有数不清的步兵持枪夹道,今天的阵势,显然比我们预想得还要紧迫。
“哈吉,你还在等什么?”车头钻出一颗黑不溜秋的脑袋,他是汉米尔斯先生身边的亲信,叫什么我已混忘了,总之是与那些人一路的货色。
“你看看,”他指着自己的劳力士手表,吹胡子瞪眼,“上将和那些贵爵们都已经等急了,你还在这里磨蹭些什么?”
“报告我尊敬的护卫军大人,”哈吉脱下礼貌,半鞠了一躬,答:“是这群小兔崽子,有些情况,请护卫军大人放心,给我五分钟,我马上就能处理好。”
红拂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往他示意的方向看。队列末尾的军用吉普疏于防守,只有两条军犬看守在后备箱门两侧。我撇了眼躲在一边的大豆丁,他心领神会,抬手抛出晨早啃了一半的肉包子,军犬似是嗅到肉香,循着包子滚过的路径,一前一后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快!”
大豆丁嗫着双唇,寂静中转述着无声的腹语。说时迟那时快,我和红拂几乎是不带任何准备地,攀上吉普的后栏中。
“把人给我拖上来。”哈吉照旧在前头吩咐着,底下修士听到命令,将栗子鼠拖到院子里。
“打死他。”他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地上的孩子,不过只是一只无关痛痒的蝼蚁,“现在,立刻处死。”
“可是上校.......”底下修士面露难色,“这里是上帝的避难之所........”
“让你打就打!”哈吉一巴掌打在修士的脸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多一重顾忌,就意味着让那些贵族再多等上一段时间。
我与红拂匍匐在车厢尾的杂物箱里,垂耳听到这动静,都有些焦躁。我的焦躁源于那干系着一个人去留的人命,而红拂的焦躁,我想多半源自这场惊心动魄的逃跑计划,到最后能不能顺利进行。
车外传来扬鞭笞打的声音,伴随着栗子鼠凄厉的惨叫声,震飞一群又一群鸟雀。
我实在不忍耳闻,想挺身相助,不想身后一只手牢牢将我拉住,是红拂。
他说:“你出去也是死。”
“可是我不救他......”我并不觉得这是在滥用好心。
“死对他或许是一件好事。”红拂小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今天事办成了,哈吉追究起责任,是谁替我们背这个锅?”
我心中一寒,突然意识到栗子鼠已入穷巷,就像红拂说得那样,他注定难逃一死。
“你现在出去,最好最好的结局,无非是你的命,换栗子鼠的命。”红拂摁住我隐隐颤抖的手,擦了把鼻涕,又说:“可是我也有我的私心,克里斯,我不想你死。”
我渐渐将身子缩回到车厢的阴影里,惨叫声还在继续,却一声比一声微弱,不到半刻,便彻底没声儿了。
“报告上校,人.......死透了。”
我透过布帘的缝隙,看到众修士将栗子鼠的尸体拖向后院,地上划出一道如狂蟒般粗长的血痕,狰狞至极。
“对不起.......”我对着地上那滩乌黑发臭的血迹和内脏分泌物,诚心祝祷,即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愧疚因何而来。
“上帝会保佑他的。”红拂抱住我,“一定会的。”
“上校,您的衣服脏了。”是大豆丁的声音,计划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让我陪您去再换一套吧。”
哈吉看了看礼服上的血迹,就好像那只是一滩寻常的油污,并不会影响今天的狂欢分毫。他随大豆丁一起,暂离了庭院。
接下来该是火罐登场。
他捂着半瘸的膝盖,待哈吉走后,方一群一拐走到刚刚的护卫军队长跟前。这便是他的好处,在栗子鼠之前,一直是火罐负责挑选孩子,献给那些贵族。如今栗子鼠惨死,哈吉又被调虎离山,场子里,便是火罐的天下。
“你,”他指了指猹猹,“还有你,”又指了指黑鬼,“还有你”,再加上一个小豆丁,“你们三个,到柜子里去。”
三人如兔子般乖巧地钻进米柜里,替代了原本要被拿去献祭的孩子。
“就是他们三个,”火罐挤出一脸谄笑,弯着身对护卫军的人说,“我们就是计划着将他们送给公爵们。”
“慢着,”其中一位仿佛察觉出什么,走到装着小豆丁的柜子前,敲了敲,说:“你确定,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子,也是那些大人想要的?”
“这.......”火罐顿时语塞。
“是汉米尔斯太太要求的。”大豆丁的声音如同天外神助,他一步步走下台阶,走下火罐身边,款款道,“往日里汉米尔斯太太有多喜欢他,难道护卫军大人看不出来吗?”
发声的人立马闭上了嘴。
“哈吉怎么没跟大豆丁一块儿出来?”我看了看车头,这会子,他换完衣服该和大豆丁一块儿出来才是。
“谁知道呢,没准怕汉米尔斯吼他,躲在屋子里,不敢去了。”红拂如是说道。
“那我们该在哪儿会和?”
“进黄金港前半英里的那棵大古树,你还记得吧?”红拂隔空同外头的大豆丁和火罐对视了一眼,回身道,“我们同他们在那儿会合跳车。”
“然后呢?”
“然后我们得帮火罐和猹猹,渡过河,过河进了麦道,他们就很难再抓住他们了。”
“可是汉米尔斯等人迟早会发现三个米柜是空的.......”我突然才发现这个计划里的纰漏,或者说,也只有我认为,这是一个纰漏。
“傻子,不让他们死,自然有人代替他们去死。”浑不见底的黑暗里,红拂咧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居然还有心思笑。
“我是贱命一条。”红拂眼里的光忽而暗了,“阿兰死了以后,我就如野鬼孤魂一般,但是你不是,克里斯,你还有你的妈妈,你的故乡........”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车子抖抖地看,路势并不平坦,颠簸得似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挤出来一般,“如果你一开始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跟我上这辆车。”
“对不起克里斯,”红拂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亲非亲地啄了我一口,有液体流入到我脖子边,“从这个计划一开始,我就准备替他们去死。”
“对不起,我骗了你。”
“骗了我什么?”
“骗了你,”他说,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骗了你,红拂并不能夜奔。”
第46章 终章
◎还记得那座长安城吗?◎
吉普车很快抵达了距离黄金港半英里的古树下, 我与红拂老远便看见前面一辆车的孩子顺利跳下,而挨着老树越近,我的眼泪越是不争气地流。因为我明白, 分别的时候快来了。
车子一阵急刹,连带着车上的酒桶和米柜一阵翻滚。我和红拂双双跌坐在车舱里, 我看见他的眼角也罕见地流出了眼泪。
但他并没有什么煽情的话, 只是猛推了我一把,将我生生从车上推了下去。
“克里斯, 跑!”
他大吼着,下一刻, 枪鸣声响。原来是前头那辆车里的黑鬼不小心碰到了铁索, 声音吸引了司机和副驾驶上的火罐的注意,护卫队的人立刻停车检查, 而黑鬼、猹猹抱着小豆丁, 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疯了, 都疯了!”护卫军头领无能地狂叫着, 那群孩子腿脚飞快, 姿态灵活, 要是让他们渡过了河,穿进麦田, 那可真就比田鼠还要难抓。一想到这里, 他便没了发怒的心思, 叫嚣着指挥手下赶紧去追,哪怕是死的, 也务必要一个不落地全部抓回来。
“报告长官, 后面这辆车里也新发现了人!”
没等我反应过来, 就见红拂被两个男人夹住双臂, 生拉硬拽地从车上拖了下来。
“他跟着我们想干嘛?”头领问,很快想到了什么,“啪啪”两个耳光,狠狠甩在红拂的脸上,“小兔崽子,你是不是也想跟着他们跑?!”
“快走!”红拂仰天长啸,直到现在,他都不肯暴露我的位置,只是对着雾茫茫的青天,发出一阵狮吼,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该与我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
我匍匐在灌木丛里,强咬住手臂,避免哭声惊动四处巡逻的守卫军。另一边,黑鬼三人中的小豆丁不慎被生俘,黑鬼同那人撕扯,咬断了他一根手指,那人便扬手一枪崩在了他腿上。
猹猹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然而最该倒下的却不是黑鬼,而是那个开枪的士兵。猹猹随那声重叠的枪响望去,见火罐手里紧捏着一把□□,正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过来。
“猹......猹猹.......”火罐一把将人抱住,不断检查着他身上四周,“你没事吧?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老大.......”猹猹泣不成声,“我不走了,老大,就让我待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老大,我不想逃走了,如果外面没有你,那对我来说跟修道院有什么区别,我不想跟你分开。”
“你傻不傻?”火罐抿泪苦笑,“老大跟红拂克里斯他们做了那么多功课,不都是为了你?你逃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有条件就去念书,上学,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别像你老大我,一身赎不清的烂罪,只怕下了地狱阎王都不肯原谅我.......”
“老大.......”
两人抱头痛哭。
我沿着河岸一路摸索,蹲守在他身边,正准备上前探看黑鬼的伤势,眼前却猛地闪过一道银光。下一刻,火罐一声惨叫,一注鲜红从脊背喷涌而出,连带着他怀中的猹猹,一脸惊愕。火罐应声翻倒在地。
“老大!”猹猹疯泣不已,只见刚刚被火罐射伤的士兵一脸快意,狰狞着满脸鲜血,说:“他被我刺中了动脉,很快就要死了,你们......哈哈哈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说罢便如疯狗般扑上前去,压在火罐身上,双手死死掐住他喉咙,两人厮打在一起。
“克里斯,救我!”
我正准备去救火罐,另一旁的黑鬼痛得叫出了声。猹猹连滚带爬地在一旁拉架,却不出所料地一脚踢开老远,小豆丁吓得昏了过去。
“克里斯快,小豆丁......豆丁.......”
黑鬼急出了哭腔,使劲摇晃着怀里呼吸减弱的男孩,“他这性子,铁定是受不了惊得,只怕是哮喘发了,又得要吃药了。”
“吃药吃药,吃药......”我赶忙迎上前去,在小豆丁身上摸索着,很快,从他贴身的小荷包里摸出大豆丁提前装好的药丸,也来不及舀水了,直接将它塞进了小豆丁的嘴里。
“你可千万别出事呀,我的小祖宗。”黑鬼急得眼泪只掉,他似乎忘了,自己腿上还带着伤,血突突地往外流,或许疼痛到了一定程度,真的可以让人选择性忽略。
“你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士兵狠狠压着地上的火罐,抄起手边的石头,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脸上。
“猹.....猹......走......快走........”
火罐抬起血迹斑驳的手,牢牢抱住那人的膝盖,不让他往猹猹那边靠近分毫。
黑鬼猛地站起身,拎起手边的刺刀,莽撞而去,“妈的我跟你们拼了!”
可没等他冲上前去,“砰”一声巨响,男人应声倒下,又是枪的声音。
红拂站在芦苇跌宕的矮坡上,浑身是血,他似乎也经历了一场恶战,用他最后仅剩的一丝力气,替火罐料理了那个难缠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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