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仅是一眼,一秒钟的事,他就像彻底换做了另一个人?
或许这里有我不知道的前尘,但我能确信的是,这里的孩子,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
猹猹的哭声渐弱了,阳光从云后露出脸,四周都被照得金灿灿的。
火罐将猹猹从地上拉了起来,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慢吞吞回到了廊下。
孩子们的议论声还没散去,在他们嘴里,猹猹总是对火罐“忠心耿耿”,上哪儿都得跟着。
可他又十分胆小,从不敢受火罐指使,做欺负其他孩子的事。
他就像火罐的单纯面,被火罐小心保护着。眼见他将打满补丁的外褂脱下,包在了猹猹身上。而猹猹眼底,也微微浮出一丝欣然。
心碎的风暴渐止了。
看热闹的孩子很快走开,他们总是这样,如云间雾,山头鸟,来去总自如。
隔着十多米远,阿兰冲我扯嘴一笑。
我还没得及招呼,他就转过身子,轻轻掩上了门。
与此同时,在我并不知情的另一角,火罐与猹猹的“传奇”仍在上演。
“为什么一定要去见长毛女?”火罐埋头替他涂着碘酒,适才拖拽下手太重,在猹猹后颈留下不少红印。
“我怕老大真弄出人命,他们把你赶走。”
猹猹小声嘟囔着,声音小到像是说给自己听。
“成天瞎想什么。”火罐捏紧棉签,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忘了咱们从师父那儿逃出来费了多大力气吗.......”
“老大.......我害怕......”猹猹一字一句,用尽全力,像是把血滴在了纸上,“害怕我们又没有家了,更害怕你走了,再也不要我了.......”
“这儿就一定是家吗?”火罐哀叹一声,眼底刚浮出的柔软又很快被恨意抹去,“我绝不会放过赞兰。”
火罐放下手,拳头咯咯作响,“李红拂,赞兰阿部月,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
“好些了吗?”黑鬼抻长脖子,往挂帐后瞅了眼。
我站在屋檐下,假装在抚弄风铃,其实两只耳朵铆足了劲要凑过去。
大豆丁端着一盆刚换下的绷带,一脸正色,“早上醒了一次,又昏过去了,中午喂了些米汤.......唉,也真是难为他了。”
话没说完,阿兰也跟着走了出来,脸色怪怪的。
黑鬼:“这是醒了吗?”
“嗯。”阿兰长舒一口气,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我的脸。
“克里斯.......”他想走近,又十分挣扎的样子,“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会见我吗?”我放下把玩风铃的手,郑重其事地走到门前。
“我们陪你一起进去。”阿兰将手搭在我手上,报以信任的眼神,“记住,别提头发的事。”
就这样,我跟他们一起进了屋子。忽然感觉,猹猹说得没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加上忽闪忽闪的旧马灯,整个房间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
为了方便照顾,红拂被安排在了阿兰的床位上。他身上盖着好几场厚棉絮,整张脸苍白如纸,呼吸渺弱,仿佛即刻就要背过气去。
“红拂.......?”阿兰走在前面,替我们挑开帐。
帐子后传出一串急咳,有血滴在布料上的声音。
一堆碎棉絮里,抬起一张阴沉沉的脸,像新出土的古瓷器,有种黏土发烂、枝叶腐败的奇怪气味。
“我没事......”红拂淡淡地说,目光依次看过去,唯独在轮到我时戛然而止。
黑鬼哭呛着上前,跪地忏悔:“是我对不住你,红拂,是我出卖了你........”
红拂搀扶着阿兰的小臂,从床上缓缓坐起,望向黑鬼的眼神,清晰又锋利。
大豆丁叹了口气,从中调和道:“先起来吧,总归是一个屋子的人。”
“我不起!”黑鬼撇开劝阻,额头紧贴在地上,双肩颤栗,“红拂不让我起我就不起,红拂,你打我吧......或者骂我几句也行,我是吃里扒外的狗,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所以你现在是在逼我原谅你?”红拂抿了抿唇,手里偎着阿兰递过的汤药,气息虚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要是不让你起来,倒显得是我心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黑鬼忙抬起头,擦了擦泪,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挺着腰杆,倚在床沿。
“烦请你滚出去吧。”红拂别过头去,语气满是憎恶,“除了阿兰,我谁都不想见。”
“红.......”我镇定上前,想要表示关怀。
“我让你滚出去!”
红拂猛地一吼,将手中汤碗“哐”一声砸碎在地上,瓷片汤水溅了一地,不经事的小豆丁被吓得“哇”一声地哭了起来。
我将原先编排过千百遍的问候吞回到肚子里,阿兰不停地替红拂轻抚的背,大豆丁将吓哭的小豆丁抱了出去。我和黑鬼就像是两个局外人,还算宽敞的屋子,此时竟一点儿也容不下我们二人。
“不然......你们还是先出去吧。”
阿兰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黑鬼。
红拂对背着我们,袖管里的手,不停地抖,显然还负着气。
“那我们先出去了。”我无奈地往门边走。
一直走到外头,红拂都没再看我一眼。
第9章 约定
◎我可不是上帝啊。◎
临近年关底就是圣诞,橡树庄修道院开始着手布置平安夜的慈善晚会。
说是晚会,实则又是上流公爵夫人们挑选“心仪玩具”的时候。
听大豆丁讲,来这儿领养孩子的大人,十之八九都只是“图个乐子”。
毕竟在这儿的孩子,大多都有不大光鲜的过去,要么就是如红拂阿兰一般,年纪稍长,早已不再适合被领养。
有钱人将他们买回去,做仆欧、做陪读、做帮佣。
即便运气好些,有幸被当做亲生儿女对待,可他们依旧无法摆脱有钱人们的有色眼光,且你随时都可能再次被遗弃。
猹猹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也是从黑鬼口中才得知,猹猹进修道院后,实则有被一个阿根廷人看中。
那户人家拥有圣弗朗西斯近三分之二的熟食铺面,家里的房子比宫殿还大,足够容下近百来口人。
猹猹被领养那天,所有人都羡慕极了,羡慕他从此摆脱贱籍,摇身一变成了穿着燕尾小西装、举着起泡酒香槟的小少爷。
可惜好景不长,送走不到一个月,他又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理由是他夜里尿床,且爱哭,一哭便是一整夜。
那年,猹猹已经九岁。
“这么大了还尿床,说出去可不得笑死人?”
阿兰扶着床把手,一只脚蹬在上面,准备替红拂拿两件外套。
经过小半月的修养,红拂已能下地走路。他每天约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去院子里逛逛,前提是要避开哈吉和火罐。
身上的伤是恢复了,可心里的伤却还在。
这段时间里,红拂从没搭理过我和黑鬼一次。哪怕身处同一间寝室,床与床左不过隔着数英尺,但我与红拂之间,仍有难以缝补的裂沟。
阿兰拿好外套,二话不说地就跑了出去。
一枚胸针适时从他身上掉下来,我正想将人叫住,却见他早已抚门而出。
我上前拣起那枚胸针,细细端详起来。
天鹅交颈的款式,中间嵌着颗蓝玛瑙,周围镶着一圈碎钻,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如此珍贵的首饰,我自是不敢私藏,于是想也没想,跟着阿兰跑出了门。
三三两两的孩子在院子里说笑追跑,今天天气不错,因为圣诞节将至,大家脸上都暖哄哄的。
若不是亲身见证过橡树庄的苦厄,还真以为这里是什么难闻一见的伊甸园。
“听说到了平安夜,又可以见到汉密尔斯太太了?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吃到她包的饺子。”
红拂坐在一只简陋木板搭成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被大豆丁荡着,脸上的巴掌印还未完全消退,日光下头,仍鲜红一片。
大豆丁的脸色不自觉地闪烁了几分,将目光撇向别处。
阿兰笑盈盈地走了过去。
“虽说放了晴,可这天还是冷,可别刚好了些又着了凉,不然我又得服侍你了。”
阿兰将褂子扔了过去,红拂默契接过,披到自己身上,神色莞尔。
我举着胸针追上前去,“阿兰?”
阿兰撇过身子,一眼看到了我手里的胸针,眼神顿时惶乱。
“你的.......?”我不确定这是从阿兰衣服里掉出来的,还是从红拂衣服里掉出来的,“还是红拂的?”
其实也在寻找由头,试探红拂的态度。
不出所料地,红拂听到我提到他的名字,迅速撇过头去,不加掩饰地疏离。
阿兰说:“是我的。”
接着没等我反应过来,飞快将东西拿了回去。
“好漂亮的胸针。”我收回手,瞟了眼红拂,“是家人的信物吗?”
红拂瞧向别处,不愿多看我一眼。
阿兰神色悻悻,“算是......是吧。”
“什么叫算是?”我笑了笑,嘴上向着阿兰,却一直在观察红拂。
“克里斯,”大豆丁叫住我,别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别问了。”
我这才打住好奇,也收起对红拂的关注。
“哥哥,”不爱讲话的小豆丁说,“克里斯会跟我们一起过节吗?我喜欢吃他的长棍面包。”
“我还有。”我连忙抬起头,像是获得了某种认可,欣喜若狂,“还有很多。”
大豆丁面露难色地看了看红拂,又看了看我。
一旁的红拂说:“有洋鬼子在,那我就不去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蹲在一旁的黑鬼忙从中打哈哈,“我和克里斯早有安排了,你们那天玩你们自己的,我们自有去处,你说是不是,克里斯?”
“是.......我们......我们已有安.....安排了。”
我识趣地点了点头,刚生出的欣喜,又被瞬间扑灭。
阿兰劝和道:“红拂,要不还是让他们跟我们......”
“难道连你也要跟我做对吗?”红拂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像猫被踩到尾巴时发出的嚎叫,“原谅是上帝该做的事情。”
他将头转过来,目光直勾勾地刺向我,寸步不让,“我可不是上帝啊。”
*
吃了瘪的我一整天都无精打采,一个人在围墙角绕了一下午。
如黑鬼所说,除了红拂,我的确“自有去处”。
经过我这些天来的观察,橡树庄在安保上并不如普鲁士。我在普鲁士中学念书时,校警每八小时换一次班,全天不间停。就算是下午三点放学后,依旧有两班人马来回巡逻。
正是因为这变.态到令人发指的管理制度 ,我才被不幸被抓到。
可就像我背负罪孽离开家乡一样,橡树庄修道院,我是说我现在身处的这个破地方,从来就不在我的长久计划内。
橡树庄表面上是一座孤童救难所,本质汇集了无数富豪乡绅、名流爵士,关系错综复杂。每月中的唱诗会不仅是孩子们的狂欢,也是这些大人们相聚一堂的契机。
每次唱诗结束后,大人们都会在一个单独的礼教厅内商讨“属于大人们的事”。而我们这些人,没有谁有资格旁听,包括最受重视的阿兰。
我确认过多次,橡树庄唯一称得上安保的就是那三层防翻越的铁丝网。
每天早上六点格蕾都会负责撬启电闸,为那些铁丝网接上电路。
而在晚间过凌晨三点,在格蕾劝睡所有调皮捣蛋鬼们后,她会在回房前,关上电闸。
简而言之,每晚凌晨三点到早六点,是翻越铁丝网的黄金时期。
但想逃出去并非只有铁丝网一关,听大豆丁说,从前也有孩子私自外逃过,可惜次次都被哈吉抓了回来,且免不了一顿毒打。
哈吉能如此迅速地将逃跑的孩子抓回来,主要归功于他那两条德国牧羊犬。
它们平时被豢养在哈吉身边,有专人投喂,而每个非自由日的时间,这些狗都会守在橡树庄唯二的前后门。
我在酝酿出逃的事无人知晓,哪怕是与我走得最近的大豆丁也并不知道我的计划。
一方面,是确保计划能够顺利推进,不受旁人干扰。
另一方面,也是怕万一出逃失败,不至于牵连到其他人。
尤其是......尤其是红拂。
我与他相识不过尔尔,却莫名其妙被哈吉推到了前面,成为了他手里的那把剃刀。
红拂恨我、怨我,都在情理之中,只是我还心存侥幸。
若有一天,我是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能逃出去,我一定会去求父亲,求他将红拂救出修道院。
这里充斥着太多血腥、残暴和无休止的虐待,哈吉说得没错,这里是撒旦的王国。
这就是,撒旦的、无可挽救的,
混乱国度。
......
风不停刮,将铁网墙内侧的一块铁皮吹得哐哐作响。
我躲在一棵马尾松上,小心探勘着外墙动静。
吃饱喝足的德牧犬趴在棚里,黝黑雪夜里,它双目绿光泛泛,远远看去,凶悍异常。
我试探性地抛出一颗石籽儿,狗听闻到声响,迅速起身,冲着外头吠了好几声。
看这情况,许是不同于那些睡去的人,它仍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我掏出事先从午饭三明治里省下来的薄薄一片培根片儿,悭吝如哈吉,即便是对那些年龄尚不足十岁的小孩子,午餐里的肉也少得如此可怜。
德牧闻到培根味,龇牙咧嘴地顺着我投掷的方向跑去,但没等我施展下一步计划,那一小片诱饵就被它一口卷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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