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动这么大火气。”无翊缓声问,脸上划开的伤口从眼角几乎要蔓延到下颌,还在渗着血,但他一点都没有在意,只看着对方的背影。
他是冰雪,是月,会冷,但从不会有愤怒这么强烈的情绪,无翊在他身上只看见滔天的怒意,快要把自己给淹没了。
“我说过,你死了。”长杪平静道, “从你擅自破了我的誓言起,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无翊问: “那为什么现在要走?不应该乘胜追击么?”
长杪却没有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着,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天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无翊尚且立在半空之中,垂下眼睛,看着围绕在自己身侧浓郁的云。
半晌,他伸手在面前的云间轻轻一点,云团化为清澈的一池水,水面平滑如镜,将他的身影完全倒映在了里面。
他在那镜子一样的云水之中,看见了自己。
没有五官,没有肢体,只有迷迷蒙蒙一团白雾,那是他真实的模样。
随后,这团白雾聚合成一个人形来,他笑,水中的人也笑,他冷脸,水中的人也冷脸。很快,这个人形又幻化成另一个人,来来回回不断变换着,足足变化了有上千个人出来,只是这些人的右脸颊都有一道奇长的伤口,从眼角蔓延到下颌,依旧渗着血,是新鲜的伤。
那是他在众生眼中的模样。
他一个一个翻着,一个一个找着,怎么找都觉得不合适。
哪一个才是长杪所见到的样子呢?
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应该喜欢他的,因为他的幻象,就是旁人最喜欢的模样,那么长杪,也会有喜欢的样子么?
他看着自己脸上的伤痕,非但没有任何愠怒之感,反倒觉得十分舒适。
这是他第一次受伤,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疼”是什么滋味。
长杪的剑气确实厉害,可以破开他的表象,直接伤到他的本相,即使他有心,也无法立即愈合伤口,更何况他无心,只让这道伤大大方方地留着,新鲜的,殷红的,极其刺眼,好像是一种值得夸赞的荣耀。
百里覆雪恐怕要被保护起来,很难再有接近的机会了,然而他不急,刚才所问到的也足够了。
他饶有兴致地回想着。
“肖想的执念”, “得偿所愿”?在凡间的时候,长杪是在想着谁?和谁犯过感情的错,又是和谁得偿所愿,隐居避世?
他透过自己的脸,看到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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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着偷偷把作话删了
第171章 解开
指尖随意一点,面前的一池静水漾起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成了云雾。
抬起眼,无翊的目光穿透重重云雾和楼阁殿宇,定在了神秘而辉煌的紫微宫上,他心念一动,被无尽的黑暗笼罩住,再一次收到了紫微宫的密语。
“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平静的语调,仿佛只是寻常的问话。
距离上一回传音杀了长杪已经过去了不知多长时间,长杪都从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上神了才反应过来。
看来伤还没有好啊,他幸灾乐祸地想,表面上还是回答: “我杀不了他。”
他说得很坦然,长杪又不是普通人,有诸多庇护,他杀不了长杪,长杪也杀不了他。
那边沉默下来,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的可能性,良久才道: “杀不了他,那就娶他。”
无翊有了剎那间的愣神,下意识问: “什么?”
他得到了八个字: “与他成婚,天下尽知。”
他将这八个字放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品味着。
天下尽知……
“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黑暗早已如潮水般褪去,他被渺茫的云海包围着,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却没有半点失望之色,脑海中只回荡着方才的八字密语,唇角的笑早在不知不觉中愈发变深。
无论紫微宫有什么目的,他都想制造点麻烦,但是这个提议,他很喜欢,决定听一次话。
* * *
从九霄宫最外围的殿门往外看,乍眼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浓云,云雾之下是散漫的山野,盎然的绿意和嶙峋的山石隐隐约约会探出脸来。
长杪就倚坐在殿门前,看云卷云舒,看蔓草纠葛,看山峦起伏,看着无尽的远方,会不会从茫茫云海间走出一个人。
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人打扰,只有氤氲的云雾缠绕于发间,他仰头闭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
他来此处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他知道这是季一粟曾经来过的地方,不知多少年以后,他也同样来到这里,望着渺渺远方,好像能穿越时空的阻拦,看见千年前的白衣少年从容步入天宫。
仿佛有飘摇的衣角从身侧经过,他恍惚中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只有云雾在指尖缭绕着。
他就保持着伸手去抓这个动作,眼睛失去了焦距,过了许久才渐渐清晰,怔忪着凝视着自己的手,似乎刚从幻象中醒来。
一道淡淡的血腥味飘进他的鼻腔中,随即有人站在了他的身边,慢慢蹲下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他无动于衷,只当是空气,依旧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握紧,好像真的攥住了一片衣角。
“你在看什么?”无翊看着他虚无的动作好奇问。
长杪道: “在看再也见不到的。”
“既然都见不到了,那就别看了。”无翊笑吟吟道, “不如看点能见到的。”
他话音未落,只觉从脚底冒出一团冷气来,随即看见自己腰以下的部分被坚硬的寒冰包裹住,再也动弹不得,连垂下的手臂也被冻住了。
冰蓝的长剑凭空立在长杪的身侧,在蠢蠢欲动着,他似乎能听见剑身在剑鞘中兴奋而清越的铮鸣。
他毫不在意,只将手从冰封之中抽了出来,也学着长杪的样子,去抓周围的云,看着云雾在指尖来回徘徊。
“很少有人没事会来九霄宫。”无翊似乎想起了什么,跟他闲聊着, “据说很久以前,这里出现过一个邪魔,虽然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依旧畏惧他的威名,生怕走到这里都能沾上他的亡魂被纠缠住。”
他听到长杪一声不屑的轻笑,剑身也跟着摆动了一下,离他又靠近了一点。
“可以沾上你的亡魂。”长杪慢悠悠说。
明明剑身没有出鞘,却不知哪来一道冰蓝的剑气飞向他,然而被无形的屏障化解开。
“长杪,你杀不死我的,别试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着笃定的话,微微偏着身体,朝长杪又近了些许,近得几乎要靠在一起,身上的寒冰随着这个动作哗啦啦碎了一地。
长杪闭上眼睛: “我说了,你破了我的誓,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杀不死你,总能杀死我自己。”
他的眼睛始终是含笑的,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苦恼忧郁,他用这双含笑的眼看着长杪,放轻了声音: “那多可惜,我还想再看一眼。”
长杪仍然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一直保持着抓东西姿势的手缓缓收了回来,似乎要去抓旁边的剑。
可是下一刻,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被阻隔住了,猛然间睁开眼睛,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也别伤害自己。”无翊说, “我可不想你死。”
多么熟悉的话,在很多年以前,也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让他不要伤害自己。
可是长杪没有听到,他只死死盯着自己的手,盯着自己被另一只手握住的手,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
“死亡从来不是最终的归宿,也无法改变什么,不如换种方式来解决你的誓言。”无翊看着他震惊到失神的双眼,又凑近了半分,轻声问, “长杪,要不你嫁给我罢?你嫁给我,我们成了夫妻,就是一体的,不分你我,也不需要再纠缠生生死死的了。”
他的声音好像也变成了云雾,缥缈的,朦胧的,在耳边萦绕着,成了虚幻的梦。
眼前白光一闪,他的手眨眼间便空虚下来,什么也没有握住了,长杪完全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仿佛刚才只是一道幻觉。
他一个人蹲在殿门前,静静地看着自己依旧保持握姿的手,随即笑了起来。
那只手皓白如雪,没有一丝杂质,然而握起来,也是同霜雪一样冰冷坚硬,那种寒冷由手心一直传递到了他的。
他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长杪的反应。
那一瞬间变化的情绪达到了顶峰,比第一次摘面具的时候还要厉害,让他许久都没有尝透彻。
最开始是震惊,不敢置信,接着是慌乱,恼怒,继而又出现了羞怯这样浓烈的情感来,有几分青涩的反抗,但并不强烈,听到他最终的提议之后,羞怯更是达到了极致,很快被铺天卷地的喜悦覆盖。
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转瞬跃入了深林之中,被浓密的树冠淹没了。
不对,不完全对。
无翊一点点分析着,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最开始的除了震惊,还有厌恶,只是那厌恶消失得太快,快得他几乎没有捕捉到。
可惜啊,还是被他抓住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丝残留的月光。
他的心情十分愉悦,话已经放出来了,长杪要怎么应对,他无比期待着。
* * *
长杪回到了月宫外,在月华的庇护下,刚才的惊慌失措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以往的冷漠和沉静。
他没有立刻进门,只以月光化为剑锋,毫不犹豫地砍掉了自己一整条胳膊,胳膊无声落地,仿佛受到了什么灼烧,顷刻间变为缕缕青烟,消散在空中。
那只被握过的手就这样轻飘飘离开,跟他再也没有一丝瓜葛。
成为上神之后,鲜血极其珍贵,他的肉身被破坏,已经不会流血,但仍然有疼痛的感觉,可惜他现在对疼痛已经感到麻木,断臂于他而言,好像只是割开一根头发一样无所谓。
许久,肩膀的断裂处才缓缓生长出骨肉,长出上臂,小臂和手。
他看着自己那只崭新的手,这才拿出月宫钥匙,打开了大门。
这样又是一只干净纯粹的手了。
他步入花林之中,靠坐在了一棵凤栖梧桐下面,慢慢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腿,将脸埋进膝盖之中。
外界始终没有清净休息之地,唯有这一刻,才能得到一点喘息。
他已经成为上神了,他茫然地想着,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是继续看斗移记忆中几千年前的越沧海,还是看自己回忆中的季一粟呢?
刚断的胳膊好像还疼着,他的大脑在这里变得迟钝而缓慢,空荡荡的,仿佛都忘了思考,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对了,他要看季一粟的信。
他慢慢想起来。
成为散神不行,成为上神总该可以了罢?
他将脸从膝盖中抬起,苍白的双颊因为闷了太久都有些红润了,头顶的发丝也有几分散乱,随着他双眼渐渐清明又变得整齐。
他从琉璃长明镜中再一次摸出那块季一粟留给他的护身符,放在眼前凝视着,半晌也没有动作,手竟然在微微颤抖着。
已经失败了太多次,现在他已经不敢立即去试,怕试了还是不可以。
如果上神也不能解开禁制的话,他要怎么办?上神之上还有什么,他还得去杀谁?
他的心里充满了害怕和无助,唯恐刚刚点燃的希望又要熄灭。
心跳得飞速而剧烈,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了,只能捂住胸口,等心跳平息了些许才长长突出一口气,继而屏住呼吸,再次用神识去触碰那块护身符里的禁制。
祈愿,他不知道该向谁祈愿,若说神明,他自己就是神明,若说上苍,上苍又在哪里?
他只在心里默默祈愿着,祈求这一次不要再失望了。
“啪嗒——”
似乎有细小而轻微的声音,在他的神识触碰到护身符里的禁制时,那禁制像是得到了寻觅已久的钥匙,心满意足地消散了。
长杪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意识还未反应过来,神识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护身符中。
忽而有四个字涌入了他的脑海。
“吾妻年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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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家书了,家书写完就真的收尾了,感慨。可恶啊如果我这个月坚持日六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结束了!
第172章 家书
有温热的水滴打在了手背上,一下又一下,足足有十几下,长杪才慢慢反应过来,茫然地伸出手,慢慢覆上自己的脸,摸到了满掌心的泪。
吾妻年渺。
这是他二百年来听到的最动人的话,好像恍然间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看见了逐日峰上的夜下月桥和飞花。
不是渺渺,是“吾妻”,是世间最庄重的两个字,他掂量着,只觉比万座山峦还要重。
他不知所措地抹着自己的眼泪,却怎么都阻止不了,最后只有放弃,任由眼泪肆意流淌,小心翼翼地接着去触碰。
“从前看他人写家书,磨磨蹭蹭,半天下不了一个字。直到落到自己头上,才知晓有多难。单是开头,我就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用上这两个字,毕竟此时我们尚未成亲,还不能算是夫妻。但后来想,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与你一定已经拜堂成亲,共结连理。就算没有虚名,我与你也是不可改变的道侣,是当共携手的夫妻。”
是了,长杪想,季一粟在交给他护身符的时候,是在山木的隐居之地里,那时季一粟就说要跟他成亲,可是他只想着为难对方,一定要对方给他做一条嫁衣才答应。
就是在那个时候写下来的罢。
如果他不任性就好了,要不是他非要什么嫁衣,那他们早就圆圆满满拜完堂,再也不留遗憾。
他想起当年那个仗着季一粟的包容而任性骄纵的自己,眼泪汹涌得更加厉害,熟悉的疼痛又爬上心口。
都怪自己,他难过地想着,心口疼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又蜷缩起来。
“从前在镜中时,你就同我说过,不能同生,但求共死,我虽说那是傻话,然而心里从不否认。自你八岁起,你我就从未分开过,相伴相依是习惯,更是因为彼此早已连在一起,不可分割。更何况你我会是夫妻,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就不该是虚假的誓言。若是一生一死,对于留下来的那个来说并不是幸运,而是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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