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使师兄换了脸,他也能一眼认出师兄,十年相处太熟悉了,而且师兄身上一直萦绕淡香,他不知道是什么香,但很好闻,是旁人没有的。
人间的节日,不过那些花样,季一粟什么没见过,眼皮子都懒得抬,直到年渺扯了扯他的袖子:“师兄,我想要那个。”
季一粟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是个卖女子遮面的面衣的小摊,彼时人间风气开放,只是图个朦胧之美,花花绿绿各种款式,他收回目光,放在年渺身上:“幽州是北斗宫的辖地,离碧海门没人认识你。”
“师姐们今晚都溜出来了,万一遇到呢。”年渺小声嘟囔,“而且老有人看我,好奇怪。”
虽然这么说,季一粟的脚步还是往摊前迈,让他捡自己喜欢的挑,年渺看得眼花缭乱,拿了一个最简单的白色的,却不会用,胡乱往脸上蒙,季一粟从他手中拿过来,撩开他的长发,替他系好。
有东西遮着,年渺觉得踏实多了,胆子也大起来,每个摊位都要凑上去瞧瞧,每盏灯都要伸手摸摸,时不时惊呼:“做得也太好看了,跟真的一样!”
师兄替他买了一盏兔子提灯,让他拿在手里玩,他高兴得不行,提着灯四处转,看到人多的地方便往里面探头,不断询问那是什么。
大概是又把师兄烦到了,在回答过“糖炒栗子”后,师兄主动道:“我去给你买,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走。”
人有点多,估计要等一会儿,年渺乖乖答应了,半步也不敢挪,恰逢有舞狮杂耍的队伍游街路过,行人纷纷退到两侧观赏,他被挤到一旁,惊讶地望着这支长龙般的队伍,目不暇接,直到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小姑娘,要不要算个卦?”
他转过身,看见是个摆摊的老人家,发须皆白,慈眉善目,从摊位上的八卦可以判断出是位算命的术士,可惜他身无分文,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没有钱呀。”
术士捋着胡须笑眯眯道:“无妨,相逢即是缘,老朽不收你的钱。”
年渺很是心动,俯身看那些复杂的工具:“怎么算呢?”
术士道:“不如测个字?”
“什么字?”
“比如你的名字。”
年渺正欲开口,又想到了什么:“可以替别人算吗?”
术士笑道:“可以是可以,只是没有见过本人,也许不准。你要替谁算?”
年渺犹豫了一下:“算了,我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术士问:“名字都不知道还要替人算?难道是萍水相逢的心上人?”
年渺的脸一点点发热,幸好有面纱遮着,看不出什么:“也不是……是我师兄,都认识十年了。”
术士叹道:“十年都不知道姓名,并非良人啊,小姑娘,千万别陷进去了。”
“那就测个‘渺’罢,是我的名字。”年渺不想听他说下去,转移话题,“三点水那个,烟波浩渺的渺。”
他仔细观察人家起卦,虽然什么都看不懂,但觉得有意思极了。
然而术士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神情越来越复杂,眉头紧锁,时不时抬头观他面相,年渺看着紧张,忍不住问:“怎么了怎么了?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术士沉吟片刻,“只是你命格特殊,前途变化无定,老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命格。而且……”他抬头望向年渺,“孩子,世间两极阴阳分明,阴阳混乱,劫难也多,不是好事啊。”
年渺一惊,心扑通扑通乱跳,小心翼翼观察对方:“你知道了?这也能算出来?”
术士缓缓点头:“虽然你情非得已,但长期如此——”他叹了口气,“难说啊。”
年渺眼睫低垂,肉眼可见沮丧起来:“我就知道我命不好。”
“也不是完全无解。”术士道,“若能另辟蹊径,阴阳分明,尚有转机。”
年渺睁大眼睛:“那要怎么做呢?”
术士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你命格太复杂,老朽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既然才疏学浅,无能为力,就不要随便替人算命。”
一个熟悉且冷漠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同时带来若有若无的不知名熏香,年渺扭头,又惊又喜:“师兄,你回来啦。”
季一粟将一袋糖炒栗子塞进他怀里:“走了。不要受江湖杂言影响。还要吃什么?”
他虽然对着年渺说话,眼眸却淡淡瞥向术士。
“且慢。”术士沉下脸,“老朽修行多年,从未失手,阁下说的‘江湖杂言’是什么意思?”
季一粟没有理他,迈步要离开,面前却凭空出现一面幡拦住去路,术士语气不善:“阁下今天还是解释清楚的好。”
那面幡散发着的气息令附近修士皆是一愣,随后匆匆离开,不敢多看,季一粟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年渺一手提着兔子灯,一手抱着糖炒栗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想拉师兄离开却没有手,只能无措地喊:“师兄……”
术士盯住季一粟,随即冷笑一声:“一缕孤魂,夺舍他人,茍且偷生,也配在我面前口出妄言?”
“嘶……”年渺倒吸一口凉气,坏了,师兄肯定要生气了。
季一粟摸了一把碎银给他:“自己去玩一会儿,我有点事。”
年渺懵懵懂懂接过,放进自己的储物袋里:“不行啊,我要是走丢了怎么办?”
“不会。”
“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
季一粟伸手捏住他右边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扯得生疼:“跑到哪儿我都能找到,快去。”
年渺被扯得眼泪汪汪,只能小心绕过那面幡,小跑几步又回头偷看,撞上师兄清冷的眼,吓了一大跳,这才头也不回地跑开,一面琢磨,他不会跟人打架罢?
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跑得远远的,不添麻烦。
季一粟收回目光,漫不经心扫向术士的摊子:“怎么?吓完孩子后还不想让我走?”
术士厉声厉色:“阁下口出妄言,还想如此轻易离开?”
季一粟问:“你要如何?”
术士道:“自然是要阁下收回自己的话并道歉。”
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季一粟轻嗤一声:“能让我道歉的人,恐怕还没有出生。”他懒懒撩起眼皮,“你不是算命从来没有不准过么?不如给我这茍且偷生的孤魂野鬼算算,若是能算准我的命,我可以考虑收回话这件事。”
术士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一句“你等着”,使出毕生本事摆出法阵,季一粟周围跳跃着一圈八卦符咒,他只淡淡看着,仿佛根本不关自己的事。
然而没过两分钟,术士神情大变,强行收阵,受到反噬喷出一口血,盯住季一粟,眼中满是震惊之色,脱口而出:“天机?!你、你是什么人?!”
季一粟反问:“算不出来?我可以走了么?”
术士面色讪讪,恭恭敬敬地垂首作揖,态度跟方才大相径庭:“恕老朽无理,村言村语惹得仙君笑话。”
根本算不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孤魂野鬼的命格,竟然是不可泄露的天机。能是天机的,只会是真正的神仙。
他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神仙下凡。仙有仙规,已经成仙者是不能轻易参与到凡尘俗世中的,要么是下凡历劫,要么是违背仙规……
既然此人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恐怕是后者,受到神仙驱逐后大难不死,剩缕残魂存世修生养息,难怪身上一股安魂香的味道。
他越想越害怕,生怕对方将自己灭口掩埋此秘密:“仙君放心,今日之事,老朽绝不会向任何人提及半个字。”
季一粟只“嗯”了一声,目光飘向远方。
术士知晓他在看那男扮女装的貌美少年郎,忍不住道:“虽然仙君借了他人身体,但终究与凡人有别,又只剩残魂,长久留在凡人身边,恐怕……他会十分危险啊。”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少年命格复杂,定是受此人影响。
季一粟望向他:“你在警告我?”
术士大惊:“老朽没有此意。”
“既然你明白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那更应该明白,不该你管的,就不要多问。”他伸手点向对方的额头,抹去了这段记忆。
第3章 登徒子
年渺一路小跑,跑到两条长街交汇处的路口,被繁华迷了眼,左看右看,最后放慢脚步往西边走,在人群外侧垫脚看别人投壶。
忽而远处传来喧哗之声,行人纷纷避到一旁,像水波一样快速荡漾开来,年渺不明所以,跟着人群一起往边上退,看见一支华丽的队伍打马而过,携来一阵刚猛的劲风,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只觉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刮得生疼,又被扬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直到风尘散去,才睁开眼揉揉鼻子,颇有怨言嘟囔:“什么人啊,这么大架势。”
“就是就是。”他身旁的人跟着附和,“北斗宫这些年越来越嚣张了,好好的节日,非要捣乱。”
“那就是北斗宫的人?”年渺望向说话的人,顺势问,“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么?为什么还要捣乱?”
说话的是名俊秀的少年郎,观年纪不超过二十岁,正笑吟吟地注视他,眼里是掩不住的惊艳,闻言凝滞了片刻才答道:“说是捉妖,可我遍观此城,哪有半点妖气。”
年渺没有说话,目光从他的脸游移到他的手,见他手里那块白色面纱很是熟悉,后知后觉自己脸上空荡荡的,惊道:“这是我的!”
许是风力太大,将面纱吹走,被这人捡到了。
他伸手想去拿,对方却躲开,含笑道:“是你的,但落在了我身上,总不能就这么轻易还给你罢。”
年渺睁大眼睛,不明白山下的人怎么这么爱刁难人,他微微拧起眉苦思冥想,规规矩矩低下头:“谢谢你,可以还给我了吗?”
别人还东西,自己要道谢,这是基本礼貌,对方有要求是应该的。
那人慢吞吞抬起手,一副要还的模样,年渺高高兴兴伸手拿,对方却闪电般缩回去,让他扑了个空,悠悠然道:“要我还给你也可以,但是要拿东西来换。”
年渺惊呆了:“可是,可是这本来就是我的,怎么还要拿东西换呢?”
捡东西,还东西,道谢,分道扬镳,无论在哪里,都是最普通的规矩,为什么会弄得如此复杂?况且他能有什么东西换呢?
“别担心,我不是要别的。”那人收了笑容,正经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他的身体微微往前倾,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想让别人听见,“你是哪个门派的?叫什么名字?”
年渺觉得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跟他保持距离。
他本能认为这是个麻烦,自然不愿意爆出家门,抿起嘴巴,眼珠子左右转了一圈:“我是……唔,天武派的。”
那人笑着展开手中折扇,慢慢晃着:“原来是碧海门的师妹。”
年渺再次震惊,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怎么知道?!”
“当今世上一共有四大门派,你连刚才过去的北斗宫的人都认不出来,说明肯定不是北斗宫的。而刚才支支吾吾,显然在编谎言,说明肯定不是天武派的。你的第一反应是往大门派上编,说明不是什么小门小派,只会与天武派齐平。”他轻笑一声,“而我,是七星宗的人,宗门里每一个人我都认识。那么只剩下一个碧海门。”
他笑意更深:“我只不过是试探你一下,你就自己暴露出来,小师妹,太天真了罢?”
年渺的脸一点点变红,有点不服气地垂下眼睛,闷闷道:“那好吧,你已经知道了,快还给我罢。”
那人不依不挠:“名字呢?”
“你已经知道门派了,为什么还要知道名字?”年渺搬出万能救身符,“况且我们女孩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告诉给外人。”
“那是凡人,我们修行之辈,可没这等规矩。知道你的名字,才好去找你呀。”那人不紧不慢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作为交换。”他微微躬身,正正经经作揖,“你若是来七星宗,只说要见陆之洵师兄,我一定扫榻相迎。”
年渺几乎要晕厥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由小声抱怨:“你怎么也姓鹿。”
竟然还要来找他,被人知道他偷偷下山,他还要不要活命了。
他抱怨的声音细如蚊蚋,陆之洵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惊喜道:“怎么?难道你也姓陆?这不就巧了?”
年渺顺着他的话:“我是姓鹿,但是名字真的不可以告诉你,你快还给我罢,我要赶紧回去了。”
陆之洵仍然不打算放过他:“小师妹,外面人心险恶,错综复杂,你不过炼气前期,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太危险了,不如跟着师兄,至少师兄不会害你,还能送你回家。”
怎么这么倒霉,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年渺脸憋得绯红,急得眼里蓄起一片水雾,映着无数花灯,晶亮如星,嘴巴紧紧抿起,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憋屈模样。
只是普通的面纱,他可以直接走人再买一个,但那是师兄给他买的,再小他也不想弄丢。
见他眼里真的快哭了,陆之洵才慌张起来,忙道:“好好好,不逗你了,还给你便是。”他收起折扇,抖开面纱,柔声道,“我给你戴上。”
然而一阵带着淡淡熏香味的风拂过,他眼睛一花,什么都看不到了,再次恢复,面前的美人已经换成一个普通年轻男子,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打量他,声音沉稳慵懒:“来,给我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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