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酌由着季眠从自己的手里接过拉杆箱,往那充满离别气氛的候车室相反的方向走远了些。
季眠将行李箱靠在墙边,用右腿轻轻抵着以寻求安全感。
段酌跟他面对面站着,季眠低着头,盯着对方笔直的裤管看。
车站内不断传来列车停止检票的声音,周围的人潮熙熙攘攘,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
从季眠来到这个世界,有记忆的那天开始,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有段酌陪在身边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离段酌那么远。
他眨了下眼睛,按捺住心里忽然间跳将出来的恐慌情绪。按照这个世界的年龄来算,他这具身体已经二十了,因为上学离家感到害怕也未免太丢脸了。
被他直勾勾盯着腿看的段酌却动了。他伸手,将一张硬质的卡片塞到季眠手里。“拿着。”
是一张储蓄卡。
季眠手指一碰到那硬物,便迅速将两只手藏在身后,警惕地后退一步,摇头道:“不要,先前说好了的。我身上还有钱的,学费会从助学贷款里面扣。”
段酌冷笑,“谁跟你说好了?”
“我——”
季眠刚要说什么,脖领子就被段酌用手指挑住,被迫朝着后者的方向靠近。
紧接着,他的腰身传来痒意,那张卡片被塞进了他的衣兜。
“别亏待自己。”段酌附在他耳边,“我舍不得。”
心跳骤然加快。
季眠抬头,对上段酌黑沉的眼睛,忽地有点紧张。
他哥怎么,这样看他?
他们的距离因为段酌的动作被拉得很近,段酌俯首垂眸,季眠仰着脑袋,几乎能感受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是段酌率先别开了脸。“快到发车时间了,去吧。”
“哦……哦。”
季眠隔着布料,摸着上衣口袋里硬质的卡片。
反正段酌给的,他不用就是了。他今年二十岁,有手有脚,没钱了会自己想办法赚。
等毕业有经济能力了,就把这些还回去。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段酌方才的话,莫名叫季眠耳根发热。
他低着头,即将要走了,却有点不敢再看段酌的眼睛。
想什么呢?他晃晃脑袋。
距离火车开点只剩下十分钟,要赶不上车了。
“哥,我走了。”他说道。
“嗯。”
季眠拖着行李箱,朝着候车室的方向走去。
走出十几米,脚步却缓缓停住。
季眠松开行李箱,忽地转身跑回来,一头扎进段酌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哥。”
季眠第一次这么胆大包天,手指用力攥着段酌后背衣摆的衣料。
段酌被他抱着,眼睛好一会儿才从季眠原本的地方落回自己的怀里。
季眠的头发蹭到他的下巴上、脸上。
段酌想了想,歪过了脑袋,侧脸靠在季眠软篷篷的头发上,想着:这大概就是他们这辈子最近的距离了。
第27章
季眠大一下学期的初春,他第一次没能参加穆语曼的生日。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穆语曼是比贤者和智者更值得尊敬的人,她的生日是仅次于春节和中秋的大日子。这两年,尽管穆语曼不再愿意为自己的生日兴师动众,但还是会跟段酌几人吃顿晚饭,切一个不大的蛋糕。
孙齐还是带着徐晓筱前来,不过两人此时的身份已经有了很大不同。
今年年前,他们已经完婚了。
季眠的电话在晚饭结束时打来。
“语曼姐,生日快乐。”他在电话里说道。
穆语曼笑着收下他的祝福,又问起季眠的近况。她开了手机扩音,桌上的人都听得到季眠的声音。孙齐跟徐晓筱也时不时地对在旁边说上两句,孙齐的嗓门很大。
餐桌上笑声不断,气氛格外温馨和谐。段酌垂着眼皮,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话。
惹得孙齐频频往他身上看。
大哥这是抽了哪门子疯?平常跟季眠煲电话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安静的,怎么这时候表现得跟个被排挤的“孤狼”似的?
“语曼姐。”季眠的声音小了点,“我哥在旁边吗,怎么没听见他讲话?”
穆语曼这才转头望向段酌。
段酌牵动嘴角笑了,在场没人知道他笑容的真正含义。
他很得意,得意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即便有穆语曼在场,季眠关注在意的人,还是他。
他没意识到自己用沉默来博得季眠关注的行为究竟有多幼稚。好在在场的人里,也无人会将“博关注”这样的字眼与段酌行为的动机联系起来。
段酌从穆语曼手里接过电话,做的第一件事是关掉扩音,然后带着手机起身离开餐桌。
好像他们之间的谈话是什么重要机密似的。
在别人的生日上夺过祝贺者的电话,这样的行为未免显得过于霸道了。
“大哥也真是的,平常跟季眠煲电话粥就算了,怎么这时候也这么腻歪?”孙齐看得直摇头。
段酌来到客厅窗前,侧着头对电话那头说着什么,神色很温柔。
穆语曼瞧着自家弟弟眉眼低垂,笑着同电话那头讲话的神情,忽然晃了下神,隐约感觉哪里奇怪。
段酌很敬爱她,穆语曼也自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很要好,可他却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这样的情绪。
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浮上心头。穆语曼眉心轻蹙,但最终也没有找到这微妙感的源头。
*
晚上九点,段酌拎着袋厨余垃圾下楼。
出了入户门,一眼就对上楼外一辆黑色的迈巴赫,车头前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
在这样的穷街区里,这车几乎可以当是观光景点供起来了。
段酌不巧与车头的男人对上视线,从对方压着的眉头看出他遇到了什么问题。但他向来没几两善心,见状也不欲理会,转身就准备离开。
“你好。”男人却叫住了他。
段酌心里“啧”了一声。
“你认识穆医生吗?”对方眼神探究,在夜色中打量着段酌。
段酌对这种探究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了,立即判断出来:这又是他姐的追求者。
穆语曼的追求者从来就没少过,但段酌了解他姐的性子,无论是再怎样优秀的异性,她都从未给过对方眼神。
有时候碰到没分寸纠缠不休的家伙,段酌也出面帮忙处理过几次。
“不认识。”
“可我好像看到,你是从穆医生家里出来的。”男人追问道。
“哦,大概是你眼睛不好。”
男人:……
他脸上客气的微笑敛了,问:“你是穆医生什么人?”
原本他还以为,此人会是穆语曼的亲属,但从这人与穆语曼截然相反的性情看来,显然不是了。
这人脑子有泡?
段酌懒得理会,径直走向垃圾桶,把手里的厨余垃圾丢了进去。
“喂,你——”男人追了上来。
没完没了了……
段酌侧过头,开口,一个“滚”字呼之欲出时,不远处穆语曼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他。
“顾先生?”
男人脚步瞬间停住,缓慢地转过身,看向穆语曼。
段酌的目光也偏过去。
穆语曼走近,看了看好像剑拔弩张的两人,率先拉过段酌介绍道:“这是我弟弟,段酌。”
闻言,男人原本冷冽的神情顿时变了,变得客气了许多,对段酌颔首示意:“抱歉,我以为……刚才多有冒犯。”
“他是顾霆,我之前的一个……病人。”穆语曼接着对段酌说。
段酌敷衍地朝对方点了下头,仍旧面色淡淡。
“顾先生,您怎么来了?”
顾霆顿了一下,道:“还是之前的旧伤,晚上的时候偶尔会发作。”
呵。段酌冷笑。
看病不去医院,专挑医生过生日的时候大半夜跑来对方家里?
“我记得,今天似乎是穆医生的生日,所以才冒昧过来打扰你。”
“不会。”
顾霆抿了抿唇,忽然问:“那,穆医生晚上有空吗?”
段酌在旁听着,简直要笑出声了。他这辈子头一次听到这么蠢的搭讪方式,每句话的转折就像突兀的直角,生硬得要命。
“……”穆语曼猛地咳了几声,半天过去,虽没开口,却也未说拒绝的话。
段酌挑起眉梢,颇为意外地看着穆语曼,对顾霆的冷嘲顿时收了几分。
这人有情,而他姐看起来也并非全然无意。
他不是看不懂气氛的人,一直留在这儿不过是担心这个叫顾霆的跟那些追求者一样,会对穆语曼纠缠不休。
但洞悉穆语曼对这人的态度特殊,他很有眼力见儿地转过身,朝着穆语曼摆了下手:“我上去了。”
“哦,好。”
上楼进门,孙齐跟徐晓筱都还在。孙齐开着车过来的,也不担心回去太晚的问题。
客厅的顶灯没开,此时两人都趴在客厅的窗台上,八卦地瞧着楼下的景点迈巴赫以及站在车边的两个人。
“大哥。”见段酌进来,孙齐转头问道,“楼下那人谁啊?刚才穆姐一看见他就下去了。”
“病人。”
“哦。病人啊?感觉怪怪的。”孙齐瞧着一黑一白两道背影,补充完后半句:“怪……般配的。”
楼下的两个人,光是背影就已经相当养眼。
跟徐晓筱在一起之后,孙齐对穆语曼早已经全然放下了。
又或者说,他一开始自以为的喜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深刻。
“唉,季眠上学去了,穆姐要万一跟别人在一块,他不知道能不能放得下。”
段酌忽地默然。
半晌后缓缓开口:“……能吗?”
“不能吧?季眠那脑子,一根筋似的。”孙齐怅然地叹了口气。
段酌勾了勾唇角。
“……也是。”
第28章
之后的一个月里,段酌总能在他们这条小破巷子里看见那辆格格不入的迈巴赫。
再后来,巷子里开始传起来穆语曼和这位豪车车主的八卦,尽管穆语曼在这一带的名声很好,这些八卦绝大部分也都是正向的,但总是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谈总归是令人别扭的。
于是再后来,顾霆就很少在白天时开车进来。只偶尔夜里,黑色的车身隐匿在小巷的黑暗中,从巷口缓缓驶进。
穆语曼没有明说,平日里也很少提起这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正处在暧昧期。
段酌眼见着穆语曼和顾霆的来往越来越频繁,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替某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揪心。
没到夜里,他在书桌前点一支烟,盯着书桌上的两只木雕看上许久,抱着一丝奢望设想着不切实际的梦。
假如季眠知道了……
假如他因此死心放弃他的语曼姐……
假如他没有段酌想象中的那样抗拒同性……
假如,假如……
*
季眠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没有回去。他的大学跟隔壁的省份在这个暑期成立了一个学生实习实训的专项项目,是隔壁省引进重点高校人才的策略,为期不到两个半月,并且企业都很不错。
参加的话,在开学前,他至少能拿到五千块的实习工资,多一份实习经历对之后毕业季找工作也很有帮助。
但若是要参加的话,他至少要有大半年回不了家了。
他太想回去看看段酌,同时又太想早点独立好不再那么依赖对方。这两种情绪互相矛盾,总是让季眠陷入两难的境地。
季眠在回家和实习中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报名了。
所以整个暑假,他都在为自己的实习忙忙碌碌。
直到大二开学,重新回到学校上课,才算是放松下来。
在企业里打工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季眠回来学校,周围的节奏舒缓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念家的愁思。
他有半年都没有见过段酌,尽管每周他们都会通好几次电话,可长久不见面的感觉仍然很不好受。
返校的第一个礼拜,周五晚上,段酌的电话如期打来。
季眠接到段酌的电话时,是在学校的小湖边上,那时秋日夜晚从湖面上吹来的风正巧叫他打了个寒战。
他没带耳机,于是将手机贴近耳朵。“喂?哥。”
“嗯。在干什么?”段酌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季眠弯起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上了大学以后,段酌就跟普通人家的兄长一样,也开始问起这些他以前从不会提的平常话题。
“在散步呢。”
段酌又问:“你一个人?”
“嗯,今晚有联谊,室友都出去玩了。”季眠轻轻踢了下路边的小石子。
他没敢跟段酌提想家的事,因为打从一开始,段酌就不同意他去实习。
‘你才大一,实什么习?到大三了再说吧。’几个月前他把自己报名实习的想法告诉段酌后,他哥是这么说的。
过了一天又打电话来问:‘钱还够吗?’
然后季眠的银行卡里便多了一笔几千块的转账,令他十分苦恼。
季眠几乎没有跟段酌打过视频电话,两个成年男人,打视频总感觉有些奇怪。
大一的时候他跟段酌视频过一次,但总觉得分外别扭。大概是因为季眠平常很少跟段酌有视线接触,而在视频里,他们好像总是在互相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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