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制在身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他已经没办法呼吸,就算再努力地想要从面前的空气里榨取一点到自己的肺里也是无济于事。身体上的疼痛跟窒息感对比完全是一件小事,骨头好像要碎到肉里了,辽星余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队长!辽队!”
“辽星余!”
瞬间几声大喊惊呼出声,三队几人动作快到肉眼几乎捕捉不到,只一眨眼的功夫,那美洲豹的速度最快,矫健的双腿蹬地跃起,驮着夏无朝着黑漆漆的悬崖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徐放第一时间抓住断桥的绳子顺着也往底下滑下去,他压根不知道这悬崖到底多深,到绳子尽头余下的高度会不会摔死自己。
贺英卓是个向导,他猛地跪在地上,倾身往下看,恨自己不能像他们两个一样冲到最前面去,可他并不是无能为力,贺英卓飞快展开自己的精神域,精准地链接到夏无和徐放身上,给他们最大的助力。
“扑通”一声,贺英卓紧接着听到了又有人跪倒在地的声音,他骇然转头,竟然是李迎。李迎右手死死捂住心口,贺英卓瞬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忍住心里剧痛,叫着李迎的名字:“迎神,迎神!”
李迎的精神域一直是全面展开的状态,这对他本人的消耗是极大的。可就在刚刚,在他广阔的精神域里,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哨兵了。精神结合的骤然断裂使得李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温室二十五年,人类进入末世纪元已经三十年之久,哨兵和向导的结合率却没有提高太多。按理来说结合哨兵和结合向导都能发挥出更大的战斗价值,那么为了人类的将来也该敦促哨兵向导们多多结合。
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一个向导一生几乎只能跟一个哨兵结合,如果哨兵死亡或者主动断开两人之间的连结,对向导来说是惨无人道的痛苦和折磨。这种痛苦和折磨是多重的,生理上他们会憔悴发狂如同病入膏肓的枯木,心理上承受的甚至比肉体更多,剜心一样的折磨如影随形。
辽星余和李迎的结合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可哪怕只是有过两次精神上的结合,骤然失去连结的李迎仍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压得跪倒在地。
他甩了甩自己的脑袋,颤抖着深深吸了几口气,拂开贺英卓放在他背上的手,咬着牙道:“你在这里,看好你三队的成员。”
说完这句,李迎站起来,竟然摇晃着身形向后方走去。
贺英卓不怪他绝情,李迎是辽星余的结合向导,自己的哨兵失去连结没有任何人会比李迎更痛苦,这种痛苦甚至无关情感,就算李迎对辽星余丝毫没有感情,他们曾经的结合仍然会让他痛苦万分。可李迎甚至没有时间用来痛苦,武装总指挥没了,李迎身后还有无数民众和武装队员,他需要肩负起他们的性命。
“辽星余,死了吗……”
“辽队……辽队被那怪物抓去了,辽队死了!完了,都完了,我们今天都完蛋了!”
“还有希望吗,真的还有希望吗,我活不到那一天了!我活不到那一天了!”
后方已经乱作一团,被狼群包围的民众发出接连不断的恐惧嘶吼和尖叫,呼啦啦一大群蝙蝠飞出来,没有夜视镜的民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恐惧是最上风的情绪,就连心志更加坚定的武装队也因为辽星余的失联而崩溃,所有人像是骤然失去目标的热锅上疯狂逃窜的蚂蚁。
这一幕比温室里郎因叛变那一天还要戏剧性,獠牙大张的雪狼和阴森森的蝙蝠群,黑漆漆的悬崖下忽然伸上来的巨大的恐怖的未知生物的腕足,像是旧世界里末世题材和灵异题材相结合的视觉电影,人类悲呼痛哭着瘫坐在地。
还能看到太阳升起来吗?
人来是多么多么渺小的存在,在这个镜头里,人类渺小到那么不起眼。就连辽星余那种人都会死,辽星余是谁?在温室的时候他是出了名的怪胎,从不去调节室,每个哨兵都离不开向导的精神调节,他却好像根本不需要一样,即使是这样的状态却还是温室的第一哨兵。
所有人都会死的,所有人。
“砰砰砰”连续三枪,撑着步枪跪在地上等死的哨兵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蝙蝠的尸体掉落在自己面前。他错愕抬头,是李迎,李迎站在远处,唇角拉成紧绷的一条直线,他肩背挺直,站得好像一尊迎风不动的松。
雪狼嚎叫着扑向李迎,李迎枪口往回收,旋身拔出军靴里的匕首,左手持着匕首,右手直接抓住雪狼的一只爪子,借力将扑来的雪狼狠狠掼在地上,然后匕首插进了雪狼的眼睛。
这一切都很快,跪在地上的哨兵还在发愣,然后他的耳机里传来李迎冷冽的声音,那声音如寒冰,让人处于冰天雪地的末世冰原仍然觉得浑身一寒:“都在等死吗?
“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觉得没有希望了,觉得这些东西见都没有见过,觉得在一个未知的未来里挣扎得太累了还不如死得痛快。我不认为辽星余会死,也不认为我会死,更不认为我们走不到明天,乃至未来。
“我是李迎,接下来的时间我会暂时接替辽星余武装总指挥的位置,希望大家配合。”
第60章 提线木偶
都说人在死之前会看见走马灯,从小到大的场景都会在眼前播放一遍,好似在一生的终结时间来上一个总结。
辽星余看见了自己的父母,说是父母,其实他不是很确定,那是两个面目很不清晰的男人女人,看不清五官,甚至分不清性别,只看发型觉得像是一男一女,可辽星余不知道发型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们对自己是什么态度。温室二十五年,辽星余今年二十四岁,他在温室成立一年的时候降生,那时候还没有实行新生儿统一养育和废除亲属关系的制度。
是第二年的时候,也就是辽星余两岁的时候被送进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向日葵园,两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呢?什么都不记得。
秦远跟他说过那年的事情,新生儿统一养育制度刚一颁发,迅速出现一批支持的人和一批不支持的人。不难想象,支持的人大多是没有孩子或者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的人,不支持的人大多是孩子仍在襁褓中的父母。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家园派”和“温室派”, 这两批人可以说是两个派别的雏形。
支持的人每天把洗脑的话挂在嘴边,旧世界已经毁灭啦,人类现在搬到了避难所里面,不知道要在里面过多少年,甚至可能几辈子都在温室里。新的世界当然要有新的制度,这种情况下本就应该不分彼此,人人之间都是亲人,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团结一致面对未知的命运。既然人人都是亲人,那还在意亲属关系做什么?
不支持的人开始游行,痛批新政策是不人道的,是剥夺人权的,是完全不公平的! 可他们的孩子被温室抢走,哭没用,游行没用,年轻的母亲撞死在向日葵园外,全都没用。
那时候两岁大的辽星余就在向日葵园里,他懵懂无知,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他最早的记忆来自更大一点的时候,向日葵园的小朋友们一起看旧世界的纪录片,这是后来的小朋友没有的待遇,他们那时候还播放旧世界纪录片,人类都还对旧世界充满怀念。
旧世界有夏天,夏天的时候人们会光着身子在海边的沙滩上晒太阳,晒太阳这个词太陌生了,小辽星余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用机器打成冰沙的饮料,能吹出来冷风的空调,出汗多的感觉就像洗澡一样,这些都是陌生又神奇的东西。
那时候的辽星余看着温室的五盏“太阳”,温室里的太阳跟纪录片里的太阳不太一样,在纪录片里,傍晚的太阳是橙红色的,漂亮到有些妖艳诡异。
辽星余分化成了一个哨兵,S级哨兵。
哨兵和向导是少数,辽星余这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哨兵和向导之间的结合,从小在向日葵园长大,辽星余的心里并没有亲情这个概念,从没有想要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哨兵身上是有责任的,还在向日葵班的时候老师就告诉过大家,哨兵将来是要到外面去杀变异兽的。辽星余不觉得害怕,他很希望到外面去看看,他想知道现在外面的“旧世界”跟纪录片里的旧世界有什么样的区别。
他只是偶尔会想,自己的父母应该也是高等级的哨兵向导,他们现在是不是还活着,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会不会偶尔悄悄来看自己一眼呢?
李迎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出现在辽星余世界里的人。
他站在讲台上姿势神态语气跟别的军官都不一样,辽星余以为所有的军人——在这个末世环境下的军人,都是一样的,穿着一身严肃的军装,脸上永远是不苟言笑的。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并不知道外面的变异兽有多恐怖,自然,向导没有上过战场是很正常的,即使听说这个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向导学院的教授了。
那时候年纪还小,他骤然分化为最高等级的S级哨兵,怎么可能没有骄傲轻狂。哨兵比向导战斗力高,他又是最高等级的哨兵,自然是没把向导放在眼里的。
在擂台上把哨兵们揍趴下的李迎跟在讲台上笑着说自己迟到了的李迎并不像一个人,他动作干脆漂亮,眼睛里流露出来天然的不屑和遗憾,那目光就好像在说“哨兵就是这样的东西,永远有着没用的骄傲和自信”。
这场景在辽星余的人生中不知道重播过多少次,临死的走马灯当然还要兢兢业业再播放一次。虽然这时候他还没有爱上擂台上这个向导,但这就好像是盘古的斧子,总有一日它的使命是开天辟地,总有一日辽星余的使命是爱上李迎。
走马灯继续往前走,辽星余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去回顾自己的人生。
他不是一个喜欢缅怀过去的人,虽然偶尔也会想起以前,但这一点上他和李迎其实很像,李迎同样不会这么将自己过去的一生串联起来,细细回忆。
秦远是出现在辽星余世界里的第二个人,武装一队的队长。
自从分化为S级哨兵,辽星余便坚信自己绝对会进入温室最厉害的武装一队,他想的也没有错,秦远到军校来挑人,一眼就看中了辽星余。秦远是温室的传奇,这个S级哨兵曾经是华北军区总司令李康连手下的大将,在温室成立之前便战功累累,理所应当的,温室成立之后他成为了温室的第一哨兵。
秦远更多的时候像是个兵痞子。
辽星余还没有从军校毕业,秦远天天带着他逃课,说军校教的东西都是过家家的玩意儿,没有屁用。辽星余一个压根没从军校临毕业的娃娃,他是不能出温室的,更别说上战场去杀变异兽了,但秦远不管,光明正大带着辽星余天天往外跑,对着活生生的变异兽教他实战知识。
那是辽星余最放松,最畅快的一段时光。
后来的事情辽星余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忆。
可走马灯不顾他的个人感受,只是完成任务一样兢兢业业地回顾着哨兵这一生,他如何跟师父吵架,如何让师父失望,如何害死自己的师父。窒息感让哨兵的五脏六腑灼热、枯竭,那一瞬间,他觉得秦远好像也是被缠绕在他身上的这根巨腕勒住,呼吸就是这么慢慢消失。
巨大的悔恨和愤怒竟然真的将辽星余从走马灯里拽了出来,除此之外,他在濒死的窒息感里感受到了他的向导对他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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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迎此刻就像是一个全速运转的计算机,一个向导能同时调节配合多少哨兵?塔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计算,但可想而知,能力越强的向导可以同时调配的哨兵越多。
在场的向导都能看到,李迎的精神域就像是一张会呼吸的延绵起伏的网,从上面伸出无数、无数的向导触丝,它们连接到战场上的每一个哨兵。这一幕看在每一个向导眼里都是无比震撼的,他们穷尽一生学到的知识也无法想象,竟然有一个向导可以把一场战争里的所有哨兵变成他的“提线木偶”。
而且,这几天大家都知道了些八卦,李迎跟辽星余已经进行了精神结合。
一个已经精神结合的向导,竟然还可以做到这些事情吗?
“少将,您的身体不适合再这么超负荷开启精神域。”金乌的声音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无论多么紧急的情况都只会是一个语气,金乌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人工智能正在播报明天的天气。
李迎没有回话。
“根据我的运算,您只能再坚持十分钟,十分钟后您的身体会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金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好似加快,竟然真有了几分情绪情感似的。他仍然没有等到李迎的回话,于是将常景明的通讯端接了进来,瞬间,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充斥李迎的耳朵。
“不要命了?疯了?你男人还不一定就死了呢,你刚刚不还人模人样的吗,说什么不觉得辽星余会死也不觉得自己会死,一转头就他妈在这儿作死,李迎!老子跟你说话呢,少给我装哑巴,把你那变态精神域收起来!” 常景明一边说,一边扛着枪往前冲,他速度追不上哨兵,被甩开一大截距离。这些哨兵有了李迎这么个最强外挂,一个个强得离谱。
以前在温室,常景明从来都是在中心塔研究室度日,他一个向导,又是学术研究型的向导,哪里会上战场搏命?今天能扛着枪往前冲也全都是这几天转移路上的磨炼。
他心里着急,担心李迎,面前又是乌泱泱一大片变异兽,紧张到四肢发麻,脑子都快要宕机,只能不停地骂李迎来让自己的情绪稍微缓解一点。
但突然,他感觉到一股强盛的精神力,那精神力就好像一股暖流汇入他的大脑,让他精神放松,身体也跟着放松。
第61章 妄想症
这是……
常景明不太清楚,他身为一个向导,从没有过这种感受。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被抚慰被调节是哨兵的特权。天生的生理构造和精神差别让向导拥有给哨兵带来安宁的能力,而向导们很少陷入临近崩溃的境地。
虽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并不是0,比如现在,可从没有人告诉过向导们,如果有一天你们陷入崩溃,又会是谁来拯救你们。
常景明立刻转头,他几乎看不见李迎的身体了。
这里有变异兽嘶吼的声音,有人类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发出的哭嚎的声音,有机枪不停射出子弹的声音,有炮弹炸开掀起硬土的爆裂声。风从冰原上呼啸而过,常景明依稀记得此前是没有风的,在他通过那悬崖之上的吊桥时,他记得自己紧张到全身的毛孔都要张开,如果那时候也有这么大的风,他一定会被吹落到悬崖底下去。
这风是从哪里来的?
或许是兽潮的狂奔带来的,或许是那密密麻麻的蝙蝠群煽动翅膀带来的,或许是生命的陨落本身就该伴着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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