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两块钱去村口的麻将馆找我爸爸,爸爸坐在那里打麻将,麻将馆里烟雾缭绕,那些叔叔们都喜欢关在里面,一边抽烟一边打麻将。我去拉爸爸,对他说:’爸爸,妈妈叫你回家。’爸爸甩开我的手,看也不看看我。我哭了,我对爸爸说:’爸爸,你不回去,妈妈说她会死的。’那个时候爸爸恶狠狠地转过头对我说:’那她去死啊!她说了几百遍要去死,死了吗!啊!’爸爸把我推在地上,吼道:’别烦我!你没看到我输钱了吗!’
我哭着从村口回到家中,妈妈问我:’你把我的话转告你爸爸了吗?’我点了点头。’他不肯回来吗?’我又点了点头。
妈妈说:’我知道他不会回来的。’然后妈妈端起一个碗就把里面的东西喝掉了,那碗东西很臭很臭,我光顾着哭,也不知道她喝了什么。
妈妈呕吐起来,她吐了很多很多东西,最后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我大叫起来,邻居的奶奶听到我的叫声,跑到我家里,她惨叫一声,然后跑回家让爷爷来帮忙,大人们聚集过来,我被挤到一个角落里。我手里捏着两块钱,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一直在哭,但是没有人看见我。
爸爸终于回来了,他背着妈妈去医院,没有带我一起去。我的姑姑来到我家,带我回到她家里,后来舅舅也来了,我看到舅舅打了我爸爸,爸爸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舅舅带我去医院,我看见了妈妈的尸体。
我很后悔,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听妈妈的话,没有去叫爸爸,妈妈就不会死了。
后来,我就没有家庭了。虽然我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但是我的妈妈已经死了,爸爸和别人结婚了,所以我是没有家庭了。对不起,老师,因为我没有家庭,所以没有办法写这篇周记。”
第7章
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郑南轩的妈妈怀孕了。七月份时,学校有人到家里发了通知单,通知他八月二十五日去东城初级中学报道。郑南轩当时就抓着那张通知单,跨上单车往门外冲,单车刚开到巷口,就看到陈青筠飞快地跑过来,手上还捏着一张纸。看到郑南轩,他就停了下来,看了看郑南轩手上的那张纸。
“青筠,我抽到了东城初级中学。”郑南轩对陈青筠说。
陈青筠的脸在那一刻绽放出了笑容,郑南轩从来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过。
“我也是!”
“上来,我请你吃冰棒。”
“我请你吃。”
“你哪有钱啊?”
“我姑姑上次来看我,给了我一百块钱!”
“那你留着上初中用吧。”
“东城初级中学在哪里?”
“很远哦。”
“那中午和晚上怎么回家?”
“我妈说要住宿的,星期五才能回来。”
“住宿?住在学校吗?”
“对啊!”
郑南轩单车后座的人沉默了。住宿,意味着要交住宿费吧?学校里吃东西也不可能是免费的。
“上学要钱吗……”陈青筠小声自言自语。
尽管非常热,路边树上蝉嘶吵闹得不行,那句小声的自言自语郑南轩还是听到了。
那天冰棒也没吃成,陈青筠说不想去玩了,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他外公外婆家里。
郑南轩回到家里,他的妈妈怀孕了,每天都吃不下饭,经常呕吐。夏天本来食欲就差,妈妈害喜以后,每天只躺在沙发上,也没办法去工厂上班了。因为爸爸在大岭山做工程,家里只有郑南轩和妈妈在。
“妈,中午吃什么?”
自从看了陈青筠的周记以后,郑南轩就对他妈妈所有不同寻常的症状都感觉很害怕。妈妈从前几天开始呕吐,最早那次呕吐时,郑南轩就被吓到了。他从来没见过人那样呕吐过,就好像……就好像喝了农药的样子。
那天他站在妈妈身后,惶然无措地顺着妈妈的背,可是妈妈的呕吐怎么都停不下来,她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光了,然后又吐出了黄色的液体。
虽然妈妈告诉他,在怀孕的时候,人就是会这么吐的,妈妈怀郑南轩时吐得比现在还要厉害,但是郑南轩总是怕妈妈会就此死掉。这段时间他变得非常听话,甚至于在他妈妈不舒服时,他还主动跑去做了家务。
“我喝点早上的白粥就行了,妈妈没办法给你炒菜,你自己去做个西红柿炒蛋。”
郑南轩去厨房里把粥加热好了,放了一点盐,拿到妈妈面前。妈妈从沙发上爬起来,闻到食物的味道,皱了皱眉头,捂住了嘴。
郑南轩知道她要呕吐了,就拿着垃圾桶放到她面前,她干呕几声就吐了,全是胆汁——妈妈说那黄色的液体是胆汁。
妈妈会在吐完一会儿后吃一点东西,只有那个时候她是吃得下的。
“阿轩,你自己先去吃。”妈妈躺回沙发,对他说。
那个暑假,他们没有暑假作业。自从知道了上初中需要交住宿费以后,陈青筠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各个垃圾桶附近徘徊,本村的垃圾桶捡完了,郑南轩就用单车载他去隔壁村子的垃圾桶找可以收购的废品。
隔壁的村子就是书净和书衡家的村子。那个时候他们村子的一部分好像拆迁了,但还没轮到书净书衡家里。八月下旬,有一次郑南轩踩着单车载着陈青筠经过大姨家门口,被窗口边的书净看见了,书净朝他大喊:“南轩!郑南轩!”
郑南轩不得已停下单车,吴书净从家里跑了出来。
吴书净那个时候个子已经很高了,和他们班那些已经发育了的女生一样,比郑南轩高了半个头。她穿着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扎了个马尾,可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她的头发汗湿了,贴在头皮上,看起来乱糟糟的,和她成熟的外表大相径庭,一看就知道还是个不讲究的小孩子。
“你去哪里啊?怎么不来我家玩?”吴书净好奇地瞅着郑南轩车后座的陈青筠。
郑南轩感觉陈青筠抓紧了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陈青筠正低着头,放在郑南轩腰上的一只手,正不安地抓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提着捡瓶子的那个麻袋,此时陈青筠正努力把那个麻袋藏在身后。
“我们要回村里。”郑南轩说。
“那你刚才到我们村干嘛呀!”吴书净又瞄了一眼陈青筠,“他是谁?你朋友吗?”
“我同班同学。”
吴书净家隔壁已经开始拆除了,墙上用红漆写着大大的“拆”,那个“拆”还用红色的圈圈起来了。那栋红砖房子的门和窗框已经不见了,屋顶上的瓦片好像也少了很多,里面已经空空的了,却随意丢着拆下来的木料,看起来有些吓人。
郑南轩瞄到那间房子,吴书净也转头过去看,说:“我告诉你,我家也快拆了,你再不过来玩,我们就要搬家啦!”
“那你可以过来我家玩。”郑南轩踩动脚踏,就这么走了。
被陈青筠紧紧揪住的衣服,在郑南轩骑车转弯以后,就被放松了一些。过了好一会儿,陈青筠在车后座问:“南轩,她是谁?”
“她是我表姐,但是只大了我不到一年,她也是六……刚小学毕业的。”
“她看起来好大呀。”
从去年暑假到现在,一年之内,吴书净的身高就高了二十多厘米,还超过了郑南轩,身材也变得像个大人——郑南轩不想跟她一起玩了,免得走在一起别人都以为自己比她小好几岁。
“是啊。好多人都忽然长高了。”
因为很多人忽然长高,而自己的身高还一点动静也没有,郑南轩觉得好像只有和一样小个子的陈青筠一起玩,才不会显得自己特别矮。
但是这并不是他总是和陈青筠在一起玩的全部理由。毕竟于岚一直比他高,从三年级到六年级,他一直也是和于岚一起玩的。
暑假前,珍姨给于岚买了掌机,于岚拿到学校,请徐子鸣一起玩,甚至请袁圣雄一起玩,就是没有请他玩。如果是以前的话,于岚有什么好玩的,一定会首先想到他的。
整个暑假,于岚也不找他玩了。
和陈青筠一起玩,别人就会不和他玩。郑南轩一点一点验证了这个说法。原来这是真的。
他记得小学一年级时,语文老师叫他们背的一句话:“若衣服,若饮食,不如人,勿生戚。”
他第一次背诵的时候总是记不住,就问妈妈,这是什么意思。妈妈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即使你吃的,穿的,不如别人,你也不需要伤心。”
“为什么?”
“因为看一个人好不好,不是通过他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决定的。”
“那通过什么?”他为什么不能羡慕别人吃得好和穿得好?
“这个也很难说……”妈妈绞尽脑汁解释的样子他到现在还记得,“比如有个男人,他吃得很好,也穿得很好,可是他赌钱又吸毒,经常打老婆和孩子,你喜欢他吗?”
郑南轩摇摇头。
“比如你爸爸,虽然吃得不好,穿得不体面,还在工地里上班,每天衣服也很脏,可是他辛苦赚钱养活我们一家,你觉得爸爸是不是更好?”
郑南轩终于听懂了,妈妈虽然想这个例子也很费劲,郑南轩还是明白了。
妈妈是读过一些书的,在她成为妈妈之前。但是她读了高中,却没去上大学。妈妈一直说自己如果去考大学的话,也许能考上,可是家里很穷,舅舅在上大学,妈妈如果再上学,家里就负担不起了。
他们家本来也是买不起掌机的家庭,郑南轩踩着单车,心里想。也许是因为早就没有爷爷奶奶了吧,也许是因为外公外婆也很穷。
穷也没什么错,爸爸和妈妈都在努力地工作。
陈青筠也没什么错,他也在努力地捡瓶子。
两个村子之间,还有一片农田,种满了水稻,到了这个季节,绿色的稻穗开始慢慢变黄。路面开始有些坡度,郑南轩踩得有些吃力,陈青筠就从后座上跳下来,帮他推车。郑南轩索性把车停下来,支起脚架,拉着陈青筠跳到田埂上,带着他在将熟未熟的稻田田埂上穿梭。
在郑南轩的记忆里,“自己”很清晰,“陈青筠”若有若无。比如那个时候,他真的是和陈青筠在稻田里穿梭吗?也许是真的吧,因为他记得陈青筠的笑脸。
久违的,毫无阴霾的他的笑脸。
东城区当时只有两所初中,而那之前甚至只有一所,东城初级中学正是在他们上小学的时候才盖的。因为只有两所初中,在东城所有村子小学读书的孩子毕业以后都是去这两所初中,和郑南轩不同,吴书净和吴书衡抽到的是东城第一中学。
那个时候东城的初中要求每个学生都住宿,因为初中生每天都要上晚自习,上完晚自习都九点了,大部分学生的家都不在学校附近,走读的话太耽误时间了。
在暑假快结束时,陈青筠靠卖废品总共攒到了一百一十五块钱,加上姑姑给的一百块,也远远不够买校服费和住宿费,更别提伙食费了。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的舅舅从深圳回来了,偷偷塞给了他一千块钱,让他千万不要告诉外婆,自己留着花就可以。
陈青筠在开学前把这件事告诉了郑南轩,郑南轩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妈妈。一旦这件事被陈青筠外婆知道了,她说不定会让陈青筠把钱交出来,那陈青筠就上不了学了。
第8章
上了初中以后,郑南轩和陈青筠并没有被分在一个班级。陈青筠在一班,他在七班。但是开学以后,每天到了吃饭的点,陈青筠就会找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那段时间陈青筠虽然没和郑南轩同班,在学校里的日子却并不难过,因为到了初中以后,他们班上没有一个同学是他小学时的同学,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事情,校服也是新买的,不会再因为穿着破洞的校服而被嘲笑——甚至因为所有人的服饰都差不多,家庭条件好不好根本不能从外表看出来。陈青筠成绩非常好,他在班上也被同学羡慕,被老师表扬,还交到了几个朋友。郑南轩觉得那段时间里,陈青筠和小学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了,明显开朗了许多。
只是一到周末,回到他们村里,陈青筠就会变成以前的样子。
周末的时候,陈青筠不再去捡废品了。他拜托郑南轩的妈妈帮他介绍工厂里计件的工作,他就偷偷拿回家里,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做,把做完了得到的工钱悄悄放好,准备下个学期的生活费——毕竟他不知道舅舅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有没有钱。而且他不是舅舅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开口向舅舅要钱。
陈青筠其实回过他爸爸的家里。郑南轩是知道的。陈青筠在去之前对郑南轩说了整个计划:他要坐公车去莞城,去找他爸爸要钱,因为爸爸才是应该出钱的那个人,而不是舅舅。
可是那天傍晚,陈青筠回来以后,郑南轩在路上遇见了他,除了脸上多了一些淤青,他什么也没有要到。
陈青筠不说他在爸爸家的经历,郑南轩也没有问。
有一次,那应该是初一下学期期末考试前的那个周末,郑南轩骑着单车,载着陈青筠经过那片稻田,正好是稻子结穗的时候,青绿的稻穗把稻杆微微压弯了。天快黑了,他俩坐在路边,看着大片的稻田,金红的晚霞在稻田那边的天边铺开,天空的蓝越来越浅。他们就那样看着天空逐渐变暗,郑南轩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就说:“我妹妹好吵啊,每天哭个不停。”
郑南轩的妹妹出生了,现在才两个月大。妈妈怀孕到六七个月显肚子的时候,就躲到大姨家里偷偷生下了妹妹。妹妹出生后,他新奇了一天就烦了——吃喝拉撒都在哭,可太烦人了。
“我看到我爸和有一个女的生了个新的儿子,他也很吵。”
“那是你弟弟?”
陈青筠先摇了摇头,后来又犹豫了,问郑南轩:“是我弟弟吗?”
“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吧?”
“可是我和他又不熟……”陈青筠看着郑南轩说,“你妹妹才是你的妹妹,那个小孩应该不算我弟弟。”
“你爸……那天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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