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天冷得透骨,流明出去时见不到两三个人影,还是在茶楼才听到点风吹草动,说皇帝打算在城郊校武场举行冬猎,皇室贵胄都在,流明敏锐地察觉这大概和白游有关。
白游名义上是勤义王,年纪虽然比真正的人大了十几岁,但老得不明显,而且中原没几个人见过常年居于蒙古的汗王,不会有人起疑心。
他一定是要借冬猎的名义将大半人引出宫,再夺走阿飞武功。
流明回去告诉刚醒不久的风逐雪,后者点头,赞同他的猜测,“亡灵书是至阴之功,盛夏时被压抑得最厉害,寒冬才是它的主场。白游自己练的也是阴寒之法,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刻。”
流明的心里咯噔一跳,莫名手发抖,“你知道夺取武功的过程吗?”
“你之前有没有听说过我十年后突然离开若水山,四处找穿云剑与凤凰珏?”
“大概听到过。”
“如果用穿云剑充当箭矢,凤凰珏作为弓箭,精准地射向白游的心脏,杀他就一点也不难了。因为它是神器,无论一个人有多么高强的武功都没办法躲过死亡。但我先前并不知道白游会越狱,我费尽心思得到它,是想用它杀死皇帝。皇帝是我最后一个仇人。”
“按照你的本事杀了皇帝很简单啊,何必要用宝物?”流明十分不解。
“因为穿云剑折磨人很有一套。”
“啊?”
“这一剑对有武功的人来说,顷刻间的痛苦是失去全部武功。但对没有武功的人,它会一点点从伤口处蚕食血液、五脏六腑,在吞噬你的脑子前你都能感受到这一切。
“白游要夺走阿飞的武功,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抽筋扒骨,也无需这么做。他只要将穿云剑射进阿飞心脏,亡灵书为保护主人会在此时调动全部内功和血液流向伤口,这些统统会被剑吸收,这样白游就不着急将所有内功全部纳为己有。白游也很老了,丘狐山的囚禁消磨掉他不少功力,一时间接受一个人全部的武功必然有生命危险,可是他又能让阿飞牵制他。没有比穿云剑更合适的东西。”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阻止他?冬猎就在五日之后。我们还不清楚白游是就在宫内动手,还是打算在围猎场借助杀猎物的机会杀人。”
“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吗?你觉得一个人究竟是拥有武功幸福,还是失去以后才能真正过'人'的日子”风逐雪轻声说。
“记得。”
流明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可是他很快就想清楚他问这句话的原因,脸色变了变,“这就是你的办法?你真要让这把剑插进阿飞的心脏,你才有办法反击?”
“你误会我了,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如果事情这样容易,我何必离开王都。”
风逐雪坐直身体,看向窗外,“在冬猎之前不管怎么样,硬闯也好杀人也罢,我都会见一次阿飞,事关生死,我必须亲自听他的选择。”
第134章 吵架2
流明想不到能直接和阿飞接触的方法,风逐雪已经和白游公然撕破脸,要进内宅无非是硬闯,难道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诀?
他也不知道风逐雪这会儿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做出决定的,在流明房间内就休息一天时间,夜里流明起来喝水就见不到他了。
冬猎将至,内宅看管越发严格,一看就是防着踪迹隐匿的风逐雪。
他等到夜里最安静,人也最少的时候跟在其中一个送饭的弟子身后,像他的影子一样,一直走到最深处,和若水是截然相反的方向。他见到了阿飞。
阿飞正低着头靠墙坐着,神情自然,什么都没做,双手绞着,和发呆没有两样。
送饭的弟子全程看阿飞吃完,睡着,呼吸平稳,然后才走。
风逐雪慢慢走近他。
“你是来杀我么?”阿飞猝不及防开口,“月黑风高夜适合杀人。”
“你不想问我去了哪里?”
“不关心,无非是为了若水奔走,要么就在想怎么从白游手底下活命。”阿飞漠然地看向阴影。
他看不到风逐雪的脸,但他确信他就在那里。这是一种莫名的直觉,令人厌恶但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我找到了可以救你性命的办法。”
阿飞毫无兴趣,语调平淡,“哦?”
风逐雪这时从阴影中走出来,阿飞在瞬间看清他的脸。
目光自然立即被眉边的疤痕吸引,那是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痕,可以想象如果他没有躲过去的话,脑袋一定会从刀痕起裂成两半了。但此刻它停留在风的额头上反而非常适合他的气质。否则以他的长相总是让人误会他是个温柔的人。
他还注意到风逐雪像是几夜都没阖眼,说话都疲惫不堪。
“这刀是白游砍的?”阿飞在这时才起了点兴致。
“是另一个无关的人。已经死了。”
“真可惜。”
风逐雪被阿飞满不在意的表情扎了下眼睛。
阿飞问,“那若水怎么办,你就打算把她晾在这里,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我也会救她。”
“这才短短几天,你就找到两全的法子了?好厉害呀。”
“我来是想问你的选择。你是宁愿要性命,还是要武功?”风逐雪沉吟片刻,接着说。
“此话怎讲?”阿飞觉得好笑。
“我知道这份武功对你来说很重要,这是唯一属于你的东西,没有它,你所有的努力又会白费。对他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你只有真正放弃它,我才有机会救下你。不然任何人都不会善罢甘休。”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风逐雪上前握住了阿飞的手腕,曾经被他撕裂震碎的筋脉如今不太能看出来受过伤,可是受到过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更别说阿飞又亲手毁过一次,根本无法从身体的记忆里抹去,以至于风逐雪一碰到他这个地方,阿飞就有一股猛地推开他的冲动。他忍住了,他没有这么做。他的精力不要拿来对付他这种人。
“我知道,都是我算计好的。我叫你练的武功只会加重筋脉负担,所以我当时只要轻轻一震,七经八脉都会轻易碎开,这一切痛苦直到你拥有了亡灵书才有所缓解,尽管这份武功是旁门左道,伤人伤己,但它是你活下去的希望。我知道它是你的支撑。”
阿飞目光转动,“所以你才会来问我能不能接受武功被夺走?”
“是。”
“我难道不能什么都不选?我凭什么要在你给出的可能里做选择?”
就是因为风逐雪问出来的这句话,阿飞被突然激怒了,他已经很少有如此愤怒的时候,说话声音不大,听起来却像是声嘶力竭,“你走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肯说,现在你说你找到了办法,可是又要我选,我凭什么不能两个都有?我凭什么要被你们每一个人的安排牵着鼻子走?你们一个个都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在别人的尊严上施舍怜悯!”
“尊严比命都重要?”风逐雪身上渐凉,握着他的手也僵硬了。
“是自我比命重要。我可以不在乎自尊,尊严不过就是脸面而已,但不能没有自我。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你永远不明白,所以也永远没办法补偿我。”
阿飞最有自我的时候就是在东瀛练刀的时光,没有人指挥他要为谁做事。他完完全全在为自己复仇。
今天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论是第一回。之前他去找阿飞道歉,那也是单方面的,阿飞不接受,拒绝说话。
风逐雪盯着阿飞的脸,阿飞的神态令他心中一抖,有些泛酸,可他不得不坚持他的态度,难以让步,更难继续欺骗阿飞,“是,我没办法理解你。我从前认为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再怎么拥有自我选择的权力,也不过是在走向死亡的路上变换方向。”
尽管若水告诉他,他没有自我,风逐雪一时也无法做出太大改变。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本就是一个难题。
“所以你就要将人生压在别人身上?”
“感情难道不可以是一种寄托?”
“感情远没有武功可靠。”
“只是你这样认为而已。”
阿飞看着他,面色苍白平静,“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若水山上的时候不是和你一样,认为感情也可以很可靠?我们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在那一晚来临前,我却觉得你比梁渡好,你若是教唆我去恨我爹,我恐怕都会潜移默化地接受,这不是感情吗?还是你始终觉得只有亲情才叫感情?如果你不告诉我真相,将我瞒在鼓里,哪怕以后我在江湖上遇到过许多人许多事,他们面目可憎,利欲熏心,我反而会觉得感情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因为别人很可悲,根本不相信它的存在,我遇到过它,我知道它不是无端的幻想。”
风逐雪怔了怔,听他继续说,“都是你,你才是罪魁祸首,是你毁掉这一切,把我变成了这样可恨可厌的人。”
“人都会变的。”风逐雪赌着口气,低声说。
“性格却没办法改变,何况是我这种性格。我们观念差得太大,已经走到了分岔路口。你没发现吗?”
阿飞低头的神情看得人心里发冷颤。
“我们都回不去了。”
风逐雪心里像被刀锋擦过,一直坚硬的城垒倒塌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蔓延出来的是无尽的难过。
他当然明白,可是一旦承认,那只能证明他过去的人生都很失败。他无法直视这样的事实,因此总是想承诺阿飞会补偿他。阿飞说没办法回去,没办法再改变,他自己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密闭空间内忽地静下来,静得让人心烦。
这里也没有什么光亮可言,也没有任何温度,彼此说出来的话也像杂上了外面的风寒,冷飕飕地飘进耳里。
“现在你还要救我吗?不如省下力气救回若水,这样你至少能了解一桩心事。你救了我,我非但不会感激你,还会继续憎恨你,只要找到机会一生都不会改变。”
“你和若水不是可以选择的关系,也不是你死我活。”
风逐雪态度依旧坚决,他也变得固执了。
“看来你是真打算让我活下来?”
“是。”
“好,你想救我就救。”阿飞缓缓讲出他的答案。
风逐雪还以为阿飞已经放弃了和自己周旋,他竟然改变了主意。
“你想好了?”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为什么?”
阿飞慢悠悠地笑,“我同意了你还要问原因,何必呢。”
阿飞不肯说,风逐雪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最理想的回答,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他知道阿飞没有放弃,可是还不清楚这样的坚持会给这件事带来多少改变。
他问,“如果武功已经不再是你的支撑,那什么才是你现在的希望?”
阿飞没有回答他。
风逐雪虽不安,却也问不出来。他将准备好的丹药放在他手中,“等到冬猎那天,白游将你带出去之前吃下它,剩下的都交给我。”
阿飞随意地点点头,不答应他吃不吃。
他这时又看了看风逐雪,肩上的残雪还没化干净,整个人微微摇曳,消瘦不少,倨傲的气势不复存在,明显过于疲乏,此刻连沉默都无声无息。
这样的时代保住自己的性命都不容易,也只有风逐雪可以始终如一地为别人奔走,为别人拼命。
“你这一次不会再骗我了吗?”
风逐雪心头一跳,“不会。”
“那你为什么要换走我的刀?不是想嫁祸给我?”
“阿飞,你对我不能少点戒心”
“你骗我太多次了。而且你想杀我又很容易。”
风逐雪抿了抿唇,克制住情绪,“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这把刀顺手些。长生刀不适合当兵器。”
阿飞没有再多问。
他伸手去摸风逐雪眼角的疤痕,这样的伤令他想起了自己受到过的折磨,越按越用力,直到伤口破裂,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风逐雪眨了眨眼睛,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阿飞碰到了他的睫毛。
阿飞自然注意不到,他的手劲近乎凶狠野蛮,对着同一个位置用力,像野兽在用利爪试探猎物,风逐雪感受到一阵阵的疼痛,阿飞心中快意更甚。
直到阿飞觉得手很累,也没有力气应付他,冷漠地扭头回到了阴影里。
风逐雪摸到潮湿的脸侧,有些脱力,但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
他所谓的两全方法就是现在救走若水。
流明按照他的要求蹲在内宅外的一棵树上,里面半点动静都没有,隐隐怀疑风可能就此失败。
宅内宅外都是摩罗教的人,流明也不敢贸然杀人。
他抬头数星星,数得都要睡过去了,猛地听见刀剑相交之声,紧接着一群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乌乌压压一大片全都涌向中心,流明见风逐雪正在跟一群黑衣人厮打,面上血呼刺啦的看着伤势不轻,正想去帮他,但想到他还有别的任务,又暂时忍下了。
好在风逐雪长锋凌厉,没多久就跳上屋顶,身上还背着个女子,流明再次震惊不已。
他下一刻就迅速借力跳到这边树梢之上,将女子丢在流明怀里,只说,“快去明月楼找段玄,就现在!”
流明惊疑不定之中下意识转头就跑,他轻功好,带着个女子也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明月楼却很远,要从东城一路跑到最西边,跨越整个王都。
但既然断后的是风逐雪,那他也没什么怨言,尽职尽责拖着人往反方向跑。
话说得难听点,这个女子明显快不久于人世了,风逐雪冒着暴露的风险这么大动作将人救出来,简直不敢相信是他的作风。
耳边呜呜的风声不停,流明感觉到这女子心跳似有若无,生怕风逐雪怪到自己头上,跑得越发用力。
好不容易跑到明月楼,报出段玄的名号,流明等人的片刻去试探鼻息,这才稍微松口气。
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段玄人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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