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包子的叫李维,一下就看见了阿飞,他虽然低低地趴着不怎么能看清脸,但觉得非常眼熟,阿飞是个难忘的人。
他叫住他们,试探地打量一番风逐雪,再问阿飞,“刚刚看到你就觉得很像熟人,一时死活想不起来,但是你一走近,诶呦这不就是阿飞嘛!一点都没变,你去哪儿了,你说你住山上,我成亲那天准备请你来的,但你很久都没有再出现,山上也只有空屋子,你去外地闯荡了?”
“是啊,是在外地。外地真不好混,受了不少伤,特地雇个长工伙计背我回来一趟。”阿飞边说边拍风逐雪,风逐雪朝李维一笑,默认的意思。
“哎,我说的吧,你心收不住,我早说你要是和我一起合伙卖包子,不说发财了,至少不会过得这么辛苦嘛。开封有什么不好呢,有吃有喝有山有水。”李维一股脑儿地问,“伤到腿了吗?多久能好?我认识个大夫很不错。”
“没多大事,就是点皮外伤,手没办法使劲。很快就好了。”
“哦哦,”李维推着妻子和玩闹的女儿过来,介绍她们给阿飞认识。妻子擦擦手朝阿飞和缓地笑,他女儿一直盯着风逐雪看,突然伸手去拨弄他身侧断水刀,“叔叔你一看就不怎么用刀吧,这个刀可以卖给我!我出十文!”
李维瞪大眼睛拉开她,“小孩子不懂事,别在意啊。”
风逐雪朝她笑,“十文可不够,至少十一文。”
女儿转头就找李维要钱,李维尴尬地把她哄回房读书。
阿飞没走,李维回来后又问,“你今年是不是快二十四了啊?还没娶妻?”
“没有,没忙到。”
“还在忙吗?不打算回来?”
“没办法回来。”
“那你坚持到现在确实不容易,想做的事情还很多,”李维想了想,“你记不记得,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愿望还很简单啊,和我说就是想带你师父下山来玩一趟。”
“我记得。十五六岁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在等待实现二十岁的愿望。”
第151章 欺骗
“那看来你真的要干一番大事业了!不知道到那时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啊。”
“谁知道呢,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有没有干成大事业,一定会再来见你。”
“一言为定!”
李维和阿飞寒暄完,看着这个长工伙计脸色变了变,但最后也没多什么。这背着阿飞的人看起来不像干体力活的,眉眼冷峻,甚至有点忧郁,就像那种书读多了总是担心这个忧虑那个的样子,更不会露出下意识挂在嘴边的谄媚的笑。
他又看向阿飞,阿飞更是恍若未觉,他就不多事,目送他们走了。
本来就是要去吃饭,路线没有变化,风逐雪一直都知道山岳阁菜不错,就是没想过阿飞特意带他来一趟开封的用意。他想阿飞对他的人生做出了选择,于是在成为一个可怕的人前故地重游,回顾自己单纯无忧的过去。但这个卖包子的人突然出现了,横插一脚,风逐雪直接问阿飞,“你以前想带我下山么?”
“当然,好玩的东西很多,你在山上过得像和尚,我才多大,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日子。我还偷过你的去来赌坊转几圈,就是赌运一直不怎么样。”
“你那时请过我下山吗?都记不清了。”
“没有这个胆子。你不喜欢我问东问西,也讨厌我下山。”
“我一进开封城,看见别人过得平凡温馨,我却脱离不了杀人到死的生活,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就觉得无尽的厌烦和失败。看见你每次下山回来以后都特别开心,我就更不甘心,你又是个不肯认输的性格,我说多少话你都不会认真听,有段时间恨不得把你腿打断,和我一起在这种轮回中受苦。”
“你已经做到了。”阿飞的神情变得冷漠,“你还说过你的刀从不杀一个人两回。可是在我这里却没有成功验证。”
“太傲慢了总会吃亏。”
“不只是对武功,你对感情的理解也错得非常离谱。”
“你觉得你已经对感情看得很透彻,也经历过足够多的感情,可以来评判我了吗?”
谈到这里的时候,山岳阁近在眼前。风逐雪和掌柜要了一间包间。
阿飞缩在席垫边,像是在思考风逐雪的反问。
等到小厮离开,他才开口,
“我的经历让我虽然对感情有渴望,却很难相信爱,可是我也是人,还很年轻,我还没到可以抛弃一切感情的年纪,在去东瀛以前,我认为友情可以成为我一生中最不能缺少的情感。但是为得到北白川家的支持,我害死朋友的父亲,欺骗他,让他相信中原人并非都是如此狡诈,如此不讲情义。我发现友情也很脆弱,它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阿飞对自己深感失望。
“也不全是,韩小姐就愿意为了帮你可以付出生命。”
阿飞有些不知所措,“韩棠溪?她怎么了?”
“我和她不是朋友,她作为你的朋友,要救你,甘愿为我利用,喝下毒血得到预言结果,我才能在和白游的对峙中掌握先机。”
杀人最看重先机,武功倒是次要的。
“你在我被白游关起来时说要找人来救我,就是找她?”
“没错。”
阿飞的刀拔了出来。他从容不迫的气势令风逐雪愣了愣。
奇怪的是,阿飞还是阿飞,相貌没有变,身量好像高了些,他不过换身衣服,换了把名刀,他的愤怒就不再像几年前那样浅薄。
他的眼神透着阴寒,可是他的耳边似乎在回荡着刚才说出去的话,这句话像箭一样回头射向自己。他的刀迟钝了,迟迟没有动手。有什么立场替朋友愤怒呢,他也是个可以随时牺牲朋友的人。
“她很好,没有受伤,正在养病,短时间不能和你见面。”风逐雪轻易把他的刀弹开,“你需要未来,韩棠溪就能给你未来,她既然与你立场一致,就是可以长久共存的朋友。”
“朋友之间怎么可以谈论忠心和立场?朋友的信任是无条件的。”阿飞重新坐回去。
“你刚刚说的话还没说完。”
菜在桌上原封不动,谁都没动筷子。
阿飞顿了顿,神色恢复正常,接着向风逐雪描述动机,“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只要立场一变,友情也就变了。没有任何感情和关系可以长久,包括恨在内。等你死后,恨也会消失。这些关系都不够稳固,不可能真的纠缠一个人的一生,那也太累了,耗得身心俱疲。”
“那你打算如何做?”
“我在等待我可以抛弃感情的时候。不会因为伤害任何人感到愧疚。”
风逐雪本来以为阿飞打算说什么折磨自己,和他以前一样把仇恨当乐子的状态,结果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风逐雪说,“你和我打算走的路正全然相反。你要慢慢抛弃它们,我正在一点点找回。”
阿飞若有所思,“你想不想劝我什么?很多人说不希望我变成权力的奴隶。”
“你自己的决定,我想劝也从来都劝不动。”
“哦。”
阿飞也意外风逐雪讲的话,毕竟习惯了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现在他竟然说想找回它们,多么稀奇的事啊,有生之年能看见有情绪的风逐雪。
阿飞提醒他一件事,“叶城临死前说我和你都活得不怎么样,我想到你也被你师父骗得很厉害,浪费了几十年宝贵的生命。”
“羌若秦骗过我不少事,你说的是哪个骗得最厉害?”
“我想明白的是,世上最稳固的关系绝非仇恨,爱情,友情,也不是她让你笃信的亲情。不是这当中的任何一种关系,而是需要和被需要。”
“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一样?”
“正是如此。它可以凌驾于一切感情之上。”
阿飞说出这些以后,为自己所有的行为和痛苦的原因找到了出口,也为向仇人寻求帮助与和平共处提供了完美的正当性。他比刚才要轻松。
没有更多能谈论的事,他们安静地吃完,安静地走出阁间,时不时有旁人谈论白游的声音传来。
王都距离开封不远,有关皇帝病重的传闻愈演愈烈,对白游有意见的人更多,还有人埋怨柳刀宗和一众高手统统不作为,任由白游把持王宫。
众人七嘴八舌地吵,没吵出名堂,话题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阿飞和风逐雪对视一眼,等到人少点的时候才开口,“真正的亡灵书已经落在白游手中,你真的一点都不怕?”
“任何刀法都有破绽。天下第一的刀法只是非常难找,不是完全没有。我会在他杀死我之前找到这一点破绽。如果想要胜算再高些,就不得不再拿到凤凰珏。”
“但是如果你找不到所谓的破绽呢?如果你和以前一样被傲慢欺骗了你的眼睛,天底下就有这样的武功,没有任何破绽?”
“那我的日子就到头了。可是没有武功没有破绽,就像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缺点。”
阿飞想象着风逐雪死去的画面,他们这样的高手胜负抉择会更快,上一刻还在放狠话,下一刻新鲜的尸体就横陈街头。
阿飞心里产生一种触动,和爱恨无关,是对武功残酷最本质的敬畏。
风逐雪可能也不过是白游待杀名单上一个普通的姓名。
“柳刀宗能做什么?”他问。
“让你的东瀛杀手偷到凤凰珏。不过不是现在,目前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好,我知道了。”阿飞看看天,“时间不早了,快回王都吧。”
风逐雪背着他离开,半路上夜风越吹越猛,他好像和阿飞说了句话,阿飞没听清,揪住他的衣领靠近耳朵,“你说什么?”
“我找到一种感情了。”
他的话有点没头没脑,阿飞联系下前后文,想起来风逐雪说要找回他的感情。阿飞觉得他莫名其妙,马上保不齐就快死在白游手中,连他们之间的仇恨都好放一放,不好好想想提升水平在这里主次不分。
“怎么,你终于交到朋友了吗?”
阿飞回答得敷衍,听得也敷衍,只能在飞驰的夜空中听到无穷无尽的风声。
第152章 有病
阿飞闭关时间前所未有的漫长。
他告诉风逐雪,既然已经无法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那么就绝对不能失去杀心。
“可以及时止损。”风逐雪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也能从头再来变成正常人。你别觉得我在讲风凉话,或者没有资格讲这些,事实就是你才二十多岁,只要你想,从头来过有什么难的?”
“可惜我已经体会过掌握权力是多么畅快的感觉。失去人性,难道比失去快乐都重要?”
风逐雪这时才感觉到阿飞不愧是叶城的义子,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没有一样不是叶城的风格。
风逐雪按照他的要求只去除威胁身体运转的那部分邪气。剩余心魔驻留在内功深处,逐渐生出了枝蔓,与阿飞的心脏紧密相连。
他忍受疼痛的折磨,没有时间概念,最担心的是柳刀宗会发生变故。
但无霜自小就待在柳刀宗,她很清楚怎么对付这些人。
阿飞再次睁眼是半个月后。
半个月以来,白游追杀名门正派的脚步一刻不停,速度极快,与亡灵书最后一章近在咫尺。他在外杀人依然挂着风逐雪的名号,他固然也怨恨阿飞,但不可能白白将杀人魔的称呼送给阿飞,那简直是帮他在柳刀宗立威。
杀的人多,行家也多,有人敏锐地捕捉到白游的身影,但他大权在握,皇帝也听命于他,没人敢说真话,附和着将罪过推到风身上。
讨伐风逐雪的声音越来越广,风逐雪为此还不得不带着阿飞东躲西藏,在王都附近的村镇暂时安顿,方便随时打探消息。
直到阿飞出关。
阿飞双眼清澄,环顾四周,一旁的风逐雪也在看他。
他没有见过阿飞这样的神情,同样是冷漠,但眼神用狠厉描述已经不太贴切。
阿飞扫了他一眼,“你长胡子了。”
风逐雪无意识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么。”
“这些天你睡过觉吗?”
“没有。”
“难怪眼下发青。”
风逐雪从不在意他的外表,也不关心年龄增长带来的变化,被阿飞一说,他才摸到自己困倦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累过,杀人不累,而救人是如此费心费力,又能充满希望的一件事。
“你担心我?”风逐雪微微地笑。
“是啊,”阿飞笑意比他深,他捡起长生刀,刀仿佛为他量身定制,“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我先回柳刀宗一趟。很快就会回来找你,那时就是准备杀死白游的时候。”
“你真的准备好了?”
“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向白游临阵倒戈,只是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方式,最后殊途同归。”
“我不担心你倒戈向白游,你根本不可能乐意臣服于任何人。和白游的争斗不可避免。”
“谢谢你的信任。”阿飞轻轻低头表示感谢,起身朝外走。
风逐雪深深吸一口气,他想做点什么缓解疲惫,不想这么无声无息地让阿飞离开,他只能说,“只有口头感谢?”
脚步顿住了,阿飞忽然想到他们回开封的那个晚上,风逐雪好像有话对他讲,那时他满脑子都在想怎么从白游一事中获得最大的利益,那时他没有想到这一层。
现在白游的事他有自己的算盘,他不再多想,才想到风逐雪身上。
目光紧紧胶着,阿飞一动不动,不想过去。他理智上清楚应该扭头就走,可是当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他为自己设下的禁忌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挣脱,连仇恨带来的痛苦都渐渐能够忍受,能够适应。
他早就不是期望父亲和师父多看他一眼的阿飞,也不再是为复仇争斗得头破血流的阿飞。他是人人都可以利用,人人都可以抛弃的柳刀宗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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