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撞白犬时,先后追来了三支飞箭。三支利箭让它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霜雪的寒意透进肌肤,奉玄倒在地上,同样难以再站起来。他的肋下不过是被虎爪蹭过,只这一蹭,就被抓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如果猛虎的一掌实实在在地拍下,人不死也会骨折重伤。
有几个人踏着苇丛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吹了一声口哨,受伤的白犬“汪呜”叫了两声。晨风吹动沾血的苇丛,苇涛发出声响,在模糊的血色中,有一个人独自向着奉玄走了过来,奉玄看见了一双靴子和银色的软甲下摆。
那个人走过来,蹲下身子,瞥了一眼奉玄身上的伤口,抬起了奉玄的下巴,查看他的瞳孔。
“小伤,死不了。”他安慰道,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说:“别怕,我不是什么好人。”
一片恍惚中,奉玄看不清对方的脸。他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只听见“不是好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低头咬住了对方的手指指腹,死不松口,口中弥漫着不知道是自己的血气还是对方的血气。
“小狗,松口。”对方的另一只手捏上奉玄的下颌,剧痛逼得奉玄张开了嘴。
昏过去之前,奉玄看见了对方的头发,一头银灰色的头发。
真像是韦衡。
灰头发的韦衡。
作者有话说:
奉玄:我咬洗你!
第20章 韦衡1
灰头发的韦衡
三年前,奉玄在堂庭山上前见过韦衡一面,他那时不知道韦衡到底是谁,只记得韦衡养了一条狗,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那一年韦衡不过二十一岁,头发已经变成了银灰色。
韦衡是一个将军,官阶不如韦德音高,同时,他也是韦德音的外甥。乾佑初年,室韦南下作乱,入侵卢州,韦衡在室韦之乱中随着姨母夺回十一座尸疫之城、驱逐室韦五部,孤身杀入室韦宫毗罗部割下了宫毗罗王的首级,立下累累军功,与姨母一时被称为“二韦”。宰相曹迈曾说:“卢州有小韦将军,可保三年太平;有大韦将军,可保十年太平;有大小二韦,可以二十年无忧。”
奉玄见到韦衡那一年,应当是乾佑三年。那年室韦之乱初平,韦将军身受重伤,室韦遗部珊底罗部买通了在卢州龙海镇军府煎药的僮仆,想要毒死韦将军,不料韦衡为了保护姨母的安全,每次在姨母喝药之前都亲自尝药,试出了剧毒。
韦衡中毒后,三天之间,一头黑发变成了银灰色。韦将军为了救下外甥,不顾朝廷禁令星夜南下,到堂庭山隐机观为韦衡求药。隐微药师的师父雪岩药师随韦将军下了山,带回了奄奄一息的韦衡。
韦衡爱开玩笑。他去堂庭山养病时,在路上捡了一条快要饿死的狗,洗干净之后发现那条狗的毛色与他变成银灰色的发色相似,于是就给狗取名叫“韦衡”,让“韦衡”每天陪着自己。
韦衡说话时,十句之内一定会提起他的姨母。他说他的姨母从死里救了他两次:这次如果不是他姨母向隐机观求救,他应当已经死了;他十四岁那年也是这样,如果他没有遇到他姨母,那年他就应当死了。
十四岁之前,韦衡一直与母亲跟随着室韦伐折罗部生活在苍茫草原之上,他只有母亲,没见过姨母,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室韦共有十一部,韦衡十四岁那年,室韦十一部第一次联合,尝试着从朔州南下进攻中原,被戍守朔州的太叔仁将军带兵驱逐出四百余里。不过三个月,室韦十一部的联合解散,室韦分裂为西三部与东八部,西三部向许朝称臣,包括伐折罗部在内的室韦八部不肯归顺,继承“室韦”之名向东迁移,迁到了卢州附近。
当时卢州的镇军首领得知室韦东迁,为了向朝廷请功,派副将出关追杀室韦八部。室韦八部中,伐折罗部只是一个三万人的小部,部中多是妇孺,因为经常与许朝有牛马生意往来,财货丰厚。联合南下失败后,伐折罗部本来也想归顺许朝,然而一直被强势的宫毗罗部挟持,被迫一起东迁。
宫毗罗部得知卢州镇军出兵的消息后洗劫了伐折罗部,连夜逃跑了。伐折罗部派出两位使者去与军队商谈,希望能够归顺。卢州镇军副将贪图伐折罗部的财货,私下要伐折罗部拿出黄金一千两。使者告知副将伐折罗部被宫毗罗部洗劫,拿不出黄金,副将怕索贿之事败露,决定先杀后奏,立刻下令出兵屠杀伐折罗部。
那时韦德音将军还不是将军,她才二十六岁,凭着一杆银枪硬生生自军中的无名文官升到了校尉。她接到杀死使者屠杀伐折罗部的军令,察觉事出蹊跷,立刻带上使者奔驰入关,去向镇军首领上报。不料副将索贿出自镇军首领的授意,镇军首领当场扣押了韦校尉。
韦校尉告诉镇军首领使者有两人,除她与一位使者入关之外,她另派出一支军队带着另一位使者从草原西行,向朔州太叔将军传报伐折罗部求和的消息。镇军首领为了脱罪,将索贿之事全部推到副将身上,以向朝廷请封韦校尉为女将为交换,要求韦校尉隐去此事,同时下令停兵。
韦校尉得了停兵令,要了一队人马飞驰出关赶回草原,然而她终究来得晚了一步。屠杀已经过半,杀戮过于惨烈,老弱妇孺的血将流水染成了红色,草中散落着断肢碎肉。副将为了炫耀军功,垒起高大的京观,韦衡晕过去时也被叠进了死人堆里,母亲就死在他的身侧。
秋气悲凉,衰草连天,成群的乌鸦在天上盘旋,等待着啄食京观中的腐肉。韦校尉下令拆毁京观,为室韦人收尸。士兵抬起一层一层的尸体,粘稠的黑血和心肠肝肺流了一地,只剩下半口气的韦衡从腐臭的尸群中爬了出来,绊倒了一个抬尸的士兵。有人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他不觉得疼,也流不出泪,他早已疼得麻木,眼泪也早已流干了。
趴在黑血之中,他看见来来往往的许朝士兵里走来一个清瘦的女子,手持银枪,穿着一身银白戎装,她长得有些像他的母亲……室韦人的尸体在一旁燃烧,母亲的尸体被人搬走,也将消失在大火之中。
十四岁的韦衡哭不出声音,嗓音嘶哑喊不出“母亲”。一双干净的手不嫌脏臭捂住了他的眼睛。韦衡听得懂许朝官话,他听见捂住他的眼睛的人说了一句:“别看。”
室韦人与许人的身形长相没有太大的不同,唯独眼睛十分独特——室韦人自称鹏鸟后裔,族中男性的眼瞳天生带有一圈极细的金丝。韦衡的眼瞳里没有金丝,他挥开捂住他的眼睛的手,眼中流出两道血泪,向着母亲的尸体爬过去。
他身后的人为他的母亲合上了双目,握紧了拳,对他说:“别怕……我是你姨母。”
在尸山之前,韦衡死了一次,阎王不肯收他,却收走了他最爱的母亲。他不知自己算幸运还是不幸,就这样遇见了自己的姨母——但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姨母时就知道,他姨母胜得过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
伐折罗部三万人只剩下三千人,这三千人改称“伐折罗人”,或自愿或被迫归顺了许朝,迁入了关内。韦衡恢复了许人身份,改姓姨母的“韦”,取室韦名“弥企衡”中的“衡”为名,以“韦衡”这个名字随姨母留在了军中,由姨母教导识字习武。韦德音在伐折罗部灭部一事后升任副将,军中士兵惧怕韦德音的身份和她手中那柄银枪,没有人敢直接对着韦衡指点他的出身。
五年后,许朝寿安皇太女薨逝,余下的室韦七部趁机再次联合南下,自卢州径直攻入关内,势如破竹。为了报当年血仇,室韦人连屠大许边关十一座城镇。为了羞辱许人,室韦人屠城后皆不收尸,也不许活着的许人收尸,不久后,尸疫自曝尸多日的围城中爆发。原卢州镇军首领染疫身死,韦副将军升任卢州镇军首领将军,韦衡凭着军功一步步升任副将。
室韦之乱一共乱了三年。三年之间,韦德音将军一面遏制尸疫,一面带兵驱逐室韦人,呕心沥血,终于重新守住了卢州。
在室韦之乱结束这一年,韦衡变成了灰头发的韦衡。
第21章 韦衡2
“我不是小狗!”
奉玄醒来时,一时忘记了年月时节,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世上没有了东西南北,他仿佛只有这具身体,浮在一片虚无中。一瞬间,他记不起来自己身上有伤口,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绣罗床帐静静垂着,床上围着十二折屏风。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句“屈曲屏风绕玉床”,这是……他卧病在床时,阿翁教他念的。他不肯要床上挡风的山水屏风,那寒山冷水好像要从梦中将他吞噬,让他再也无法留在宫中,于是阿翁让宫人换了一套灵犀白屏,教他“铅云黯淡银河凉,屈曲屏风绕玉床”。
阿翁,母亲……师父。如今是乾佑六年,他叫奉玄。
奉玄回了神,侧头看见剩下的那一把兼忘短刀就放在枕边。兼忘之名,同样出自《庄子》……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他微微起身,抬手去推屏风,肋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感受到伤口已经包扎过,信!他立刻去摸自己放在前襟中的两封求援信,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了过衣服。
“醒了?”床帐外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撩开床帐吧,散一散血气。”
有人用帐钩挂住帐子,打开了床前的几扇围屏。
奉玄看见一个男人在桌前坐着,手里拿着一封信。他长得英俊,剑眉挺鼻,双目狭长,一头银灰卷发用发冠束成马尾垂在身后,穿着一领暗红色的文武袍。文武袍遮住了他的左半身,露出银色的胸甲。他戴着银甲护腕,右肩上还戴了兽头肩甲,显然是一个身份不低的武人。
“韦衡?”奉玄问。
他放下手里的信笑了一声,“小狗认识我?”
真的是韦衡。为什么韦衡会在幽州和卢州交界之处……床下突然滚起一团白色的巨物,吓了奉玄一跳,原来是一条白犬。白犬背对着奉玄昂起上身,对着韦衡“汪汪”叫了两声。
清醒之后,疲惫和疼痛一点点回到了奉玄的身上,奉玄想起一些昏昏醒醒间的片段,想起来他咬了韦衡。那些片段太过细碎,连不成一条完整的线。
“你下去吧。”韦衡让守在床边的侍卫退了下去,“看来我果然功勋卓著,路边的小狗也认得我。”
奉玄冷着脸看向韦衡,“我不是小狗。”
“哎呀,可是我真怕你咬死我。”韦衡走过来,弯身摸上奉玄的额头,伸出的手上带着半圈见血的牙印,“嗯,烧退了。”
奉玄出手极快,手里的短刀抵在了韦衡的喉结下。
那条名叫冲雪的狗冲着奉玄狂吠。
“冲雪,不许叫。”韦衡像没事人一般瞥了一眼泛着冷光的刀刃,毫不在意地伸手握住了刀身,他看向奉玄的眼睛,道:“你杀了我,没人能救宣德。”
奉玄眉头紧皱,看着韦衡,不肯收刀。
“你得至少再练三年功夫,才打得过我。”韦衡叫他:“奉、玄。”
“你知道我是谁?”
“我看见了信,也看见了你的度牃。如果你不是堂庭山的人,手里不会有刀。”韦衡收回自己握刀的手,将另一只手里的白瓷小杯递给奉玄,经历了一场刺杀,那杯中却一滴水都不曾洒出,“喝了。”
奉玄坐起来,接过杯子喝了下去。明明是一杯温水,韦衡用那不容拒绝的淡淡语气说出来,好像是要人喝一杯毒药。奉玄又记起一些昏醒之间的画面……芦花如雪,韦衡剖开虎腹,沾了一手虎血,从虎腹中掏出一截断臂,侍卫递来白帕子,韦衡并不擦手,用白帕子擦净刀上的血,一刀割下了虎首,用轻描淡写却令人害怕的语气说:“把虎头挂起来。”他说:“回去挂到营里,给被咬死的兄弟安魂。”
营里……韦衡是带着至少一营的士兵来的。只有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才有可能遇到山里的老虎——既然驻扎在城外,一定是从别处带来的。
温水润过干渴的喉咙,奉玄喝完水,再次看向韦衡,问:“我有一颗木头佛珠,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了。”
“能不能还给我?”
韦衡说:“你连叫我一声都不肯,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奉玄盯着韦衡。师父曾对他说:叫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与虚白师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与师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看着顺眼的人称“善信”,看不顺眼不必理他。韦衡比奉玄年长,奉玄不肯叫他“大哥”,也看他不大顺眼,最后憋出来一声:“善信。”
韦衡说:“我不信道。”
“大人。”
“我不喜欢。”
奉玄问:“你会救宣德吗?”
韦衡没有说话。
“你不救,就把信还给我,佛珠也还给我。”
“不还。”韦衡说:“你想要那枚佛珠,那你告诉我你的马是怎么来的。如果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我就把佛珠还给你。”
奉玄不想将佛子牵扯进来,只说:“那匹马是我从鸟发山山匪手中抢的。”
“有趣。那个山匪叫什么?”
“谢云翱,他说自己是前妫州守捉使。”
“更有趣了。他人呢?”
“死了。”
“如何死的。”
“他阻挡我送信,被我杀了。”
“奉玄,不要骗我。我尚且打不过谢云翱,我不信你能杀了他。”
奉玄说:“那山匪说自己叫谢云翱,也许只是胡说。”
“不会是胡说,那匹马确实是谢云翱的爱马。你果然不知道谢云翱到底是谁,他本名谢冲羽,字云翱,是隆正十七年的武榜榜首,身负无双刀术,杀人从无败绩,被妫州人称为二更阎王。两年前妫州大旱,谢冲羽劫了军粮和军饷,带着自己的部下落草为寇了。你抢的那匹马是他落草前从妫州镇节郡首领都尉陈守业手里劫走的,为了羞辱陈守业,他在马臀上烙了‘陈守业’三个字,每次骑马时,都鞭打烙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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