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衡在屋外等奉玄,看见奉玄回来,直接问他:“奉玄,你打算明天走么?”
韦衡穿了一身红袍,外穿银甲,一头银灰色头发不显得突兀,倒显得他十分英气。
奉玄“嗯”了一声。
韦衡说:“你明天和我走。”
奉玄说:“不了。”
“你不找第五岐了?”
奉玄看向韦衡。
韦衡说:“你明天跟我走。崔涤今天晚上过来,他替我送人,我去一趟范宁郡。第五岐应该就在范宁附近,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佛门的小子,这两个小子总出现在有尸疫的地方。”
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你和五岐兄说过话?”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身边的人是佛门的人?”
“你哥猜的。”韦衡说,“他头上戴个斗笠。你不知道吗,佛门戴斗笠。佛门大多数都是和尚,和尚是秃子嘛,下山之后经常戴斗笠遮头顶,时间久了,佛门的人就都爱戴斗笠了。”
奉玄说:“我和你去。”
“那就早点休息。卢州确实不安全,你别乱跑。”
犹豫了片刻,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你可以走吗?”
“放心,我能走,崔琬也说我可以先离开。我走了也不会有事,我屏姨在呢,就算崔涤不来,我屏姨一个人也能把内亲王送到沧阳郡。我屏姨虽然是文官,也能带兵打仗,身手比我还好。太子先停止册封女将,又停止册封女官,因此,我屏姨只停在了录事官位。”
“如今……已经不册封女官了吗?”
“四年前就停了。”韦衡说:“原来你知道朝廷曾经册封女官?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奉玄说:“我不是生下来就在山上的。”
韦衡说:“也是,你师姐和我说过。我第一次知道你,也是听你师姐说的,你师姐说她有一个师弟叫奉玄,小时候守着炉子给她温梨水,把她心疼坏了。我心想,我还给你师姐熬药呢,你师姐也不说我一句好话。”他说着问奉玄:“你师姐怎么没来?”
“我师姐和我师姑去南方采药云游了。”
“南方啊……”韦衡忽然说:“我和你师姐曾经约好了,要是谁先死了,后死的那个人就带着先死的那个人的骨灰到处走走。你师姐去的地方多,我要是活着去不了南方,死了倒是想去看看。”
奉玄说:“心准哥身体好,活得长着呢。我师姐也是。”
韦衡笑了一下,说:“兵家无情,我们带兵打仗的人,谁知道会不会明天就死了呢。我不在乎说死,没死就是还活着,趁活着还能想事,那就多想想。”
奉玄总觉得韦衡身边缺了些什么,和韦衡说了一会儿话才发现,是缺了一条狗,他问:“心准哥没带冲雪来吗?”
“带了,这不是怕吓着京城来的崔大人么,没让它出来。狗都粘人,我以前养了条狗,叫‘韦衡’,有一次出门没带它,它差点把镇军府拆了,我回来了,它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奉玄见过那条叫“韦衡”的狗,那是条银灰色的狗,因为“韦衡”,奉玄才第一次见到了韦衡,他说:“我见过心准哥以前养的那条狗。”
韦衡说:“直接叫‘韦衡’也没事,名字罢了,伐折罗人没那么多忌讳。走,我带我们奉玄见见你的小兄弟去……不对,我们冲雪是个姑娘。”
冲雪勇能搏虎,奉玄见它血性十足,以为它是条公狗,听韦衡说了,才知道冲雪是个勇敢的姑娘。他跟着韦衡去见了冲雪——韦衡宝贝冲雪,可以自己不吃肉,不肯不给冲雪吃肉,冲雪被韦衡养得皮毛光滑,它还记得奉玄,一看见奉玄就扑了过来,奉玄摸了摸冲雪的毛,揉了它半天。
晚上,崔涤从范宁郡赶了过来。卢州地势靠北,晚上风大,崔琬披上狐裘去城外接了崔涤。
崔涤入城之后,先去见了韦衡。奉玄看完冲雪之后,韦衡留他在自己住的院子比武,奉玄用剑,韦衡没有用枪,用了一把叫“梅荣”的直刀,那刀是抚子内亲王送给韦衡的见面礼,由日本国名匠仿照中原直刀打造而成,刀身坚硬,刀鞘十分精致——刀鞘以黑漆为底,用平脱法以纯白螺钿嵌出白梅花枝。韦衡身手了得,用一把单刀直打得奉玄手腕发酸。崔涤见韦衡时,奉玄刚刚认输,崔涤也顺便见了奉玄,叫了他一声“小仙客”。
梅荣刀和隐微药师的青冥刀、渌水刀有些像,都是直而长的刀,只是梅荣刀更长几分,韦衡把刀身收入刀鞘,将梅荣拿在手里,对崔涤说:“清原,你和崔大人认识,晚上若是叙旧,喝酒也没关系,我替你守着,不过我就替你守这一晚上。”
“谢少将军。”
“谢什么。”韦衡说,“我没想到你和崔琬是朋友。我要是知道,就直接叫你和我一起来了,也省得折腾你。”
崔涤低头笑了一下,说:“我和伯玉认识十多年了。伯玉为人很好,只是有时候有些脾气。我决定投军之前,只将事情告诉了他,他两个月没和我说一句话,可是我走之后,他常常替我问候父母。伯玉的心不坏,要是惹少将军生气了,还请少将军多多包涵,我也替他向少将军道歉。”
韦衡说:“他是文臣,我和他生什么气,况且我又说不过他。我说范宁有尸疫,我得过去带兵,他凉飕飕回我一句:‘田单复国,勿忘在莒’。”
田单复国,勿忘在莒。战国时,燕国攻打齐国,齐国被打得只剩下了即墨和莒城两座城池,齐将田单在即墨,齐王在莒城,田单凭借即墨反攻,为齐王收复了国土——崔琬回韦衡“田单复国,勿忘在莒”,以韦衡比田单,似乎是褒美韦衡能立功,然而本质上是警示韦衡不要忘了谁是天下的主人,要是韦衡听不懂,那他还顺带讽刺了韦衡读书少。
韦衡要是和崔琬较真,早就被崔琬气死了。
作者有话说:
①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穆穆清风至》
第42章 鹰犬2
一将功成万骨枯
早上,地上落了一层霜。韦衡带了四个和侍卫,和奉玄轻装前往范宁郡。太阳初升,天空高而阔大,城外凉风忽起,高树上的白杨叶在风里发出萧萧的响声。
韦衡将自己的披风递给了奉玄,让他穿上。披风领子镶着白狐狸毛,十分柔软。奉玄不接,韦衡说:“拿着吧,马跑起来风凉。”
奉玄说:“心准哥觉得风凉,更应该自己穿。”
“我得背弓,不方便穿。”韦衡背着箭筒,手里拿着一把长弓,他眯眼看了看远处,秋色蔓延,他说:“军队不养闲人,我第一次随军出征的时候,是个秋天,那年我十六岁,早上天冷,出发之后,我心想,要是我能有更厚的衣服就好了。后来我立了功,将军问我要什么,我说要厚衣服。从那之后,我姨母每年都送我披风……这披风也是我姨母送我的,料子是用山羊内绒织的,穿着很暖和。你是舒娘的弟弟,我难得发一次善心,你就披上吧。”
奉玄不再推辞,披上披风转身上了马。
韦衡也上了马,一行六人策马向范宁郡出发。
范宁郡在卢州西南,南接朔州、妫州二州,和博庆郡相距二百里。抚子内亲王会在博庆郡休息三天,等韦衡回到范宁郡驻地,发来一切安全的消息再北上。
范宁郡发生了尸疫。按卢州军的话来说,范宁郡的尸疫是“乙二”等的尸疫。韦德音驻守卢州多年,不知处理过多少次尸疫情,处理久了,就有了经验,因此将尸疫情况做了等级区分:按照尸疫爆发之地的人数分,尸疫大致可以被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从甲到戊人数越来越多;周围的状况被分为一、二、三三等,越难处理等级越靠后。
奉玄在宣德遭遇的疫情,按卢州的分类,属于“丙一”等疫情,宣德城有高墙,城内混乱,但是城外状况良好,没有尸潮,军队只需要破城,就能压制住这次疫情。
卢州的情况不同于幽州,卢州地广人稀,尸疫多发生在没有城墙阻隔的乡野,难以集中处理,应对起来常常十分困难——如果碰见三等状况,卢州一般只会在疫情爆发之处十里之外驻军,不管中心状况如何,都不会再主动前往。
范宁郡的尸疫爆发在一个下辖县,短短七天由一县扩展到了五县,死伤不多,但是难以处理,属于“乙二”等尸疫:“卢州苦寒地,长哀复长悲”,范宁郡附近有巨大的长悲山山脉,尸群如果进入大山,清除起来将会十分困难,而范宁郡又地处卢州、朔州、妫州交界之处,处理尸疫时需要三州合作,更加剧了处理的难度。
几匹好马跑了大半个时辰,已过农田,进入荒野,冲雪忽然汪汪大叫。韦衡停了马,让众人稍作休息。天上一直跟着一个黑点,直到此时,奉玄才看清了那黑点是什么——一只大如车轮的黑鹰飞了下来,韦衡直接伸臂让那只鹰停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马匹受惊,抬蹄长鸣。荒草无边,韦衡刚从马上跳下来,风吹起他银灰色的碎发,那鹰落在他的手臂上,他也毫不畏惧。不知为何,奉玄看着韦衡,忽然想起在宣德城墙下看到他发誓守住宣德时的场景,那时千军呐喊,韦衡站在城楼上,面色坚毅、豪气冲天,奉玄站在人群里,在某个瞬间忽然明白了为何男儿总有从军之志。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①。保卫家国、成就功名,当少年人的眼里只剩下豪气,又怎么会想得到腐烂的尸骸和挥之不去的死亡。
奉玄看不透韦衡这个人。韦衡不是自愿当兵的人,而是被命运推入了军队的人,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虽是年少的将军,却很少有骄纵的时刻——他曾对奉玄和隐微药师说,他觉得自己站得不稳,因为有时他想想自己的身份,就会看见,自己那功名其实是由一颗颗骷髅头堆起来的。
落在韦衡手臂上的黑鹰鹰爪尖利,轻轻一停就能抓破衣服,韦衡没披披风,穿着甲衣,所以敢让那鹰落在自己身上。他对奉玄说:“不用怕,这鹰我认识。”然后对随行的四个人说:“等会儿备好弓,前面可能有狼。”
冲雪不喜欢那只落下来的鹰,朝它狂吠了几声,韦衡抬臂把那鹰放走了,然后揉了冲雪两把。
一个人问:“少将军,那鹰不轻吧?”
韦衡笑着说:“是不轻,下次让你试试?你能抬起胳膊把它放走,我给你半匹绸子。”
“说定了啊,试试,我一定试试!少将军喝水吗?”
“你的水你自己喝吧,我在马背上就喝过了。”
“哎。”
韦衡问奉玄喝不喝水,他对奉玄说:“奉玄,路上你要是有事,一定要直说,别让我猜。我照顾不到那么多事,没心思猜来猜去。”
“嗯。”奉玄点了点头。冲雪蹲在奉玄身边喝了一些水,奉玄捏了捏它的耳朵。奉玄问韦衡:“那鹰是心准哥的?”
“是屏姨的。”
“戚录事的鹰?”
“对,没想到吧。那鹰我屏姨养大的,有时也跟着我出来。估计这次它也只陪我一会儿,自己找个吃的,等一下就飞回去了。”韦衡看了一眼天色,说:“一会儿继续走了。狗没马跑得快,我不让冲雪跑了,它也上马,我们中午才能到。到了范宁,你不要乱走,先跟在我身边。”
“我不乱跑。”
“行。”韦衡问跟随的人:“屁股疼吗?不疼就走了,换大路走。”
骑马的人的屁股最遭罪。骑在马上,难免颠簸,奉玄下山后,第一次长时间骑马时,大腿内侧被磨得青了一大块。
经常跟在韦衡身边的那名叫高勒的好汉回道:“少将军开什么玩笑,咱哥几个什么时候叫过疼,大路朝天,咱这就走!”
“走!”
韦衡上了马,单手拽着缰绳,不再挂着弓,而是用另一只手将弓拿在了手里。除了奉玄之外,韦衡等人的马的马尾都被他们编成了辫子:韦衡几个人经常骑马,对马匹的熟悉程度远远高于其他人,在战场上,不处理马尾,马尾万一被挂住,那遭殃的可就是骑在马上的人了——久而久之,行伍中的人就都有了为马绑马尾或者辫马尾的习惯。
范宁郡在博庆郡西边微微偏北之处,韦衡本打算抄近路回范宁郡,由于戚屏的鹰落下了一次,他担心前面抄近路会遇上狼群,所以换了大路。
午时将尽之时,奉玄远远看见了卢州军的军旗,红底大旗随风飘扬,上面写着一个大大“卢”字。韦衡一行人回到了范宁郡附近的卢州军驻地,一直跟在天上的黑点消失了。
为了防止尸群误入,驻军营地外竖了两层鹿角砦,树枝被削成木刺,倒插在地上。卢州军军规森严,韦衡到了营地前,没有人主动打开营门迎接,直到韦衡了出示令牌,门楼上的士兵才下令放他们通行。
门楼上的士兵向韦衡大声问好,对他说:“少将军,得罪了。”
韦衡说:“公事而已,不曾得罪。你干得很好。”有人牵走了几匹马,韦衡叫来一个叫“代旺”士兵,让他带奉玄去营帐休息,然后对奉玄说,让奉玄吃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再来主帐找他。
奉玄跟着那名叫代旺的士兵往营帐走,那士兵问奉玄:“公子是修士吗?”
奉玄说:“是,你不必叫我公子。”
“我说呢。公子……诶,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就暂时这么叫吧,您是隐微药师的师弟吧?”
“嗯。”
“我就猜是这样!我带您去的那个营帐是常备的营帐,是少将军给隐微药师留着的,很干净呢。药师有时候来帮我们看病,我的肩上受过伤,就是药师帮我包扎的……药师最近会来吗?”
“我师姐去南方了,最近应该不会来。”
“哦。南方好啊,南方水土养人。”代旺说:“公子不知道,其实我家祖上就是南方的,好像是……悬瓠郡的,听说那地方在一条河附近,如果将那条河看成一条瓜藤,悬瓠郡就像一个挂在藤上的瓠子,所以叫悬瓠。四十多年前,南朝还在,悬瓠还是南朝的地方,那里发生了大战,南朝战败,我爷爷那时候还年轻,没入了奴籍,北上不久,赶上了大赦,免去奴籍被迁到了卢州,我就生在卢州,成了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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