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对冲雪说:“冲雪,过来。”
冲雪侧头看他。
奉玄看不见,佛子却看得清清楚楚,冲雪要变成“冲土”了,浑身脏兮兮的。
奉玄听见脚步声,向着门口的方向抬头,说:“心准哥。”
“哎。”韦衡打了个响指让冲雪过来,和佛子打了招呼,对佛子比了噤声的手势,对奉玄说:“奉玄,我身边还有一个人呢,猜猜。”
奉玄说:“高大哥。”
韦衡说:“高勒要是在,我也不头疼了。冲雪看见别人家拆房子,高兴得冲进去滚了一身土,我懒得给它洗澡。”
站在韦衡身侧的隐微药师说:“奉玄,是师姐。”
“师姐!”奉玄听见隐微药师的声音,立刻喊了一声“师姐”。他忽然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该觉得高兴,的确也又意外又高兴,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又隐约察觉到一丝酸涩,师姐怎么那么久都没有消息……他现在这样不好见师姐呀。
隐微药师说:“在呢,师姐陪你。”
隐微药师和佛子相互问候,她再三谢过佛子,要为奉玄看伤。奉玄请师姐先为佛子看伤,对师姐说:“师姐,我有你来看我,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好友就只是陪着我,等在一边。”
韦衡听了奉玄的话,说:“你们师姐弟倒是都会心疼人,就是不会心疼我。”他对佛子说:“第五公子,我这次来,不只是为了带奉玄他师姐来看他,也是为了找你,你要找的剑,我替你找回来了。”
韦衡向门外看了一眼,一个士兵拿着被黑布裹着的剑走了过来,将剑递上。
“看看,是这把吗?”
佛子解开黑布,解了一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黑布完全解了下去,一把宝剑露了出来。
佛子说:“是这把剑。”佛子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师叔的割剑。
韦衡说:“拔`出来看看。”
佛子拔剑,剑身灿烂如银。
韦衡说:“……这把剑断了。”
佛子拔出剑来,这把剑自中间折断,只剩下了一半。
“多谢小韦将军。”佛子说:“我师叔……想必经历了苦战。”
“逝者已逝,你留着这剑吧,剑就给你了。”韦衡说:“你和奉玄要走的时候,我该再坚持坚持,让你们多带几个人走。”
佛子说:“事情与小韦将军无关,多谢小韦将军让两位士兵与我们同行,如果没有两位战士同行,后果难以设想。”
奉玄说:“心准哥,世事难料,你千万不要自责。如果追究起来,只怪我不信你,不信你说卢州险恶。”
隐微药师说:“一场意外,既是意外,就不要争来争去。事情已经这样了,能做的就是养好身体,我来看伤。佛子小友,等一下要劳烦你脱衣,我为你看伤。心准兄出去。”
韦衡说:“唉,冲雪,你不招人待见,咱们这就走。”出门时他扫了屋内的婢女一眼,想起奉玄摸了浑身是土的冲雪,对一个婢女说:“带人去打两盆温水,给奉玄和娘子洗手。然后你们在屋外守着。”
被韦衡指派去打水的婢女说:“是……”
婢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韦衡,“是”了半天没说出称呼来。
韦衡听她话没说完,说:“叫少将军。我是韦衡,灰头发的韦衡,你们大人见过我了。”
婢女脸上通红,说:“是,少将军。”
隐微药师说:“麻烦再拿纱带和剪刀来。”
“是。”婢女小步走了出去。
韦衡说:“我去和到郡守说几句话,你们聊。”说完带着冲雪就要走。冲雪不想走,在门外打了几个滚,最终被韦衡揪走了。
婢女端来温水让奉玄和隐微药师洗手,将纱带和剪刀放在了桌上。隐微药师洗过手后关上了屋门,点亮了一支蜡烛。
隐微药师对佛子说:“小友,脱衣服吧。”
“有劳药师。”佛子脱了袍子和上衣。佛子和奉玄一样,只是穿着衣服时看着很瘦,脱了衣服并不显得瘦弱,佛子身体强健,手臂的线条令人想起不动声色、暗中蓄力的豹,然而身上留有诸多伤疤。
隐微药师看着佛子一层一层脱去衣裳,露出上身,不自觉皱起了眉。佛子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经愈合,身上留着纵横的褐色的血痂,后背上的淤血渐渐化解,晕成一片黄绿,隐微药师觉得有些心疼,问佛子:“小友,长伤口时伤口痒吗?”
佛子说:“我能忍住不去挠。我母亲常说,伤口痒的时候不要抓挠。”
奉玄静静听着师姐和佛子对话。
“嗯。”隐微药师说:“我想看看你颈下的伤,是你自己解开纱带,还是我来剪开?”
“劳烦药师剪开。”
隐微药师用剪刀剪开了纱带,看着狰狞的伤口久久没有说话。那伤口明显是狼抓出来的,只要那狼爪按住的位置再向上一些,一使劲就能刺透佛子的脖子。伤口太深了,虽然已经长上,却依旧能看出受伤初期无法愈合时留下的溃烂痕迹。
奉玄听师姐不说话,扯下眼上的纱带,模模糊糊地去看佛子的伤口。佛子的皮肤白皙,身上深色的血痂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或许奉玄是被烛光晃到了眼睛,眼里涌上了一层水雾,这让他更难看清佛子的伤口。
他看佛子肩头的颜色不对,摸上了佛子的肩,佛子的肩头没有伤口,颜色却显得不太对劲,应当是皮肤下有淤血。佛子握住他的手,让他收了手,说:“奉玄,不必看。”
隐微药师不像奉玄那样不敢碰佛子,捏着力度直接在佛子锁骨附近摁了一下,佛子疼得闷哼了一声。
隐微药师说:“锁骨骨折了。”
锁骨长在佛子身上,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锁骨骨折了,他说:“嗯,伤得不重,应当是被狼踩的。”
奉玄说:“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佛子说:“锁骨骨折,过一段时间就长上了,不用特别关心。”
奉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攥紧手指。他只恨自己没能在那头白狼身上捅上一百刀。
隐微药师听佛子的语气,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受这种伤了,说:“小友的锁骨以前断过。”
佛子说:“练剑之人难免受伤。”
“嗯。”隐微药师点了点头,仔细看过佛子的眼睛,说:“贫血,要多休养。伤口都已愈合,不是大事。”
奉玄忽然对佛子说:“不是大事,死了才是大事?”在他没察觉到时,他已隐隐动怒。
佛子说:“奉玄,你问我这句话,我也用这句话问你:不是大事,死了才是大事?你不要命,受了伤躺在床上,长久醒不过来,醒了对我说:‘不用担心,命还在呢’,我不可能不担心。我不希望你只是命在,我希望你无灾无殃、身体康健。”
奉玄不说话。
佛子哄奉玄说:“你师姐说了,我都好了。之前的郎中不是也说过,都好了。”
佛子和奉玄两个人里,奉玄才是伤得更惨的那个。隐微药师说:“奉玄,你也看看自己,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啦。我在门外看见你,我都不敢说话,我心想,坐在屋里的那个哪是我师弟啊,”她回想起在门外刚看见奉玄时的那一眼,忍不住又觉得眼酸,“我想,屋里坐着的那个人,瘦得好像只剩下了骨头,眼睛也不好了,怎么会是我师弟呢。”
奉玄颤着声音说:“唉呀,师姐,只是看看伤,我们哭什么呀。我手脚眼睛都在呢。我觉得五岐兄瘦了很多。”
“嗯,都瘦了,要吃点好的。”隐微药师整了整情绪,对奉玄说:“以前的事先不提了,你让佛子小友先穿上衣服。”
作者有话说:
第五家5代人:
1.第五凭(国公;妹妹是太.祖续弦妻子,长徽长公主的母亲,在太.祖登基前已去世)
2.第五知明(国公)
3.第五贞吉(郡公;姐姐是高宗恭哀皇后)
4.女第五琼、子第五璋(县公)、子第五珩
5.第五岐
第72章 雪寒2
心上痣
韦衡送佛子、奉玄和隐微药师南下。韦衡骑马,隐微药师和奉玄、佛子同在车里坐着。
城外到处都是雪,庄稼被雪盖住,远远看去,天地间只剩白色。
车前车后都有士兵,冲雪在雪里乱跑,韦衡任由它跑着撒欢,看前面路途安全,放下了心,让身下的骏马和车轿平行,隔着车壁问隐微药师此去南方感受如何。隐微药师说不虚此行。
隐微药师此次去南方,到建业后逆长江而上,西进入蜀,入蜀后在临邛遇雪,看见了临邛的火井在雪中喷火。临邛郡附近有重重高山,其中一座山的山顶上有一处凹坑,坑中常有火光,被人称为“火井”。
隐微药师和雪岩药师入蜀采药,在临邛遇雪,为雪所阻,夜间见火井附近天光透红,白天从火井对面的山上向火井望去,只见火井凹坑中喷出了火红岩浆。苍山覆雪,雪白山黑,大块的黑白之间,岩石融化,变成炽热的血红色,如同从地下涌出的盘古之血,带着吞噬一切的热度滚滚流下,亮得刺人眼目。
天气寒冷,韦衡说话时,嘴边冒出白气,他说:“又冷又热,那山上的雪竟然还没化么?”
隐微药师说:“往后你亲自去看看,就知道我没诓你。”
韦衡说:“我知道你没诓我。宣德天上下着雪,地上的温泉还是热的。”
隐微药师说:“对了,那火光很像融化的铁水,又红又亮。心准兄,你可以想想千万斤烧红的铁水顺着一座山流下来。”
韦衡听完笑了,说:“要是是铁水就好了,那我得找来五百个愚公,把那座山移到卢州,给卢州驱驱寒,也给兄弟们用新铁铸造新的刀箭。”
韦衡对奉玄和佛子说:“奉玄,第五兄弟,明年冬天你们要是没事,就来龙海找我,到时候奉玄也养好了眼睛,我带你们看龙海打铁花。金涛银浪乱飞、千星齐坠,打铁花的时候还有舞龙舞鱼,很好看。”
奉玄“嗯”了一声,佛子说:“多谢小韦将军好意。”
韦衡说:“舒娘,你见过打铁花,我没骗他们两个吧。”
隐微药师说:“嗯,好看,的确好看。只是,我第一次看打铁花时,你还是黑头发,后来再看时,你就变成灰头发了。”
韦衡说:“灰头发也没什么不好。桥上人多,你转头看不见我,那就在人群里就找灰色头发,保准能找到我。不过我很英俊,你在人群里扫一眼,绝对一眼就看见我了。”
隐微药师在车里笑了一下,“嗯,很英俊。”
奉玄听见韦衡自夸,在心中微笑了一下。韦衡爱开玩笑,不过他说得倒也不错,如果他不算英俊,那卢州就没有几个能称得上英俊的人了。
奉玄的手臂上的伤口渐渐恢复,长出新肉,血痂之下皮肤发痒,痒得有些难以忍受。他不敢抓挠血痂,只掐着手臂,听韦衡自夸时,心中走神,手下失了轻重,一下子掐裂了手臂上的血痂,伤口涌出了血迹。
“奉玄叫我哥,我怕他偏爱我,不肯对我说实话。那我问第五兄弟。”韦衡对佛子说:“第五兄弟,我看见你第一眼,想起一句诗,说是‘性如白玉,三烧犹冷’①,我想你是个面上冷心里温的人。礼尚往来,你不妨说说我,怎么样。”
佛子的确不是个心冷的人。奉玄袖着手,藏起手上沾的血迹,好奇佛子会怎么描述韦衡。
佛子说:“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②。小韦将军置身苦境,怀有冰心。”
冰心,既可以指剔透之心,也可以指无情之心。
韦衡似乎不做他想,只当佛子夸他重情重义冰雪肝胆,说:“这诗倒也符合现在的景致。苦境……第五兄弟真了解这卢州,确实是苦境。前些日子我处理军务,路过室韦旧战场,看见寒土之中白骨相叠,几乎无处下脚。白毛风吹过去,白骨被冻裂,在土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韦衡想起风里的尸骸,觉得讲得太凄苦,说:“不说这些了,说了这些,卢州也变不成江表。我说件好事:今年卢州冷得早,太子殿下知道了,让朝廷再拨款给卢州戍边将士发一次御寒衣物。我等着这衣服来呢。”
隐微药师说:“确实是好事。我还听说齐王殿下恢复官职了。”
“嗯。”韦衡说:“毕竟是亲兄弟。”
齐王与太子毕竟是亲兄弟。奉玄一直在车里坐着,车轿随着马的步子有节奏地摇晃,他目不能视,坐久了隐隐有些犯困,听见师姐说起齐王,暂时提起了精神。
在这车里车外,再没有比奉玄更清楚齐王和太子的关系的人了——太子崇恺和齐王崇煦是亲兄弟,两个人相差三岁。陛下与明德皇后有四位子女:长女孝仁皇太女崇劭、长子皇太子崇恺、次子齐王崇煦、幼女原寿昌公主崇幻。明德皇后怀幼女崇幻时染上了时疫,太医说恐怕母子都保不住,没想到明德皇后福大命大挺了过来,腹中的孩子也活得好好的——不过生下崇幻时,明德皇后的身体还是受了损伤,此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奉玄住在太极宫时,以为他的两位亲舅舅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他阿翁曾讲:“你二舅从小性子硬,八岁时顶撞了太宗,太宗不让他吃饭,不过他有个好弟弟,在袖子里藏了鸡腿去找他。你三舅藏了鸡腿去找哥哥,结果在路上被常太后养的小狗闻见了肉味,被那条狗追得在宫里乱跑。”
许朝太.祖尚是前朝许国公时,再三忍让前朝皇室,因兄弟接连在京城惨死,一怒推翻了前朝。太.祖重视手足情谊,可是陛下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天子不能无愁,陛下希望自己的四个子女互相友爱,不要犯下自己犯过的重错,希望自己的外孙彰之、靖之兄友弟恭——然而希望只是希望,那称为希望的东西总是与现实有些出入,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让希望全部实现。
51/205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