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冰上的一摔摔得佛子骨头发疼,他的脸上不知何时被划出了伤口,带上了血迹。韦衡也好不到哪里去,喘着气平复呼吸,他的脸上也有血迹,只是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还是佛子的。
韦衡想要利用佛子,所以他需要一个活着的佛子,可是佛子要韦衡死!事情到底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平地忽然掀起巨浪,佛子甚至不知道自己除了攻击韦衡还能做什么——他恨韦衡,恨他心思深沉、恨他利用自己,更恨他欺骗奉玄,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成了这样,他只能告诉自己他对韦衡的恨应该很深,他觉得痛苦,茫然又痛苦、清醒又麻木,所有混乱的情绪中,唯有敌意如此清晰,被熊熊怒火煎熬的恨意让佛子比韦衡先一步提起了剑。
佛子提剑劈向韦衡,刻意、梅荣相撞,撞得两人虎口发麻。韦衡砍向佛子的头顶,佛子矮身避开,向后扬手借力,再次用力劈向韦衡,刀剑起势凶猛,锋刃交接,不断磨出火花。雪落在冰上,两人步伐移动,冰面越来越滑,韦衡被佛子爆发出一阵连劈劈得只能后退,然而由于冰面很滑,他无法大步后退。
佛子双手握剑,一剑劈下去,梅荣发出最后一声脆响,断在了雪里。
刻意剑劈断梅荣,在韦衡的肩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梅荣虽然断了,韦衡却也没有输给佛子。一把开过刃的刀,即使是断刀,也还有刃,佛子劈中韦衡时,韦衡眉也没皱一下,甚至迎上刻意剑,硬生生将手中的刀刃贴在了佛子的颈侧。
刀刃很凉,在风雪里更凉,冷铁贴在佛子的颈侧,威胁着他的性命。
韦衡说:“第五岐,你的剑术很好。只是我说了,你最好不要伤到我,因为凡我受一分伤,你的朋友就要受一分伤。”
“韦衡!”
“放下剑吧,我也收了刀。”韦衡不管佛子松没松开剑,自己先扔了手里的断刀,他说:“想想奉玄,你看着他。”
佛子看向流藻堂中奉玄。奉玄没有发出过声音,他没办法发出声音,高勒捆住他堵住了他的嘴。高勒手里拿着带血的刀,奉玄的脸色惨白,肩上也有一道伤口,正在渗出鲜血。
韦衡对佛子说:“第五岐,我欣赏你的剑术,也欣赏你的杀生剑。袍休归命,唯见悲怜,死在你剑下的人,不会痛苦,这很好、很好。你的剑也是一把很好的剑,我听说杀生一出,不染血不收——在我最初的计划里,我没想着见血,所以你今天用的,是奉玄的剑,而不是杀生。杀生杀生,一杀多生,我现在要问你你的剑道:如果杀一个人可以救十万人,你要杀吗?”
佛子双目赤红,放下了剑中的刻意剑,他看向韦衡,说:“你到底要我杀谁。”
韦衡问:“如果我说我要你杀你的好朋友呢?郁山关附近的龙门守御所出现了尸群,情况失控。你杀了奉玄,我去救龙门。”
佛子控制住情绪,怒极反而显得无比冷静,他说:“韦衡,你如果想杀奉玄,不需要我动手。”
韦衡听完笑了一下,说:“开个玩笑罢了,不要紧张。我知道有些人把情义看得很重,比如你。如果我要你从奉玄和十万条人命里选一样,这很残忍,不是吗?所以我不会让奉玄做你选择里的那一个人,他是十万人之一。我要你选——”韦衡说着,沉下了语气,“是要韦德音一个人死,还是要奉玄和龙门守御所的人全都死。”
佛子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他最坏能想到的是韦衡要他去刺杀卢州与他敌对的将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听见韦将军的名字。他说:“你疯了?”
韦衡说:“这是我最清醒的时候。我要你杀了我姨母,韦、德、音。”
第95章 心准1
今我隐约欲何为
韦衡走进流藻堂,没有留在一楼,而是走上了二楼。
流藻堂二楼有人:四个拿刀的守卫和一个郎中、一个婢女候在二楼。二楼生好了炭火,室内温暖如春。
郎中要为韦衡包扎伤口,韦衡坐下,抬了一下手让他别动自己,说:“血腥气太重,打开门吧。”
守卫将六折屏风推到走道一侧的门前,又回到了屋中四角。婢女推开了门,从门外拿进了一个匣子。夹着雪的风灌进屋中,扑到屏风上,寒气清凉醒脑。
屏风一白屏与一画屏相接,三扇画屏画了三幅图:身披金甲的齐伯庸坠入黄河,在水中怒睁双目扼住奸人的脖颈;第五凭脚踩蛇腹,举剑贯穿蛇身,斩杀缠绕自己的巨蛇;房大明青筋暴起高举铜钟,砸向被倒塌的房梁压住的猛虎。屏风上的三人人物雄健、毛发出肉,好一派武力景象!
高勒押着奉玄走上二楼,一个侍卫在佛子身后持弓指着佛子,跟着佛子走上了二楼。
韦衡说:“请坐,二位。这梅花开得真好。”
奉玄的手被反捆在身后,嘴依旧被堵着,他的肩上受了伤,脸色惨淡,额头上不停冒出冷汗。他不愿意坐下,看了韦衡一眼,眼里因憎恨而涌上眼泪。高勒押着他坐了下来。
佛子也坐了下来。
韦衡看向奉玄,说:“奉玄,疼吗?这就是兄弟。你疼,我也疼。你的伤也是我的伤。”他挥了一下手,示意郎中先给奉玄包扎。
奉玄别开头,再也不想看他。
婢女用托盘端来一支玉笛和刚才放在门外走道上的匣子。
韦衡对佛子说:“梅花风起,日色如夜,第五凭将军在侧,请第五公子为我吹笛。”
佛子说:“韦衡,你不要欺人太甚。”
韦衡说:“我哪儿欺负你了?兄友弟恭,我们三个坐在这儿,不是很好吗?”
“我没有把你当过兄弟,你也不配当我的兄弟。”
“哦?我伤口疼,想要听笛,看来你不想吹。你不吹,奉玄就陪我疼。”韦衡对郎中说:“没有笛声,你就不要动了。”
“你!”
“我对奉玄说过,小心身边的人。可惜他不知道该小心谁,以为我只是让他小心你。”
奉玄再次看向韦衡,皱紧了眉头,眼中满是恨意,也满是泪水。小心身边的人……小心身边的人……
小心身边的人!!
“请第五公子拿笛。”韦衡对佛子说完,对婢女说:“放下匣子。”
婢女将托盘中的木匣放在桌上。
佛子拿起笛子,放在唇边,笛声一起,韦衡忽然笑了。
佛子的笛声起调极高,声音一出,有刺破长空之势。
韦衡对佛子说:“你现在恨我,却不得不听我的。你有一身清傲,摧折你的傲骨,应该挺有趣。不过我不是谢冲羽,没那个变态爱好。士可以杀,不可以辱。你想吹什么就吹什么吧,只是你要想想你的朋友。奉玄的伤口很疼,你调子吹得太高、吹得太急,他听着也不舒服。”
佛子既然吹了笛,郎中就恢复了动作,撕开奉玄的衣服,为奉玄处理伤口。屋中没有人说话,奉玄被堵住了嘴、佛子在吹笛,两个人都说不了话。铜盆中的炭火静静燃烧,炭火时明时暗。韦衡还没有处理自己肩上的伤,只借着吹进屋里的寒气压制痛意,他疼得微微皱起眉,闭上了眼。
笛声流转,血腥气和梅香在风中交缠。
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
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
……
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
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①
佛子用玉笛吹完《大墙上蒿行》,郎中为奉玄包扎好了伤口,向韦衡请示。
冷风吹动韦衡的碎发。佛子和韦衡打斗时,削去了韦衡一截银发。笛音已停,韦衡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对婢女说:“风冷。把架子上我那件外衣拿来,给奉玄披上。”
佛子忽然动了一下,他身后的侍卫立刻又拿起了弓。
佛子解开自己袍子的领扣,说:“奉玄不稀罕你的袍子。”
韦衡说:“那你穿我的。我有事让你做,我舍不得让你冻着。”
佛子将自己的外袍交给高勒。他的袍子是一件素色的黑袍,袍领上以一枚珍珠做领扣,面料是用捻入了雉头黑色羽毛的丝线织成的,袖口里侧用金线绣了“平安”两个字。
佛子说:“我不冷。”
郎中处理韦衡的伤口,鲜血不断流出,韦衡疼得又皱了一下眉,缓了片刻,对婢女说:“把我的衣服给我。让人去第五公子的房间里取一件衣服来。”
佛子说:“请你松开奉玄。”
韦衡披上袍子,说:“我是为他好,我怕我松了他,他会自尽。第五岐,你可千万别寻死,你活着就有可能找来救兵,把我杀了。你死了,那可就什么可能都没了。”他转头对奉玄说:“奉玄,别想着死。龙门所发生尸疫,镇军将军不在州内,我代行主将职责,要小心行事,完全可以不去龙门所。你死了,我不去龙门,也不救龙门,龙门所十万人给你陪葬。不要觉得我只是说说狠话吓你,我说的是实话。”
郎中包扎完韦衡肩上的伤口。韦衡打开了桌上的木匣。木头上沾着早已变黑的血迹,木匣中放着一颗闭着双眼的人头,那颗人头颜色发青,这种青色是死去的正常人才有的青色,不是狂尸的皮肤能有的颜色。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凝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韦衡打破了沉默,对奉玄说:“这是送你的,你看看他。”他看奉玄的神情不够激烈,说:“啊……我忘了,你不认识他。你听过他说话,你没见过他。你该庆幸,你没亲眼见他,他也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韦衡歪头看佛子,“第五岐,你认识他吧——”
佛子看到那颗头上熟悉的面容时,就觉得韦衡真的疯了。韦衡无缘无故杀了不该杀的人,他杀了……
韦衡替佛子说出了这颗人头的名字:“——到思颜。”
朝廷四品官员、鹿施郡郡守,疼爱妻儿、待人有礼的……到思颜。
韦衡彻底显露出了他作为将领时狡诈、嗜血、残忍的那一面,他说:“我今天说的话,一句话都不是玩笑话。到思颜的头,是我送你的礼物。奉玄,我可以松开你的嘴,你最好不要说话,只乖乖听话,否则我还给你堵上。”
礼物。
把他的心血淋淋地撕开。让人捅他一刀,又把人头当礼物送他。
高勒拿下奉玄嘴里塞的帕子,奉玄目眦欲裂,喊了一声:“韦衡!”
他的嗓音嘶哑。
韦衡抬了一下眼皮,说:“不叫心准哥了?”
奉玄怒火攻心,被韦衡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奉玄!”奉玄呕血,佛子去扶奉玄,高勒又堵上奉玄的嘴,拔出准心刀贴在奉玄的脖子上,警示佛子收手。
有人取来了一件佛子的外袍,转交给屋中的婢女。
到思颜的头放在桌上,奉玄、佛子、韦衡三人在座中僵持。
婢女接过衣服,请示韦衡,韦衡说:“过来吧。”
就在韦衡转头对婢女说话的时候,奉玄忽然向高勒的刀上使劲蹭了一下,刀刃割破脖子上的皮肤,鲜血淋漓流下,滴进披在奉玄身上的佛子的袍子里。
佛子立刻动手,弹起来一般,瞬间就掐住了高勒的脖子,把高勒扑倒在了地上。
准心落地,桌椅移位,桌椅在地上摩擦时发出刺耳的响声。
佛子压制住了高勒,高勒的腿绞住佛子的腿,佛子无法动弹,但是他掐住了高勒的脖子,他手下使力,高勒无法呼吸,面色涨得红紫。
弓手瞄准了佛子的后心,屋中的守卫拔出了刀。
韦衡披着衣服站了起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准心刀,这是他的刀,他用起来很顺手。
“闹够了吗?”他问。
他用手指捏着准心的刀身,擦了一遍准心,然后眯了一下眼,将刀尖贴在奉玄的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
“第五岐,松手。你不松手,你们两个都得死。”
佛子只能松手,高勒重新呼吸,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韦衡收了刀,说:“奉玄,我说了:你死了,龙门所十万人陪葬,看来你没听进去。你要寻死,总会有人比你先死。”他虽然看着奉玄,却对其他人下了令:“第五岐,你穿上衣服,坐回去。来,我让我的好弟弟奉玄看看,他要是寻死,谁会比他先死。”说完他拽起奉玄,让奉玄和自己一起走到了屏风后的二楼走道上。
奉玄身上披着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流藻堂外风雪大作,梅树的花瓣和大雪一起飘飞。
冰冻很厚的水塘上走过来了人,三个士兵押着一个穿着囚衣的人走到了冰上,士兵摁着那个穿囚衣的人跪在冰上。
韦衡说:“一个人犯下死罪,审案官员要核查三次才能确定他是否该死,确定之后,再上报朝廷,在朝廷下令后,才能处死。这个死囚的案子,我只核查了一遍,所以他很有可能不会死,就算他要死,也不应该是今天死。奉玄,你想少活几天,不可能,但是你一旦动了这个念头,这些人就会少活几天。”他说完拍了一下手。
执戟的士兵自那个囚犯身后刺了他一戟,血喷在满地大雪上,好像一地的梅花花瓣。
奉玄不想看,韦衡也不嫌奉玄的脖子上有血,捏着他的脖子不许他转头,强迫他看。
韦衡的手上沾着奉玄的鲜血,他说:“我相信现在你们两个都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了。我没有开玩笑,任何一句话都是认真的。”他放下捏住奉玄脖子的手,推了奉玄一下,和奉玄回了屋子里。他对佛子说:“第五岐,不要想着杀我。我姨母不在卢州,我在卢州的威望最大。我早就安排好了事情:我一死,趁我死的消息没传开,我的军令会先到察坎关,察坎关的驻兵是我姨母的亲兵,只听我和我姨母的号令,以‘救济关外百姓’为名,察坎关会打开,关外的尸群会涌入。我死,卢州一起完蛋。”
韦衡说:“第五岐,我给你二十一天的时间,要你杀了她。她不能回卢州。你有二十一天的时间杀人,每天你要写一遍‘韦衡’,我会让和你同去的伐折罗人写上不同的伐折罗语记号,然后把你的信传给我,你的信用来证明你没有逃跑。你跑了,一天没有消息,我就杀龙门所的百姓,一天三千;三天没有消息,军队停会止在龙门所施救,冬天很冷,军队不去,人一定死得很快。你五天没有消息,那察坎关可就打开了,我给卢州陪葬,卢州也给我陪葬。你给我和奉玄写信,奉玄也会给你写信,奉玄也每天写一遍‘韦衡’,写上日期,你认识他的字,我不会骗你,他的信用来证明他还活着,让你放心。二十一天,我希望你最好用不了二十一天,在十五天里就杀了韦德音。从第十六天起,如果你还没有动手,那我会每天送给你一根奉玄左手的手指,第二十一天,你再不动手,奉玄也就不需要右手了,我会把他的右手给你,然后把他埋了,你再也别想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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