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月光冰凉,落在他身上,佛子有一瞬间以为那是一个鬼影,并不是奉玄本人。
他想碰一碰这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形象,如果他碰到了……这个影子是不是就会消散?然后他就该醒了。
佛子还没碰到奉玄,就从地上掉了下去。他摔在洞底,骨头像是要散架一般疼得厉害,然而他在这种疼痛中忽然感受到了狂喜,这疼让他知道一切不是一场梦。
他感受到了奉玄的呼吸,这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身体,并非一个梦影。
他找到了奉玄,实实在在找到了奉玄。
奉玄在他怀中痛哭。
他抱着奉玄,脸颊贴着奉玄的头发。他感受到奉玄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温热的泪水沾在他的颈侧,然后一点一点变凉。奉玄因哭泣而不住地颤抖,他将奉玄抱在怀中,轻轻捏了几下奉玄的后颈,以此安抚他唯一的好友。
奉玄哭够了,不再哭了,佛子适时松开了抱着奉玄的手。
奉玄带着鼻音叫佛子:“五岐兄。”
“嗯。”佛子答应了一声。
奉玄说:“五岐兄。”
“我是真的。”
奉玄说:“我不哭了。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哭湿了。”
佛子摸了一下奉玄的脸,捧着奉玄的脸用手擦掉了他脸上剩下的泪水,他在奉玄的脸上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说:“奉玄,我不怕你哭,只怕你什么都藏在心里。你痛哭一场,我稍稍安心。我穿着甲衣,你脸上该有印子了。”
奉玄在他手中低了一下头,说:“反正也看不见……不,你带火了吗?”
“没有。”佛子回答完,忽然想起来王坦给他甲衣的时候还给了他一个小荷包,他说:“我带了一个军用小包,包里有小刀,可能还有打火石。”
奉玄说:“真像一场梦。”他问佛子:“好友,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穿着甲衣行动不够灵便,佛子脱下甲衣,露出一身黑袍。他找到小荷包,在荷包里摸出了一块丝绢,其中包着两块不大的石头。他回答说:“前天我到了龙门所。第十四天、第十五天我都没有收到你的信,我知道卢州一定出现变故了,立刻赶来了卢州。我在齐连淮的军营里。”
奉玄“嗯”了一声,因为哭了太久,胸腔中微微有一些抽搐。
佛子惦记着奉玄身上的伤,问奉玄:“奉玄,你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奉玄说:“伤口已经愈合了。我在……一个佛院休养了很多天。”
韦衡将他留在了遍照院,逼着他吃饭、养伤。
一丝火光闪了一下。
火石爆发出火花,丝绢瞬间被点燃。佛子撕下一块衣服,点燃了衣服。洞里亮了起来。
奉玄借着微弱的亮光看清了这个洞的轮廓:这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下空洞,洞中四壁很明显是由人力夯过的土墙。
地上散落着被掀开的棺材板和腐朽的木屑。
奉玄看清洞中的景象后,震惊得后退了一步。
几十具绾着乌黑色头发的骷髅被扔在地上,骷髅身上的衣服已经朽烂,露着森森白骨。
暗淡的火光照在惨白的尸骨上,无数棺木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中沉默,暗示着死亡的陈腐气息。
佛子捡了几块破烂的旧布加到火焰上,火光摇曳,隐约照出了墙上的图案。奉玄回头看墙,正看到一双眼白死白的眼睛——墙上画着壁画,壁画已经褪色,色彩模糊……壁画上画的应该是仙宫里的仙娥,仙云缭绕,仙娥舞动,一个仙娥似乎正在凝视奉玄,面目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鬼气森森。
奉玄微微走开一步,离墙壁远了一些。
他说:“这里是……”
佛子说:“这是一个墓室的偏室。”
“墓室?”奉玄看向佛子。
佛子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也显得鬼气森森。
奉玄的眼睛哭肿了,眼里带着水光。佛子看见奉玄的脸,只觉得心疼。
“可能是前朝的王公之墓。”他说:“我送我父亲入葬,见过墓室的样子,我父亲是县公,按照爵位,下葬时墓中可以有一间主墓室、两间侧墓室,墓室內可以用雕花青砖。这墓室里有壁画,墓主人身份不低,然而墓中有几十人殉葬……本朝禁止人殉,他不是本朝的官员或宗亲贵族。”
奉玄抬头向上看,火焰不是很明亮,他只能看见墓室的顶上砌了砖。“我们掉下来的洞是……是因为这墓要塌了?”
“可能不是。这里有一个男子,出现得很突兀……看衣服的料子,他是男子,身份不高,穿的是麻衣。”佛子瞥了一眼被奉玄踩过一脚的骷髅,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这具骨架,用手拂过尘土,从土里抠出了一支黑色的扭花短钗。
佛子道:“应该不会塌。我猜这墓被人盗过了,洞是盗墓的人打的。如果不出意外,这骷髅原本是一个盗墓的人,因分赃不均被杀了。”
奉玄看见佛子手里拿了一支钗子,扭花钗是女子用的钗子,问:“这是……女子的发钗?”
佛子说:“是。是银的,时间久了,颜色黑了。”
这是盗墓的人从墓室里的女子头上拔下来的赃物。
奉玄借着摇动的火光看向前面一地尸骨。几十具骷髅绾着发髻,被人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这个墓室并不大,可是挨挨挤挤堆满了棺材。
空气中飘动着一种浑浊腐朽的香气。
满地骷髅皆有一头黑发,应当都是年轻女子……想必她们当年都曾精心梳妆过,然后为这墓的墓主人殉葬了,永远被封在了地下。棺木已经腐朽,棺木中的尸体停在地底多年,肉身被蛆虫啃噬分食。
肌肤消解,红颜已逝。骨头上和棺木上留下了当年的脂粉香气,那香气一年一年散在墓室中的浑浊空气里。
香消玉殒,不过如此。奉玄觉得背后发凉,这墓室里至少有二十具尸体,只为了满足一个人的欲念、证明一个人的权势,二十多个女子被迫殉葬,从活生生的人化成了森森白骨。
奉玄说:“棺材都被打开了。”
佛子说:“盗墓的人要拿走首饰。”
一地骷髅,头上都绾着乌黑的头发,头发上没有丝毫装饰。
奉玄对佛子说:“好友,借你的剑一用。”
佛子将杀生剑拔出,递给奉玄。
奉玄走向近处的一口棺材,默念一遍往生咒,劈下了几块棺材板。木材被放在地底多年,脆得一碰就散开了,奉玄捡起劈下了的棺材板,扔进火里,然后削了两截木棍,点燃一截之后递给了佛子。
奉玄的剑和匣子都掉下来了,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可能掉进了某个开着的棺材里。奉玄得找回自己的剑和……装着韦衡的头的匣子。
奉玄拿着火把,想要去找自己的剑。
佛子忽然觉得前面有东西动了一下。他定神再看,看见一只灰白色的手出现在了火光即将消失的黑暗处,那只手藏在一具棺材后面,似乎正要有什么动作。
佛子汗毛倒竖,一把将奉玄拽到了身后。
第106章 生灭3
扑棱蛾子
佛子见过的那只白手消失了。
就在佛子以为自己看到手是错觉时,一具被打开的棺材中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嗒。”
“嗒。”
像是有人在用手指敲击棺木。
奉玄和佛子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再动。
火光摇动,满地枯骨和棺材被火光照出的巨大黑影也随之摇动。
气氛诡异,压得人不敢喘息。
明暗交错之间,奉玄看见一扇翻倒在地的棺材盖上有很多道抓痕……一道一道黑红色的血印,饱含凄厉的怨气和绝望。
几十条怨魂和壁画上鬼魅般的仙娥似乎都在暗中窥视。
奉玄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佛子拉住奉玄。
奉玄回看佛子,气氛太过可怕,压得二人谁都不敢开口。
佛子摇了一下头。
那棺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骨头碰撞,发出“咔”“咔”声。
奉玄逼自己往前走了一步,他掐了一个渡亡诀,通幽洞微,渡亡御鬼,稍稍凝神之后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拔出一把带在腿上的兼忘短刀,向着棺材走了过去——他修道十一年,没见过鬼。
如果有鬼,今天他就超度了它!
如果没鬼,那就对付它。
佛子看奉玄要往前走,比奉玄先有了动作,他握紧杀生剑,挑起一块木头,将那木头向着那具黑洞洞的棺材投了过去。
“咚”一声,木头顺着缝隙落进棺材里,发出回音。棺材里的骨头发出错位的声音,喀拉拉直响,一只灰白色的大手探出了棺材。
那只手瞬间又缩了回去。
佛子这时知道自己一定不是看错了!这墓室里有东西。
奉玄头皮发麻。
佛子说:“吾友……停步。”
奉玄停步,佛子一把把自己手里的火把扔了过去。
火焰落尽棺材中,黑了下来,可能是熄灭了。
一只灰白色的……巨手从棺材里窜了出来,白影一闪而过,佛子出手,杀生剑钉在了那只手前面,那东西“吱——”叫了一声,借着不算明亮的火光,佛子看清了那东西,那不是一只手!那是一只老黄鼠狼,皮毛的颜色已经转白,四爪和尾巴凑在一起,正像一只长毛的大手。
黄鼠狼跑出棺材,小黑眼睛露出凶光,盯着佛子看了片刻,绕开杀生剑逃命去了。佛子前去取剑。
棺材里忽然又传出了声音,声音很小,但是绝对有声音。
奉玄离那口棺材很近,他吸了口气,屏气走到那具棺材前,一把推开了棺材盖。
佛子拿到杀生剑,听见了木头坠地的声音,随后听见了“扑棱棱”的声响,转头看时,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在棺材中阴燃的火焰忽然暴涨,冲出了棺材,照亮了墓室的一角,无数只白色的蛾子从棺材里飞了出来——
奉玄就站在棺材前,微微仰着头,轮廓被火光照亮。
壁画上的仙娥似乎正透过墙壁在凝视他。
这一幕使得佛子久久震撼,这一幕像是发生在人神之间、也像是发生在人鬼之间,神鬼已经难以分辨,甚至奉玄那一刻看着也不再像一个凡人,而是一个介于神鬼之间的存在。
飞蛾扑火。火光映亮了奉玄的眼珠,使得他的眼珠看起来颜色浅淡而清澈,几乎有些透明。
佛子叫:“奉玄。”
奉玄回头,看向佛子,说:“好多蛾子。”
佛子说:“你离我好远。”
奉玄说:“只有几步。”他朝佛子走了几步。
他走到佛子身侧,没想到佛子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墓室里充斥着一股焦糊味,被火焰烤糊的蛾子一批又一批掉在地上,坠落得像在墓室里下了一场金雨。
奉玄问:“五岐兄,我走到棺材旁边,你怕我被附身了?”
佛子说:“不,怕我是在做梦。”
奉玄说:“你没做梦,我是真的,我看见那些蛾子时,想起了一些事情,所以站在那儿看了片刻。我见过那种蛾子,叫雪衣娘,宫人会特意养它们,用它们的翅膀做花钿和发簪,它们很爱扑火,我见过很多次被蜡油沾住翅膀的雪衣娘。可能雪衣娘的卵附在蛾子翅膀上,被人戴在头上,就这样被带进棺材了,一代一代在棺材里长大……我看见那个棺材里面几乎都要被蛾子蛀空了。”
“我看见一只黄鼠狼从棺材里跑了出来。冬天没东西吃,它大概是钻进去吃蛾子了,吃蛾子的时候搅动了棺材里剩下的骨头。”
奉玄说:“原来是这样。这墓室里不会有鬼。”
佛子问:“为什么?”
“我要是生前是被人逼着殉葬,我死了一定去主墓室里,缠着要我为他殉葬、害我惨死的人。”
“所以你往前走了一步。”
“嗯。”奉玄说:“我那时还想着,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出事。”
“你太过信任我了。”
“事情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杀谢云翱时,佛子敢把命托付给他,他也是这样信任他的好友,有佛子在,他才敢往前走。
佛子说:“我看见你的剑了,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刻意剑掉了下来,剑鞘还在奉玄手里。剑身的冷铁在火光里亮了一下。
奉玄找回了自己的刻意剑。
匣子……
装着韦衡的头的匣子摔在了一具白骨上。
奉玄随后也找回了匣子。
匣子里有绒布,韦衡的头应该没事。他不敢打开匣子。
奉玄将匣子重新背在身后,犹豫了片刻,对佛子说:“匣子里装的是韦衡的头。”
没想到佛子说:“我知道,我看见了。在雪练军前面。”
奉玄忽然感到迷茫,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齐连淮是不是不该这么快就出事。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齐连淮要是出了事,龙门所可能就更乱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带走韦衡的头。”
“你该带走这颗头。”佛子说:“韦衡是坏人,不算恶人。一个真正的恶人,只会看见自己的目的,不会顾念其他人的死活。我听说韦衡自杀了,他死了,我不希望他受到侮辱。”
韦衡不是一个恶人。
这天底下能握住权力的人,往往都是恶人,他口中要说仁义,心里很少在意仁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许朝太.祖不当忠臣,因此成了皇帝。
如果韦衡是一个真正有野心的恶人,他就应该牺牲龙门所城内的所有百姓,打开城门,借尸潮博一条生路——这也正是齐连淮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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