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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顺从地坐直了，满脸皱纹里都盛着痛苦，一瞬间他好像又认出了罗克：“你不是布雷恩。”
“我是的，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布雷恩。”罗克耐心地说，“耐特·布雷恩是我父亲。”
“我想起来了，你是罗克，是他的儿子。”
“是的，博士，我们得抓紧时间。”
“我要留在这里。”莫里斯气喘吁吁地说，“我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但他们会杀了你。”
“他们当然会杀了我，随时都可以。”莫里斯的脑子渐渐恢复清醒，看着罗克说，“他们没有杀我是因为我还有一点用，如果始终无法从你这里得到密码，银弓计划就会正式进入下个阶段，熟悉原计划的人当然越多越好。”
“你还要为他们干活。”
“我会的，只是进展很慢。”莫里斯说了一句让罗克印象深刻的话，“我现在可以在任何时候死去，已经没有遗憾了。”
不是没有遗憾，只是没有目标。
罗克迟疑片刻，看到老人眼中模模糊糊的白光。
“很抱歉博士，我认为以你现在的状态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的处境，我们先离开再讨论有没有遗憾的问题。”
罗克再次试图背上他，这回莫里斯的抗拒更明显。罗克已经明白无法在他清醒的时候把他带走，可又不能对已经重伤的老人动粗。
“你走吧，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想起密码也会有自己的选择。”莫里斯苦笑着说，“像你父亲一样，他做选择的时候从来不管别人的想法。”
“博士，我希望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错了也没关系。”
罗克尊重他的决定，因为莫里斯似乎在暗示他，只要他始终不交出密码，军方就会继续让曾经参与过研究的人活着。对莫里斯来说，无论结果好坏那都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我是不是应该期待他早一点死去，这样那个可能毁灭人类的危险计划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莫里斯并不是计划的关键人物，真正重要的人早已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死了。莫里斯也想复制他父亲的计划——存有希望，但进展无限近零。
罗克最后又看了莫里斯一眼，老人却不再理会他，慢吞吞地重新躺回床上。
“博士不肯走，你的计划落空了。”罗克对九号说。
机器人没有回应。
“艾斯卡。”
还是没有回应，KRS-9在原地转了一圈后从打开门里走了出去。
艾斯卡失去了对它的控制？
罗克冲出房间，回忆最后通过艾斯卡的连接看到的画面。
他说过在军官宿舍区附近，罗克凭着自己多年来探案的直觉和常识去找。
没有艾斯卡的引导，他无法再提前回避来往的人，好在（不该用这个词）警报突然响了。
罗克十分自然地跟着进入紧急状态后往某个方向奔跑的士兵，对方也没有怀疑他的身份。两人先后一起冲出研究设施，外面已是夜幕降临，巨大的探照灯照亮了空地、通道和人们往来的必经之路。
罗克听到枪声，枪战还没有结束。
尖锐的警报在不断集结基地中的士兵。
艾斯卡，你在哪？
罗克身边没有电子设备，只有装满子弹的手枪，他们失去了联系。
在罗克心中，艾斯卡早已是无所不能的未来生命，是人类科技的辉煌之作，只要他还有余裕，就可以驱动周围的机器。可现在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似乎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不再是搭档，所有牵绊都在那一刻被斩断。
枪声停止了。
第80章 自毁的决心
艾斯卡追上了目标，只是对方在士兵掩护下撤离，并且始终背对自己，令他无法扫描到完整的面部信息。
机能下降导致他的追赶速度渐渐落后，眼看又要失去对方的行踪，艾斯卡情急之下抬起枪瞄准那人的肩膀射击。这一枪并不打算要对方的命，只为阻止他再次进入室内设施。然而子弹没有命中，那人身旁的士兵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替他挡住了袭击，弹头正中士兵穿着防弹衣的后背，没有带来严重损伤。
艾斯卡四处搜寻自己能够控制的设备和机器。
一辆停在空地上的无人车成了首选目标。
他轻而易举地突破无人车的防御程序，改写智能代码，让它成为助手从前方阻拦“神秘人”的去路。这一招显然超出对方预想，车子冲散了负责掩护的士兵，引起一阵混乱。艾斯卡始终把目标锁定在那个身份不明的军官身上，很近了，对方在无人车的冲撞中不得不闪身躲避，艾斯卡操纵车辆反复撞击，有个大胆的士兵跳上车试图关闭它，但艾斯卡设置的权限高于操作者。
这个距离还不够近，艾斯卡尝试几次扫描和比对，只能得出信息不完全的结果。
再近一点。
他想，只要扫描到身份就立刻掉头去和罗克会合。
这不是理性的判断，或者说从进入这个基地开始他就失去了机器的理性。罗克可以冲动，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人类总在犯错，而且常常一错再错。他们受情感干扰会过于乐观而高估自己、低估风险，并付出巨大代价。可他不是人类，ASK530是超级智能，是人类科技史上的最高成就，如果连他也失去理性凭一时冲动行事，人类创造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艾斯卡知道什么是更理性的选择——立刻放弃眼前过于冒险的计划，在警报集结更多士兵到来之前脱出重围找到罗克，等待下一次机会。只要保守住自己是仿生人的秘密，对方迟早会在人工智能、电子设备的环绕下露出破绽。可明知如此，艾斯卡的选择却是像罗克一样，不愿意放弃近在眼前的机会，他甚至没有考虑自己该如何撤离，想的仅仅是把扫描到的信息传输到罗克能读取的设备上。
突然间，他感到身体从后往前受到剧烈震荡，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部位。
系统警告响起，提醒他正受到严重破坏，仿生血液将停止输送至非必要机体，回收纳米机器人到重伤位置进行紧急修复。警报进入休眠状态倒计时，要求就近寻找安全地点，然而周围并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除此之外所有额外功能都被停止了。
艾斯卡强行启动扫描功能继续进行被击中前中断的工作，但系统判断他有自毁倾向，中止了指令。
——你不是你自己，你永远受别人操控，只要你还被困在这个躯壳里就永远也不会是你自己。
艾斯卡从没有过真正需要牺牲自我的经历，即使第一次和罗克搭档时冒险去接那个装着微型放射性物质的胶囊容器，也是经过精确计算后找到的最佳时机，不会因此让自己受到损伤。
他甚至不知道安全系统会在核心组件受损时停止一切功能来强制保证有足够时间寻找可靠的休眠地点。明明他不会感到疼痛，身体却越来越不受控制，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体内有另一股力量在操纵他往相反的方向行动。
只差一点了，艾斯卡感到无比愤怒和遗憾，眼看着目标在可视范围内中越走越远。士兵包围上来，他们还没有发现眼前这个非法入侵者不是人类，可心脏中枪仍没有倒下的情况不管什么时候都极其少见。艾斯卡失去了第一个目标，只能把不落入敌人手中作为第二目标。
他仅有的机能都用于支持四肢和身体驱动，在对方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因为重伤失血昏迷时，他又突然奋起反击。虽然艾斯卡的射击精准无误，可还是无法阻止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有战术的默契配合，当子弹再次穿进胸腹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着：“停止！”
罗克握着枪，枪口瞄准离艾斯卡最近的士兵，威胁他往后退开。
“放下枪。”士官命令他，“你们逃不掉，放下武器我可以保证立刻找人治疗他的枪伤。”
“你代表谁和我谈判？”罗克把目光转向他，“代表你自己？你可以做决定吗？”
显然对方没有这个权限。
罗克问：“谁有决定权？”
没人开口，于是他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句地问：“谁，有决定权？”
“你们不可能逃走，放弃抵抗是最好的选择。”
罗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长相陌生的军官从士兵身后走出来。罗克不认识他，但他说话的嗓音和语调很熟悉，正是记忆解析实验室中对他说话的人。
“你说了算吗？”罗克问他。
“那得看你想要什么。”
“我要一辆加满油的车，两把装满子弹的突击步枪，我要我的搭档离开前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动，解除基地的警戒系统，直到我们彻底消失在你们的追踪范围内。”罗克说，“至于这个范围有多少，你应该很清楚，我也有自己的办法知道，所以不要试图欺骗我。”
对方沉默片刻后问：“你提的都是条件，如果我不答应，你又打算怎么办？”
罗克说：“我打算这么做。”
他抬起枪，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脸上虽有笑容，目光却十分肃然：“如果你拒绝我的条件，我就会带着你们想要的密码去死，不知道脑死亡后，你们的记忆解析还能不能起作用。”
一片寂静，没人采取行动，也没人说话。
罗克打破沉默，说道：“艾斯卡，过来。”
艾斯卡听话地走向他身边，士兵们仍然没有得到攻击指令，罗克问：“我要的车在哪？”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左右，罗克握枪的手始终稳定又紧绷，显示出随时能够开枪的决心。对方似乎想让罗克身后的士兵悄悄上前制服他，但只是目光稍有闪烁，罗克的手指就扣住扳机往下压。在场的都是精通枪械的军人，很容易看出击锤正处于一种微妙状态，只是手指轻颤就会让枪射出致命子弹。
蠢蠢欲动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又过了半分钟，一名士兵来到，低声说了些什么，于是对方妥协了，下令开一辆吉普车过来，开车的士兵把自己的枪放在后车座上。
“还有一把，我需要两把枪，给我看弹夹。”罗克反而成了最不着急的人，他让艾斯卡先上车，自己在士兵展示了枪械的性能和弹药后，又让艾斯卡查看车子的油量和发动机，确认一切正常才跳上驾驶座，在众目睽睽下畅行无阻地往基地出口而去。
一路上非但没人阻拦，甚至还有士兵为他们指路。
罗克知道对方如此小心翼翼背后的动机，可没想过会这么顺利。在尚未真正脱离危险之前，他的心始终被看不见的手握紧，就像那根扣着扳机近乎僵硬的手指一样。
艾斯卡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罗克很担心他，却无法分心照顾，只能硬起心肠说服自己仿生人不会死，只是像上次一样有些损坏。他可以修复，可以焕然一新，可以……
他心如刀绞，直到吉普车开出十几公里外才放下枪。
罗克发现左手手指失去了知觉，变得冰冷生硬，像假肢。副驾驶座的艾斯卡也一样，罗克伸手去摸他的皮肤，犹如僵硬的尸体，上次拥抱时明明感觉到他和人类并无不同的体温和柔软。
“艾斯卡？”
罗克把车停在空旷的荒原上，如果有人追来一眼就能看到。
他把车座往后放下，查看艾斯卡中枪的位置。五处枪伤，比之前说的还多两枪，如果艾斯卡没有欺骗他，那就是在他们中断联系后又有人朝他射击。
心脏上那一枪对人类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罗克不知道对仿生人的伤害有多重，艾斯卡像人类一样流血，虽然没有那么多，却也把自己搞得惨不忍睹。
罗克擦掉他脸颊上的血，像父母唤醒幼小的孩子一样温柔地呼唤他：“艾斯卡，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第81章 逃亡与拯救
他像睡着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苍白得可怕。
这是因为机能停止造成的，还是这种状态下仿生人系统仍在模拟人类受伤失血的模样？
罗克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知觉的左手正在发抖，他又呼唤了一次，期望眼前的人能睁开双眼醒过来。
他的手机呢？他的车，他的笔记本电脑，只要还有任何一样电子设备，他都会尝试唤醒“迷你”、“二号”、“九号”和随便什么程序，问问他们艾斯卡究竟怎么了。可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辆军用吉普，一把手枪和两支装满子弹的突击步枪。
他可以去最近的旅店、加油站找个公用电话，但不知道能联系谁。有一瞬间，罗克真的很想脱掉艾斯卡的衣服，找找他的开关在哪，想一遍又一遍重新启动他。最后，他选择拥抱，把自己的脸贴在艾斯卡颈边，试图用体温让自己的搭档温暖起来。
“艾斯卡……你还活着对吗？”
他期望艾斯卡像上次在彩色灵魂酒吧里一样自检后重启，用一贯温柔稳定的声音叫他“布雷恩警官”，要求他不要离开自己身边。然而怀中这个冰冷的身体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子弹射穿了“心脏”，那是他的核心组件，他的手脚和腹部都有枪伤，简直伤痕累累。
罗克抱紧他，想从他的颈项上听到脉搏声，即使那是电动马达震动模拟出来的。
“艾斯卡，快告诉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你醒过来？”
罗克不记得最后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很久以前，他还小，久得已经忘记流泪是怎么回事了。父亲的葬礼上他没有流泪，母亲不肯出席葬礼，他都不记得她的样子。
这样很好，人应该是独立的个体，不依赖任何人就能生存，失去谁也不会痛苦。知道托比殉职、亨特局长被杀，罗克心中的愤怒大于悲哀，可现在他却在流泪，为一个被人们认为“没有生命”的机器人伤心抽泣，不停亲吻对方的脸颊、眼睛和冰冷的嘴唇。
他记得父亲偷偷带他去爬山摔伤后，母亲发疯一样赶到医院，就这样一边哭一边吻他的脸颊、眼睛和嘴唇。不，那说不定是他弥留之际的假想。母亲只会把父亲犯下的错误当成武器攻击对方，他们多半是在监护室外争吵起来。父亲不喜欢和女人吵架，所以很快就离开了，只剩母亲一个人在门外哭泣。
她打定主意要独自离开，所以一直在等他长大，这是她的责任，也是罗克至今仍然对她心存敬意的原因。他一直希望她能早点走，因为这个女人的心碎了，不过她还是等到他成年才消失，像人生旅途中一盏昏暗老旧的路灯，闪闪烁烁，最后突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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