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春不相信,在得到阮绵允许后把他的毛毛薅开看,膝盖上确实有一小团淤青。
阮绵很紧张,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刚刚撒了谎的缘故,感觉心脏要从嘴巴里跑出来了。
所以他咬紧唇,闭上眼,但是在洛春拨开他的毛毛时,身体还是不自主抖了抖。
洛春检查完后又把阮绵的毛给理回去,眉心依然拧紧,忧心忡忡:“那他们没有孤立你吗?”
“没有啊。”阮绵睫毛颤动两下,努力把心里那点悸动平复下来,慢吞吞地回答。
“是我孤立了他们。”
92
洛春:......喔。
他脑中紧绷的弦在慢慢松开,余光觑见吹胸口上毛毛的阮绵,甚至还有些想笑。
但面前还有五双小眼睛盯着呢,于是他掩住唇轻咳一声,问:“那他们怎么处理呢?”
一众山羊紧张起来,用视线向他求饶。
洛春迟疑地把他们的嘴松开,领头羊当即快哭出来,连声道歉:“不、不敢了,是我们错了。”
“我们再也不敢招惹你不乱找茬了,大人你——您放过我们呜呜呜啊啊——”
洛春还什么都没做呢,领头羊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
洛春脸侧流过一滴汗,面对此情此景只觉得十分难办。
阮绵在旁边咬了咬洛春的衣摆,示意他蹲下.身
“先生,我觉得你吓吓他们就可以了。”阮绵小声告诉他,“据我所知,他们很怕你的哦,凶一凶都可以做好长时间噩梦了。”
小羊温热的气息落在洛春耳垂,让他觉得有些痒。
洛春状似无意地挠了挠后颈,颔首回答:“好吧。”
于是山羊口中“总是笑眯眯猜不透在想什么”的花神站起来,背着手假装威严,沉下脸来,摆出一副砖墙作势的样子。
“今天的事,以后不能再发生。”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说辞,“我们这是一座友好的森林,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要做。”
“既然你们态度诚恳,那我就不继续追究了。”他背在身后的手局促地搅在一起,“但惩罚是要有的,你们需要一点及、嘶——教训。”
洛春并不是很擅长用凶巴巴的脸讲冠冕堂皇的话,光憋出两句就绞尽脑汁,一不小心咬到舌头,又立即改了回来。
虽然五只哭哭啼啼的山羊恐惧万分是没有察觉到,但小羊听得一清二楚,脸侧到一边,抿着嘴偷偷笑。
洛春轻咳一声,缠住山羊的藤蔓甩起来,不轻不重地落在羊屁股上:“打十下吧。”
打起来倒是不重,就是羞辱感比较强,森林里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好多小动物呢,这件事能一直说到吃山羊席那天了。
洛春往旁边觑了一眼,又唤出一根藤蔓,顺着脚边往身侧缠过去,蹭了蹭阮绵的脸,又有些警告的意味。
洛春压低声音,告诉他:“不许笑了。”
阮绵瞬间不敢动了。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过电一般传入脊骨。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受到了某一种软足动物的偏爱,挨上皮肤时又冰又凉,徒增诡异的暧昧感。
明明藤蔓没有温度,阮绵却像被灼烧,脸蹭地红了。
93
且这种感觉的余韵很长,阮绵觉得自己四只脚都在发虚,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洛春在讲话,最后告诫山羊们没有下次了,小羊是他的朋友,和他作对就是和花神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很可惜阮绵还处于一种恍惚之中,并没有听到这番友谊宣言。
直到洛春唤他,他才如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
“脸好红啊。”山羊已经跑走了,洛春担忧地望他,“真的没事吗?”
阮绵连连摆手,疯狂摇头:“啊、没事的没事的。”
“哦对了!谢谢先生帮我接住小背包。”他看见洛春手里还拎着他的背篓,生硬地把话题转了过去,“你看见了吗?里面有我想给你的绿菊花喔!”
洛春本来想把小背篓还给他的,一听到此话便愣住了,伸出的手卡在半空:“啊...嗯。”
他不抱希望地往里瞅了一眼,发现果然有几只菊花已经枯萎了,应该是在接的时候没注意,手不小心碰到了花花。
洛春默默扶额,放下手时又作出一副纯良样子,告诉小羊:“我帮你拿吧。”
94
阮绵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洛春已经将小背篓跨在了肩上,缓步往溪水下游走去。
于是阮绵莫名其妙地便开始与洛春送行,不过他也挺喜欢这样的氛围,几大步跟上他:“先生,你去镇上做什么呀?”
洛春:“去修复图书。”
阮绵觉得很高级,张大嘴哇了一声。
洛春还在想怎么不经意间,在不碰到其他小菊花的同时将死掉的扔走,见阮绵似乎很感兴趣,便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这些是修复的工具。”他点了点自己肩上的玄色包裹,“你看,书本不是还挺珍贵的吗,一本保养好的书寿命在一两百年以上,所以有时候会有人来希望我将脱落的书页缝补回去,或者更换书壳,让书的寿命长久一点。”
阮绵:“哇!”
洛春走慢一些,把步调与小羊调整一致:“这一次去镇上就是去修补教堂的图书的,那边书本太多,不太好挪动,所以一般我会直接过去。”
他顿了顿,特意补充:“啊,所以我这一段时间都不在家,你不用大早上的过来哦。”
阮绵方才的眼睛都还亮晶晶的,很有兴趣地听他介绍,听到他后一句话,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
“好喔。”不过他很快调整回来,又朝洛春爽朗地笑,拖长声音,“那我等先生回来。”
在这一瞬间,洛春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带他一起走的想法。
但这种想法微弱得像白日里的焰火,难以察觉、又很快消散。
于是洛春没放在心上,将话题拉回去:“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下次来我家里时我可以教你,修复图书并不是很困难,只是有些繁琐罢了。”
阮绵果然又有了兴致,满眼期盼地望着他:“我可记好了喔!”
洛春弯弯眼睛,宠溺地冲他笑,不过又想起什么,嘴角僵了一瞬。
他垂下眼皮,突然问:“小羊......你不怕我吗?”
95
阮绵如此自然地出现在他门口,会让洛春有时候忘记了,森林里有很多小动物是怕他的。
方才小羊也说了,连他都知道生灵畏惧神明......那他不会害怕吗?
而阮绵只是直勾勾地望向他,反问道:“那先生,你会觉得我烦吗?”
洛春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大脑宕机了一瞬,话便直接出口:“什么?”
“我没有给你任何准备,带着小草就跳着来找你了,我朋友说,这是没有情商的小笨蛋才会做的没有边界感的事情......那先生,你会觉得我烦吗?”阮绵勉强记得露露之前和他说的内容,用自己的语言解释了一遍。
“不用顾忌我的感受。”他又赶紧补上说明,“沟通是培养感情的关键,可能有时候我会太热情导致你感到冒犯,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了,一定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喔。”
他认真地告诉洛春:“我要做能带来爱与舒适的小羊。”
洛春本来能立即答复,但认为自己这样草草表率会辜负小羊的真心,于是深刻思索之后才回答:“没有的。”
“我很喜欢你来。”他侧过脸,明眸如弯月,告诉阮绵。
“而且,我很欢迎帕帕恰山谷最厉害的小羊来我家做客。”
96
阮绵张张嘴,觉得头发都要炸开了。
他有些难堪地转了转蹄子,耳朵向后仰去,“你都听到了呀。”
“嗯。”洛春颔首,声音带笑,语气却很坚定,“我觉得你真的很勇敢。”
阮绵还是兀自扭捏了一会儿,用余光悄不做声地抬头打量洛春,似乎在鉴别他语言的真假性。
“好吧。”在确信洛春没撒谎后,他又支棱起来,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之前的问题,“那我也不怕你。”
“我觉得你真的很好。”他叉着腰,用介绍自己一样的骄傲语气告诉洛春。
“你是帕帕恰山谷最温柔的花神。”他说。
“我们活该成为好朋友。”
97
洛春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但只是噙着笑,没有选择纠正他。
小羊放下心来,一路上很开心,心口一块巨石落地,一路哼着歌顺着小溪走。
洛春不自主地松了口气,因为阮绵蹦蹦跳跳没注意到他,他悄无声息地扔掉了死去的花花。
秋天即将结束,溪边有着凛冽的水汽味道。
阮绵喜欢从突起的岩石上跳着走,洛春便在临水的一方防止他滑倒。
阮绵问起来那几丛平地而生的藤蔓,洛春便使了魔法给他看,还让他在藤蔓上躺着玩。
后来到溪流的汇合处时,阮绵明明没有和他做任何约定,洛春却先一步说:“我会很快回来的。”
阮绵用力地点头,回答说好。
他拿回了自己小背篓,大声地告别,一路目送着洛春离开。
等到对方背影完全消失后,他才垂下头来翻了翻,发现背篓里之前找到的漂亮蝴蝶不见了。
他想可能是被小山羊撞翻的时候弄丢了,便原路返回准备去找一找。
他在路上看到了两朵奇怪的花,和自己之前采的小绿菊长得很像,只不过都死掉了,且枯萎的姿态很奇怪,好像被抽干了水分,手指一捏便碎成片状。
阮绵本来没放在心上,但看到第三朵一模一样的死花后,他逐渐觉得不对劲了。
第14章 花神洛春
98
而这一头的洛春,对阮绵的遭遇一无所知。
他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意识地回想小羊说的话,觉得去镇上的枯燥路途都有趣了很多。
但这种快乐在进入教堂后戛然而止,堆积成山的书本在等着他。
洛春为了能早点回去,压缩了睡眠和吃饭的时间,没日没夜地做,竟然也用了一周余。
这也导致他精神高度被压迫,在工作结束后一心想回帕帕恰山谷,但却没撑到去找小羊,在跨进家门后便缩到床上睡了过去,断断续续地做起梦来。
99
洛春的梦不连贯,但做得很漫长。
梦里他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喜欢赤着脚从山脊处奔过,张开手抓住阳光。
于是四周的风都朝他袭来,两侧的花便向他盛开,好像是他带来了春天。
他用眼睛记录青稞颜色的变化,用手指去试探春水消融的温度,用脚印丈量过山的形状,也站在风车顶俯瞰村庄的模样。
他跟着上一任快要退休的花神——他名义上的母亲——学习技能、认知世界,尝试召唤出听话的藤蔓,发出花朵能听见的声音,再轻松消灭一株植株的生命。
从植物的角度看,他更像一位不讲道理的死神,被触碰到茎叶便会死亡,被抚摸到花瓣便加速枯萎,所以为了能在这片土地上扎根,最好是顺着他的心意,听到他的声音便迅速盛开。
花神花神,洛春落春,他的职责是让春天按时到来,让所有不合规矩的枯败。
洛春不喜欢这样,他想成为受人爱戴、温柔善良的神,可是他力量太弱不够让人折服,近似于威胁的手段又太过残酷。
所以花神洛春其实并不喜欢春天,他希望冬天再漫长一点,雪再厚一点。
只要春天来得迟、更迟,他就能永远无忧无虑,只用想明天朝哪个方向奔跑,不用做不被鲜花喜爱的神。
大概是他还是个小孩的缘故,世界总是倾向于他的。
于是有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风雪连天,视野内的一切都是雪白的。
他混乱的梦里颠三倒四,混混沌沌,将脑海里所有纯净白色的东西都联系起来。
譬如那一年的雪、飞鸟的羽毛、骤然直视的太阳、无端崩塌的盐堆、有序排列的蛛网、掉落的粉笔灰烬、被晒得蓬松的棉花。
还有偶然遇见的洁白生灵。
洛春至今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应该是被动物放弃的幼崽,孱弱又倔强,在茅草堆缩成一团,微弱地呼吸着。
风雪那么大,每一朵落在他身上的雪都是负担,能压垮他的身体,掐断他的呼吸。
他看起来可怜极了,每一次喘息都需要全身的力气,且即便如此,也难以带来足以支撑自己的能量。
当时还很小的洛春,不知所措、害怕无比。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可能在流浪的途中带一只体弱的动物一起,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救助一只濒死的动物——或者说,怎么让它能扛过这个冬天啊,食物、水源、还有弱肉强食的法则,它的身体如此瘦小,到底能怎么撑过去呢?
上一届花神希望他少一点同理心,花自然会枯萎,动物最终会老去,不要对自己没有办法掌控的事情倾尽心力、过分上心。
于是那一天的洛春,犹豫又犹豫,踌躇再踌躇,最终只是取下外套和围巾,一层一层将它包裹住,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别往后看、别继续想。
好吧。当时独自在雪地里奔跑的洛春闭紧眼睛,在心中祈祷。
冬天还是快快过去吧。
101
洛春觉得自己这些个梦很没有动机,但总是翻来覆去地出现。
有时是那团生物痛苦喘气的模样;有时是围巾落在破碎的雪地里画面,好像是没有流干的血;有时是奇怪的第三视角,呈现了整个他逃跑的过程。
在洛春回来的时间里,这些梦反反复复入侵,导致他完全得不到睡眠带来的放松感。
所以这一天洛春醒来时,心情也称不上很好。
他吁一口气,从窗外看出去,风景萧瑟无比,树叶掉落,植物休眠。
8/19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