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停了一日,找江湖郎中买了些药膏敷上,又要赶路,实在是没钱再买牲口代步,遂弃了那劣马,换了些钱,决意步行回去。
宁乐城受到战火牵连,百姓愁眉苦脸,坊间谈论的,大多是潍城战况,家中存粮,以及举家迁移的事项。
如下一个城镇也被普鲁击破,又该如何啊。
他们连连摇头:国破家亡,哪座城都藏不住人,那等死罢。
萧仲文咬着嘴里干涩的馒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忽地一个荆钗布裙的农妇挎着竹篮撞了他一把,模样急冲冲得。
妇人急忙向他赔礼道歉,萧仲文倒不见怪,随口道:“在下无碍,夫人步伐这么急,可别耽误了要事。”
妇人黑红的脸上挤出个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闺女有了心上人,这不国家老在打战,我是要为闺女合一合八字咧,万一刚成婚我女婿就被抓壮丁上战场了怎么得了,山上有个俊俏的先生看命很准,好久才下一趟山来,我可不能让他溜了。”
萧仲文说了些吉利话:“那便先恭祝令媛觅得良人,喜结佳缘。”
妇人笑弯了眼,努了努嘴:“喏,就是那人,长这么俊,初见还以为是神仙下凡了,他平时不给人算的,但他耳根子软,你又哭又闹,磨他一阵,就能套出他一些话来。”
萧仲文哭笑不得,到底是算命还是耍赖,他顺着农妇目光一瞧,人群中矗立的那位算命先生果真惹眼得紧,便是穿戴寒酸,也架不住他一身清雅气韵,俊逸出尘。
萧仲文眸光一闪。
那先生手里掂着一袋米,正弯身捡拾着一把菜苗,被突然出现的农妇堵住了去路,还不等人家开口,他赶忙说:“我不算的,我不会给人合八字。”
农妇眼光一亮:“哎呀,先生果真神准,我话还没说出口呢。”
男子脸一红:“你又不是头一回堵我了,我回去推了一推,你纠结的无外乎是子女,合婚,我不算那个。”
“我不想给人算命,你别拦我了。”
农妇逮住他不放:“来人啊,快来人,别让神仙跑了,让他都给大家算一算啊!”
男子一下手足无措,脸又红又白,他被她掐着胳膊推来推去,眉眼间很是愁苦,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
许多人渐渐围过来,萧仲文失笑,他想了想,拨开人群,拉起这男子拔腿就跑。
周怀南还没回过神,便被他拉扯着远远朝前跑去,两人穿梭在逼仄的巷道,带起呼呼一道风声,农妇领着一群人在后头追,他二人七拐八弯,气喘吁吁,险些没能甩脱掉。
萧仲文拉着他,藏在山脚的灌木丛里待了好一阵,才见远处闹哄哄的一群人缓缓散开去。
周怀南转过脸来,萧仲文松开了他的手腕,先前虽远远打了个照面,现下凑近来看,他仍是忍不住惊诧挑了挑眉。
这男子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乡野中能养出的人物。
萧仲文试探一问:“我听闻先生擅术数,平日里随手一测,断事如神,如今看来,确是很受乡亲的追捧。”
“先生既有这等本事,何不成全方才那位夫人,反而避之不及呢?”
方才推搡和逃跑中,周怀南一身单薄的袍子早被拉扯皱了,他衣衫凌乱,墨发披肩,瘫坐在树丛里,轻轻喘息,闻言看看萧仲文。
他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我不会、不会算命,百姓们瞎说的,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公子可别当真……”
萧仲文神色微动:“是吗。”
他仰头看看天色,喃喃自语:“我方才拉了先生一把,耽误了些时辰,将伞落在货郎那处了,也不知道今夜会不会下雪,恐怕山路难行。”
周怀南眨了眨眼,忙道:“今夜无雪,公子要往南下,走这条山路反要绕好远的路,不妨直走官道就是。”
萧仲文眯起眼瞧他,神情似笑非笑。
周怀南半天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我,我……只是略略会观天相。”
萧仲文见他红了脸,摆手道:“先生再说,骗不过我,但要自己骗了自己了。”
周怀南低下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萧仲文忍不住再问:“先生神算,为何吝啬点拨世人,况且……”
他扫一眼周怀南寒酸的衣着,含蓄道:“还这般委屈自己啊。”
周怀南低声道:“这是我合该受的……”
萧仲文:“先生何出此言,先生这等人物,不该流连此地,也不必自怨自艾。”
“我,犯下过许多错事,”他眼睫颤动,萧仲文看见他不合身的袖袍下攥紧的一双手在微微打抖,“我以为我能救人,每每却是一错再错,命定的结局不会改变,反而会牵扯无数无辜的人,酿成更大苦果。”
“我,是有罪的,也是也会给人带来痛苦的……”
“就像一场疟疾。”
他垂眸,眼中隐隐有泪,生得一张悲天悯人的玉面,却如此自评。
萧仲文哑然,片刻道:“虽不知先生经历过什么,但在下仍觉得,先生既身怀这等才能,如能放下执念,下山后定能在这乱世有所作为,好过如今消沉避世,空耗在深山老林之中。”
周怀南摇头:“我能老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萧仲文心底轻轻惋惜,但不好强求太多,他便朝他拱了拱手,算做告别。
“先生穿得单薄,晚些时候天更冷了,还请早些回去吧,今日得与先生相识一场,也算幸事,日后有缘再见了。”
饶是他二人心知,日后再不会有见面的时候。
周怀南看着他背影,到底忍不住远远喊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他的话随风飘进耳里,萧仲文听着了,只觉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抛诸脑后,背朝他挥了挥手。
萧仲文走远了。冬夜天黑得早,霞晖浓艳得像血,渗透云絮,尽染天穹,金黄的日头缓慢沉落山脊,这般灿烈光景乍然一现,圆月西出,黑夜和空虚无边无际地蔓延。
夜幕下阴寒的灌木丛里有东西在渗人喊叫,是受冻的野猫,地鼠,或者是受伤不能远渡的孤雁。
周怀南打了个寒颤,萧仲文离开后,他哆嗦地从单薄的袖袍里掏出竹片,还是为他起了一卦。
卦卦皆为凶,卦卦不得生。
周怀南闭眼,长长叹息。
普鲁兵暂退十里地外,潍城门前戒备森严,无人出入,三日后,萧仲文赶回潍城,他远远瞧着冰冷的门匾,心头一阵悸动。
他步伐突然迟缓起来,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他攀山越岭,抄了隐蔽的山径,翻进城里去,直奔徐家营的驻地。
他离去已有两月,这一路长途跋涉,年节都没能好好过上,驻地人去楼空,徐家营五千余人,都已不在这儿了。
萧仲文茫然。是了,朝廷援兵脚程快他许多,许是已经赶到潍城,收编了这一干人等。
他如失了重心一般,昏昏沉沉便往山下走去,方才行至山腰,看见远处一角残破的朱红的旗帜,哀然荡在风里。
是徐家营的旗,萧仲文认出来,快步朝那边跑。路上枝桠横生,他被脚下一颗滚圆的石头一绊,险些栽倒滚下山去。
萧仲文定了定神,脚底哪是石头,分别是一颗普鲁士兵的脑袋。
他警惕环顾四周,踏过那颗脑袋,小心朝前走了过去。
空气中夹着淡淡的血的腥气,普鲁士兵的尸体七零八落,横倒一片,死去已有一段时日了,这里前些日子显然经历过一场鏖战,血气和杀意经久不消。
萧仲文看见树下隐有一道歪坐的身影。
他跑了过去。
余穆尧坐在树下,怀中抱着一杆枪,面容寡白,衣袍破烂,大片凝固的乌血是身上唯一的艳色。
他阖着眼皮,歪头枕在枯瘦的树干上,仿佛是睡着了。
萧仲文心头狂跳,颤颤探手过去。
“穆尧……”
“余穆尧……”
他指尖还未触及,便被人以雷霆之势一把掐住了手腕。
余穆尧抬眼,一双眼眸红得骇人,牙齿微微打抖,像头被冒犯的野兽,要将斗胆惊扰他的人吞食殆尽。
萧仲文痛得拧紧了眉头,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他难受地对上了他血红的眼睛。
二人缓缓相视。余穆尧像是愣了一下。
他松了手,用力晃了晃脑袋:“萧……仲文?”
第133章 敝屣
萧仲文察觉有异,忙捧起他的脸来:“是我,穆尧,我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徐家营的人呢?”
他原以为他见了他,会埋怨他,会冲他发好大的脾气,但余穆尧只是愣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古怪地笑了。
“哦,是你,你回来了。”
“徐家营……自然已被安置好了,这是萧仲文先生的功劳,萧先生应是知道的。”
萧仲文怔在原地,久久不语,余穆尧也只是抱着那杆冰冷的枪,静静地冷冷地看他。
萧仲文心底发怵,头一回这样忐忑难安,他艰涩说道:“穆尧,你别怪我,别和我生气……”
余穆尧看了他一会儿:“怪你?”
“我于你,不过是一只坏掉的鞋,先生弃我如弃敝屣,我又哪会有埋怨你的资格……”
他说出这般话,萧仲文大为伤感,又隐隐有些愤怒,他伸手拽起余穆尧的衣襟:“你为何这样自轻自贱!你以为,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就很好过吗……?!”
“你这样恨我,骂我打我就是,为什么要说这么阴阳怪气的话,叫我心里难受啊!”
余穆尧只是瞪了他一会儿,眼里浮起些狰狞的神色。
他缓缓抓住身前萧仲文的手,拽至掌心里,恶狠狠捏着。
他眼前昏沉沉得,欺近他轻轻道:“好啊,临死得见先生一面,纵是在幻象中,先生待我始终这般疾言厉色。”
“你真傲慢啊,萧仲文。”
他滚烫的气息溅到唇上来,萧仲文手腕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被人死死箍着窄腰,重重扑倒在地。
余穆尧咬着他的唇,气势汹汹地在他唇瓣啃啮吮吻,恣意妄为,不得章法,不像索吻,倒像是借机行凶。
萧仲文心神剧荡,一下震惊张大了眼,余穆尧欲壑难填的双眼在他眸中无限放大,他心底又滋生一丝恐慌。
余穆尧掌着他的腰,捏起他的下巴,吻得很凶,萧仲文心生怯意,眼睫一颤,不住往后退让。
“唔,唔……!”
萧仲文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头昏脑涨间,察觉余穆尧在轻轻揉他颈项,指上薄茧刮过颈间嫩肉,试图剥开他衣襟来。
萧仲文被这一弄,抬手甩了他一掌,恼道:“混账……”
余穆尧被这一巴掌扇清醒了一些,微微抬起头来,见萧仲文衣衫不整躺在身下,面色泛起红晕,神情羞愤又愠恼。
他喉结上下滑动,咽下一口腥甜血沫,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萧仲文被他沉迷的目光惊得说不出来,慌张别开眼去,无法与他对视。
余穆尧不甘心,伸手弄他被吻得肿起的嫣红唇瓣:“先生,先生怎不看我……”
片刻又喃喃说:“这里……我亲了先生,真好看……”
萧仲文脑中轰隆一声,仿佛天崩地裂,他颤颤捂住了眼睛,羞耻道:“荒唐……”
“先生……”余穆尧得寸进尺,巴巴地欺了过来,“理一理我,好不好……你看见那面旗了吗,它会领着你回家的,回家路上要害你的人,我都杀光了,没人会拦着你了,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他眼里的眼泪滚了下来,混着血迹,滴落到萧仲文眉间,萧仲文怔怔。
余穆尧抹去那滴血泪,歪头看了看:“不过,做梦也好,你回来,就很好……”
“先生,先生……”他又凑上前去,委屈地与他撒娇,温温柔柔在他唇上舔吻,萧仲文这回尝到了酸涩的味道。
余穆尧在哭,手中动作却不客气,揉他腰肢,妄图抽开他腰带来。
萧仲文止住他,喉结重重往下咽:“余穆尧,不许装傻,起来……”
余穆尧皱着眉,不明白为何这人梦中也不依他,便故技重施又去亲他嘴唇。
接吻的话,萧先生便会软得像一滩水,放纵他所为。
萧仲文用力推开他,碰着他的手,这下才察觉他手掌滚烫得怕人。
萧仲文贴了贴他额头:“你在发烧。”
余穆尧不明所以,难受地蹭着他,眼里雾蒙蒙的,自顾自说:“先生帮帮我,我错了,我不对先生凶了,先生,我好难过……”
他无助地撞了撞他,萧仲文又羞又气,还得轻声哄着:“你烧糊涂了,我带你下山,我们先把病治好了,就不难受了。”
余穆尧执拗地摇头:“不治病,病好了你就不见了。”
萧仲文额角青筋直跳:“我发誓,你乖乖听话随我下山,我保准你睁开眼来还能见到我。”
余穆尧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清明,萧仲文险以为先前种种,不过是他借机戏弄自己而已。
不料余穆尧讽笑一下:“骗子,骗人。”
他复又压下身去:“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了。”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掐住萧仲文两只手腕,仍旧不依不饶,不肯罢休。
萧仲文压根踹他不动,突然余穆尧整个人沉甸甸扑在他身上,胡子拉碴的下巴蹭着他肩窝,一下没动静了。
赵云磊收回手刀,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二人,对上萧仲文的眼神,急忙讪讪别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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