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久等不到周怀晏的回音,颈上寒毛一阵倒竖,恐怕周怀晏当真开口取他性命。
周怀晏将玉收拢入手掌间,笑笑,改了口气:“尚兴这次死里逃生,连口才也好上许多,如此能说会道,真是叫人一丝破绽都捉不出来。”
李尚兴慌得满头是汗,只得连声道:“属下衷心可鉴,衷心可鉴呐。”
周怀晏撑着半边脸,神色莫辨:“你在山匪窝里,没把消息泄露出去,却独独保下这件信物,该是如何赏你才好呢?”
周怀晏果然生疑,李尚兴苦笑,照着先前对好的台词念道:“那些个匪徒只是劫财,我,我将玉佩贴身保存,不曾被他们拿去,玉在,我命才在,倘若失了玉佩,我哪还有胆量来见盟主。”
周怀晏转了转手中温玉,面上似笑非笑:“山匪倒是奉你为上宾,见你贴身存放,连身都不搜了。”
“搜的,搜的,但……”李尚兴脸色一变,嘴中支吾起来。
袁良在后踹他一脚:“你胆敢有所隐瞒?!”
“不、不是,”李尚兴结结巴巴,吞下一口唾沫,“就是属下保下信物的方式不太上得台面,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还请盟主不要怪罪。”
“我、我,我将玉佩藏于体内,嘴里……含不住,换个地方他们就搜刮不成了,因此,才饶过了属下……”他见周怀晏一瞬沉了脸色,立马讨好道,“不过属下在来的路上已洗过了,仔仔细细清洗过,断然不会脏了盟主的手……”
手中温玉仿佛烫手山芋,握在手里,顷刻溢散出难以启齿的臭气,周怀晏眉头一竖,咬牙切齿,痛恨的声音从喉咙里一丝丝挤出:“你竟敢……大胆!”
他勃然大怒,将李尚兴唬得不敢抬头,在他脚边老鼠般蜷成一团。
周怀晏将玉扔给了袁良,袁良苦着脸,硬着头皮接下,心中骂了李尚兴八百遍。
“你……”周怀晏一扫衣摆,靴履都来不及穿,赫然站起身来,他脸色发青,片刻才有所收敛。
他在盛怒下,仍佯笑扶李尚行起身,道:“尚兴,事出有因,我不会怪罪你。”
“你拿命保下信物,将堆古的话传到我面前,我要重重赏你才是。”他搭住李尚兴的胳膊,看似轻描淡写,李尚兴偏一动都动不得。
周怀晏:“你前些日子来信,说是在边境地方遇见变故,要迟些回来,我那会儿还没当回事,没派人去接应你,你应当不怪我吧。”
眼前一双乌沉风眼目光幽沉,似笑非笑,每道眼风都夹着索命的钩子。
李尚兴一晃神,脱口便要应了,窗外风声一掠,腿下腐烂的皮肉传来一阵锥心的灼疼,叫他回过神来。
他连忙托起一只缠满绷带的胳膊:“盟主,是有人借我名义报假信啊,断断没有此事,我在山匪窝中折了手,逃出后也不能及时给盟里回信,这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盟主必须彻查,绝无此事啊!”
他眼里信誓旦旦,话中从头到尾不露一丝破绽,除了……除那玉叫周怀晏一下没有防备,周怀晏思及此,又嫌恶地皱起眉来。
他松开束住李尚兴的手,转过身,神色冷漠:“既是如此,那你便下去好生歇息罢,打赏的事情,晚些袁良会照我意思打点好的。”
李尚兴长舒一口大气,忙躬身致谢,讷讷退了下去。
周怀晏转头见袁良还两指夹着那块玉在他跟前晃,直犯恶心:“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将那螭龙玉佩彻彻底底洗净了,拿栀子花水浸个七天七夜,再呈到我面前来!但这是普鲁信物,切记万万不能打碎了。”
见袁良一脸木讷,他又斥了句:“愣着干嘛,端水进来给我,不行,我得沐浴更衣才是……”
说罢他一咬牙:“李尚兴,这个败类,他一定不曾洗过,那东西在我手里时,还是热的……”
他胃中一阵翻腾,时至晌午,他也没了用膳的胃口,匆匆吩咐燕菁道:“随我来,替我更衣。”
燕菁在他身后偷偷捂了鼻子,不情不愿跟着去了。
李尚兴虚汗如雨下,跌跌撞撞从剑盟里出来,拿了根枣木作拐,一瘸一拐便直奔禹城郊外去。
路上下起雨来,他也不敢过多耽搁,足足五个时辰方才到了地方,他一见破庙的影子,便一头撞了进去。
庙里黑黢黢的,夜里凄冷的风穿堂而过,他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臂,与阴沟里的老鼠一起发出颤颤的呜咽。
他小声道:“大人,大人,我把玉送到了,也将您的话一五一十传达到了,我连那粪池里泡过的玉,都送给他了,大人饶我一命吧……”
“好疼,好疼……”
他蜷成一团,一咬牙,伸手颤栗地揭开血淋淋的裤脚衣料,露出一截血肉簌簌脱落的白森森的胫骨来。
伤口肉眼可见地不断恶化,皮肉腐烂溃败,李尚兴脑中生出幻觉,骨头缝里仿佛钻出了蛆虫来,窸窸窣窣地,啃他的肉,吃他的血。
“大人,大人啊,”他哀嚎着,“我把消息如约传到剑盟了,你救救我吧。”
“求您……”
一根阴森的巨大镰刀以雷霆之势挥至他跟前,冷白的刀锋挑衅地描画他痛苦至狰狞扭曲的轮廓。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双幽沉碧绿的眼睛。
李尚兴忙不迭扑到他脚下,向他索求解药。
“我的腿已经完全烂掉了,伤口还在溃烂,我晚一些,整个人都会烂掉的……”他哀求着唐云峥,“救救我。”
唐云峥歪了歪头,像看一只随时都能踩死的臭虫。
李尚兴恐他不信,嘴里喋喋不休重复道:“大人料事如神,所有的话都对上了,周怀晏已经收下玉佩,他相信了我,我已如大人所愿。”
唐云峥揉了揉耳朵:“我知道。”
李尚兴愣了一下,抬眼看他一眼,恍然大悟,午时他正在窗外。
李尚兴但凡说错一字,他在两边都会失去价值,唐云峥也会立即取他性命。
唐云峥将一支长颈药瓶丢给他,他贪婪扑上来,拔了瓶塞整个倒进嘴里。
他舌尖被倏然蹿出的红脚蜈蚣一下咬了,钻进他喉中去,他抠挖了一阵,很快疼得在地上连连打滚。
唐云峥眉头一挑:“哎呀,你也太急了,天黑一个没看清楚,我拿错药了。”
李尚兴痛苦地滚了两滚,被唐云峥一下擒住肩头,将一团绵软的肉芝捂进他嘴里,迫他咽下。
李尚兴:“唔,唔……”
“听着,”唐云峥低沉的嗓音像深夜地狱中爬出的索命厉鬼,“我已践行承诺,你的腿会好起来的,但你的肚子每到夜半便会被蛇虫咬噬,它们掏完你的肚子,就会顺着肠子,血管,去啃食你的肝,咬烂你的心,最后在你的脑子里繁衍,产卵,无数蛇虫会从你的头皮钻出……”
“啊,啊……”李尚兴捧着脑袋,神情癫狂,崩溃大叫。
唐云峥显然并不准备弄傻了他。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他,踢死狗般踢了他一脚:“去让周怀晏更信任你,我会教你怎么做。”
“不容有失,你知道的,你没有拒绝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订阅很糟,收藏反掉,反省了一下自己,我沉淀一下,最近不看收订和评论了,希望不被数据裹挟,好好写完沉云的结尾
第138章 掷筊
亥时三刻,燕菁别院。
这地方僻静,叶璟明悄声潜入,院里长廊如带,迂回曲折,各院屋脊参差起伏,檐首雕饰琉璃金凤、狻猊、螭吻,叶璟明挪开目光,步行过茂密竹丛,至风亭水榭,便见亭上悬了山猴、狡兔、白象,各样兽面绣灯,灯火璨然,俨如白昼。
这处装饰雅致,富贵难言,叶璟明打听到了消息,周怀晏常在此处落脚。他绕开了护院,稍一纵身,跃上高头树冠,待人走远后,他再行悄悄摸进主院中去。
今日剑盟有宴席,周怀晏不在此处,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他悄声进屋,方才掩实了门板,便探到一丝轻弱的呼吸声。
屋里有人,叶璟明屏紧鼻息,躲在梁柱后,前方烛影摇曳,晦暗不清,隐见一道身影跪伏在佛龛前,手捧在胸口,连声祷告。
他在掷筊。
叶璟明竖起耳听,见他嘴里絮絮问道:“……所做一切恶事,与我无关,我能求得全身而退吗?”
一掷不应,二掷不应,三掷,竹头凸面双双朝上,为阴杯,神佛不允,凶多吉少。
佛龛前皂白衣衫的男子见状举起袖来,低声呜咽。
“可不干我的事,我、我只是与他睡觉,是他迫我,又不是我情愿的,我非与他坐在一条沉船上么。”
“佛祖也不帮帮我。”
他埋怨一句,又蜷着身子跪在蒲团上,仰脸哆嗦着讨好道:“我给你烧许多许多香火,给你供奉海灯,我还能偷他的钱来建一座大庙,叫世人纷纷朝拜你,你行行好,他日若是周怀晏多行不义,暴毙身亡,可别牵扯到我分毫啊。”
他与神佛讨价还价。金铜观音铸像长眉冷目,唇角微挑,烛光映在菩萨金黄昏暗的面孔上,目光慈悲中仿若夹着几分戏谑与嘲弄。
燕菁耷拉着肩,身子瘫软,索性盘腿坐在蒲团上,抱着双臂,哭声越大:“你都不帮我,可就没人帮我了,完啦,完啦,我要被他害死了……”
叶璟明暗地里听着,不觉有些好笑,又在他话里推敲出一些什么。
周怀晏屋里藏着个男子,他是个好男色的。可惜枕边之人早有异心,恨不能早早摆脱他才好。
叶璟明此行,有所目的,再晚便不好行事,他正犹豫是否敲晕眼前这人才好,忽得瞥见燕菁扭脸过来,一张年轻俊秀面孔,竟有他有八九分相似。
叶璟明怔住,一股寒意从头淋到脚底。
他见眼前这张熟悉却陌生的脸上神色恹恹,眼前这人双掌合十,嘴里小声嘟嚷个不停:“佛啊,佛啊,再帮我一次,要么趁他私通普鲁的事情还没捅穿,就让他今晚得个大病,明日一早升天,我赶紧卷铺盖跑路,没人能查到我身上来……”
“你供的是观世音菩萨,求错人了,笨蛋。”
这话还不及传入耳里,燕菁后颈先挨了一掌,他两眼一昏,软绵绵便倒在叶璟明臂弯里了。
叶璟明抱起他,扶至榻上去,举了灯来往他面上一照,看了个清楚。
修长的眉,秀逸的眼,隽秀直挺的鼻梁,轮廓如凿,发若流泉,像是照着叶璟明的模样一笔一笔描画出来的。
叶璟明皱眉,指腹触碰榻上之人眼尾处乍隐乍现的刀痕,心中一叹。
周怀晏作孽太多,为一己私欲,又祸害和作践了一个可怜人。
他微微扯开燕菁衣襟,底下这具身子肤白胜雪,偏雪地里落了无数扎眼红痕。
叶璟明喉结一沉,眼中浮起愠色,他极是恶心。
少顷,他勉强按下在此处手刃了周怀晏的冲动。
他起身,在屋内四处搜罗周怀晏可能留下的情报,却不带走,只是细细翻阅一番。
他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瓷瓶,他本戴着一副乌色指套,指尖沾了药水,一页页抹在周怀晏常常捧读的信笺和古籍上,书案,笔架,镇纸,也都留有痕迹,做完一切,他扫了一眼塌上陷入昏睡的燕菁。
那是个懵懂的,不大聪明的,身世可怜的孩子。
这无色无味的药剂留在枕面最好不过,叶璟明来时不知周怀晏屋中还藏了一人,他又看一眼燕菁,将余下的药收入怀中。
周怀晏狡诈,行事缜密,且颇通药理,这药不能致命,却能致使他嗅觉渐失,剑盟内外已布眼线,晚些送至他房里的炭中会暗中添上一味玉树。
不知他是否能尝到当初潘阎那般的滋味。
只是届时燕菁总会有所波及,不知如何能及时救出这个孩子,叶璟明满腹心事,耳边听见动静,周怀晏的声音远远自门外传来。
“这么大个院子,也没一个人守着,小璟出事了怎么办?糊涂东西。”
叶璟明藏身在沉香柜门后头,心下一惊,以为是自己漏了馅,仔细一听才知叫的不是自己。
有仆人道:“叶公子说甚至有些倦,今晚不让伺候,早早歇下了。”
周怀晏斥一句:“他身子倦乏,你也不知叫个大夫看看么,还要叫我教你?”
他说得不轻不重,威慑却大,叶璟明听见门外仆人扑通扑通跪作一团,说这便请来。
周怀晏挥手道:“算了罢,夜深了,别吵他休息,我也倦了。”
他轻声推门,迈步进去,压着声吩咐道:“日后有关小璟的一切事宜,就是要事,事无巨细,都须报给我听,记着了。”
屋内烛火烧尽了,他也不着灯,生怕吵醒了燕菁似的,见燕菁果真睡沉了,手背贴着他的脸蛋,爱怜地摩挲片刻。
叶璟明在暗处窥视,本以为他如此体恤,是当真爱着燕菁。
周怀晏贪婪地看他俊美的侧脸,指节滑过鼻梁时,突然一顿。
叶璟明听见他喃喃道:“山根不够挺拔,赝品打磨得再好,终归是个赝品。”
“明日还要找穆时清来瞧瞧,在这鼻上划一刀才好。”
他轻描淡写间,随时都要拿人性命,先前的柔情蜜意,关怀备至,仿佛都是幻象一场。
叶璟明怒不可遏,这人拿虚假的爱意和慈悲去掩饰他的残酷无道,伪善的血腥的手段未免令人作呕,叶璟明手中狼吟颤颤鸣动。
想杀了他,就现在,为自己,为燕菁,为一切一切因他受苦和丧命的万千百姓。
屋里有些闷热,周怀晏鼻子仿佛不通气了,他便行至窗前,将窗扇推开一些,叫夜风和飘雪吹拂进屋里来。
他喝了不少酒,两颊酡红,身子燥热,被冷凉的风一吹反清醒一些,他抽开衣带,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单薄的衣料下隐隐显出劲实的肌肉来。
叶璟明眼里蕴了一点怒火,越烧越烈,手中剑锋凝结他毕生的内力,隔着飞禽绣面的缂丝屏风,他二人相距不过十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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