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世人不知,碧溪宫的寝殿内放着两张床榻。而这位新帝几乎夜夜难眠,隔三差五便起身查看一番,人是否还安然无恙。
世人更不知,碧溪宫的寝殿内时有厮打发生。这两个武功同样卓然于世的男子过招只限于拳脚功夫,一个招招致命,凶狠利落,一个以柔克刚,化险为夷。
就这般,秋去冬来,雨雪纷飞,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直到有一日,两人厮打过后,沈铎寒反手将人压在床上,十指紧紧扣上,俯身凝视身下的人。
“放开我!”萧乙大口喘气,用力挣扎,双眸狠狠瞪着沈铎寒。
他的面颊不再苍白如纸,他的眼神也不再淡漠如水,他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他的血脉在肆意流淌,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要杀了面前这个人。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沈铎寒才能感觉到萧乙的生机。
“萧乙,如果厌恶朕,痛恨朕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沈铎寒微微垂下头,额头抵上少年的额间,气息交错,“那就带着有招一日能杀了朕的念头,好好活下去吧。”
话落,他轻轻吻上那张唇。
这个吻起初无比轻柔,无限缱绻,像是带着无尽的缠绵。随着身下人的挣扎,吻也不断加重,即使被利齿咬上舌尖,血腥味激荡,也丝毫没有停止。
欲望渐渐燃起,一条腿挤进双膝之间。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氧气变得稀薄,热度在攀升,然而忽然间,却感受到一滴冰凉的水。
沈铎寒睁开眼,看到身下的人闭上双眼,眼睫震颤,泪水从眼角滑落,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绝望。
心中一时刺痛,脑中也想起章太医曾经说过的话,他停下动作,怜惜地吻了吻萧乙眼尾的泪痕。
“别哭了,朕不碰你。”话语里满是克制与沙哑。他轻轻睡在旁侧,搂上萧乙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一如许久之前,两人还尤为亲昵时会有的睡姿。
吻了吻少年的额角,鬓发,他不再言语。
这一次,沈铎寒一夜未眠。怀里的人一直在流泪,无声无息,似乎将一生的泪都流尽了,也将他的衣襟尽数沾湿。
他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日萧乙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昏迷不醒,沈铎寒上完早朝便立即折回碧溪宫。
殿内燃了暖炉,他脱去落满冰雪的大氅走近些,见床榻上的人依旧双眸紧闭,面露痛苦。
“他怎么样了,可是受了寒?”
“陛下。”章太医候在一旁,低声道,“公子有肺热气郁之症,恐怕不仅仅只是受了寒,而是心疾的躯体症状。”
闻言,沈铎寒眉头微蹙:“朕问过随风,他这些时日都有好好吃饭喝药,晚间朕也看着他入睡,为何身体还不见好转?”
章太医摇了摇头,叹息道:“心疾本就难以治愈,外在用药只能稍加调理,最主要还在于公子自身。他若是心中一直郁结难消,臣担心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沈铎寒眉头皱得更深,沉默片刻,又道:“那依章太医之间,朕该怎么做。”
章江垂首回道:“让公子做他想做的事,放他出宫。”
“章太医,朕之前应该说过,这件事没得商量。”沈铎寒话音骤冷。
章江丝毫不乱:“可公子的状况陛下也已经看到了,如今陛下命人无时无刻不看守着公子,这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折磨。若是有一日没有看守住,公子寻了……”
“住口!”
大殿之内,一众太监吓得纷纷跪地。章江也缓缓跪到地上,直起身子进言:“陛下不愿听,臣也要说,这是为臣子的本分。臣身为萧公子母亲的故人,便是为了这份情面,臣也要说。常言道弱水三千,陛下贵为天子,何须只取这一瓢?萧公子过得并不快乐,陛下看到这样的公子,心里难道能快乐得起来?既然大家都不快乐,又为何还要一再强求?”
一袭话落,沈铎寒张了张口:“朕……”嗓间干涩,却是一字都道不出。
停顿片刻,他才开口,“朕不想失去他。”
即便萧乙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他依旧不想失去。曾经他没有能力保住母亲,而今他是君王,他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
“可是陛下……”章江又接着坦言道,“老臣虽然一生未婚娶,但心中知晓,爱一个人本就是件不求回报的事,爱不应该是自私的。陛下心中若有公子,不妨替公子想想,他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一味追求陛下想要的,只会令你和公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说完,章江深深叩首于地。
良久,沈铎寒沉沉开口:“起来吧,章太医。”
转过身去,他又道,“这些时日朕不来碧溪宫了,还望章太医好生照顾他。”
提步迈出宫殿,来到殿外。站在天地之间,沈铎寒仰头,望着漫天白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屋顶、地面,忽然想起,去年似乎就是这个时候,他把萧乙从无湮阁带了出来。
眨眼之间,一年过去,凛冬又快来了。
北浔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开元节上,西辽再次派使臣来访,丞相南舟礼也在其中。
然而开元节之后的第五天,西辽快马传来急报,先皇三子宋清琢发动宫变,率领旧部兵马攻入皇城,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西辽皇军不敌,西辽皇帝被当场诛杀,朝中众臣纷而拥立新君。
短短几日之间,风云变幻,一朝更迭。
西辽使臣离开前,沈铎寒与南舟礼二人于御书房彻夜长谈。直到第二日早晨,碧溪宫传来消息。
萧乙再次不见了。
第71章
一月初, 阴云蔽日,风雪袭人。
在皇宫北门边,最高的那处宫楼上, 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他身着一袭白裳,通身落满白雪, 似与天地同色。
从寅时开始,萧乙便等在了此处。他在等一个人, 即便寒意沁骨,他也要等到。
微微驱动内力抵御严寒, 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分外狼狈, 分外脆弱不堪, 就与那些放弃求生意志的人毫无差别。
不知等了多久, 空气中传来急促的脚踏积雪声, 是那人在拾阶而上。
一步, 两步……逐渐逼近。
“萧乙!”那声呼喊响起时, 他立即一只脚踩上护栏站了上去。
漫天飞雪迷人眼, 风声猎猎,白袍翻飞, 少年悬而欲坠,似要踏风而去, 看得沈铎寒呼吸一窒。
“萧乙, 你在做什么?”他的双眸紧紧盯着风雪中摇晃的人,声音早已没了昔日的冷肃与镇定。
这里是宫中最高处,墙体严丝合缝,此刻更是湿滑不堪, 一旦坠落,纵使轻功过人也无计可施, 必是死路一条。
只见少年丝毫不言语,头低垂着看向下方,犹如凝视深渊。
沈铎寒向前走了两步,脚踩上积雪发出声响,却见萧乙回眸看了过来,身形愈发摇晃,只得立刻收回脚。
“萧乙,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你。”僵持之下,沈铎寒率先开口。
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轻笑。“沈铎寒,我累了。”说完,作势便要向下跳。
“朕放你离开!”沈铎寒大吼出声。他的心脏在看到萧乙的动作时几近骤停,恐惧与悔恨铺天盖地而来。即便是得知母亲去世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狠狠握紧拳心,生怕下一秒人就会从眼前消失:“朕放你走,萧乙,你不要……”
少年却依然不动,声音缥缈如烟:“你放我走,又会将我抓回来。”
“不抓了,朕说放你走,便是放你走。”沈铎寒怅然道。
“我现在就要走。”
“好。”
“给我备上两匹骏马、刀箭,我就在此处等着。”
“好。”
“我要将随风带走。”
“好。”
站在这处高楼之上,恰好能看到北宫门外的景象。
马匹很快被人牵来。萧乙从护栏下来,一步步走向台阶。
经过身旁时,沈铎寒忽然伸手,紧紧握住萧乙的手腕。
“陛下又要反悔?”萧乙讥讽道。
风雪似乎将二人与天地隔开,那只手越握越紧,终究还是一点点慢慢松开。“注意安全。”沈铎寒沉沉开口,艰难道出这四字。
“不劳挂心。”
就此擦肩而过。
“主上,是否立即跟随?”
身侧,温洄垂首问道。
雪花落在眼睫,化而成水,冰冰凉落入眼中,再从眼眶流下。
“不了,让他走。”
沈铎寒走到护栏边,看着少年骑上高头骏马,踏出几米开外,再回身,搭弓上箭,箭尖直指他的心脏。
“陛下!”
沈铎寒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退下。他目光灼灼看着雪中的人,看着那支迟迟未发的箭。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纠缠,又分开。
弓弦被拉到最满处,整张弓都几近崩断时,箭支离弦而出,穿破风雪,带着一切爱恨纠葛,直直射向宫楼之上的帝王。
而后萧乙头也不回转身驾马,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
桃源乡的村民都知道,前几月住在山里的人又回来了。
那公子模样可真俊呐,远远看上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上的神仙下了凡。就连他身旁跟的小厮,瞧着都是个好苗子,长大了那也是模样差不了。
这两人每隔几日便下山买趟东西,村里的人只要瞧见那公子,必然是要拉着闲扯上几句。
“公子哪里人啊?”
“公子年岁多少啊?”
“公子可有意中人啊?”
每次被问到,萧乙都淡笑着回应。
“西辽人。”
“快二十了。”
“意中人死了,此生也不会与旁人结姻缘。”
久而久之,听到这样的回答,村里的人都不由得惋惜,这么好的一位公子,怎就遭遇了这样的不幸。
这日,太阳西落,积雪压松枝。
如寻常往日那般,萧乙买了东西上山回家,却看见一小队兵马守在山头,心中不由一紧。
又见路的尽头,小院旁,站了一个身披狐裘高大俊挺的男子。他走近几步,男子微微一笑迎上前:“穆儿。”
这是萧乙离开北浔皇宫后,第一个见到的熟人。
两人一同走入院中,随风见人回来,张罗着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了出来。
霜雪漫山遍野,空气寒凉清新,几人坐在竹椅上,一如几月前那般,共赏落日余晖漫天红霞。
这是久违的惬意。
一顿饱食过后,宋清琢命人端来一坛清酒倒上,再望向萧乙。
少年的面容依旧俊秀精致,脸上稍微长了些肉,雪色映衬下倒显得有几分冰肌玉骨的姿容来。
他低头喝了口酒,似是被酒水辣到,眼眸微微眯起,而后发出一声畅快的喟叹,嘴角扬起笑意,眸中带着亮色看过来:“这酒真乃佳酿!”
宋清琢定定看着他一双眼睛,感受着那其中的欢愉,也随之淡笑道:“你喜欢便好。”
顿了顿,他又道,“穆儿,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与你商量。”
萧乙放下酒碗:“是何事?”
“我想将皇位让给你。”宋清琢道。
几乎想都没想,萧乙摇了摇头:“不可。”
“为何?”宋清琢解释道,“你是先太子之子,皇位本就是你的。我这段时日已经将朝中势力肃清过一遍,不必担心会有大臣反对……”
“陛下。”萧乙出声打断,“且不说旁的,这些年来我只是个暗卫,我所会的一切就是暗杀、执行任务,根本没有办法胜任皇帝一位。”
“更何况……”他静静地望向远山深处,“我不想做皇帝,更不喜欢那些朝野纷争。如今在群山之中生活,寻得一份内心的安宁,我已经很满意很知足了,还望陛下莫要为难我。”
听闻这话,宋清琢也不再执着,只低头饮酒,又道:“穆儿,你生辰快到了,到时候我接你去宫里小住几日如何?”
说着,他期待地望向萧乙。
曾经他想过与眼前的人归隐山谷,他也确实这般做了,可最后换来的却是心尖上的人被旁人带走。
那日沈铎寒的话,一字一句就像巨石砸在他心口上。他无权无势,拿什么去争。如今他有权有势,他是帝王,或许他也有资格去争取一番。
然而萧乙却只是摇了摇头:“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短短几个字,宋清琢便知,他依旧没有资格争取。萧乙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把他当成哥哥。
无奈笑了两下,他饮下苦涩的酒,放下碗。
“既然如此,那孤便走了。”
……
萧乙生辰那日,晴空万里。
清晨,随风早早便起了床,给萧乙准备长寿面。
“公子今日二十岁生辰,是个大日子了,可有什么愿望想实现的?”将面汤端上桌,随风笑吟吟说道,“我听山下的人说,在生辰那日闭上眼睛许愿,可灵验呢!”
“是吗?”
萧乙坐到桌前,看了眼丰盛的长寿面,闭上眼睛。
脑海中顿时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欢乐、悲伤、愤怒、遗憾、悔恨……二十年人生恍如白驹过隙,又似光阴写成的书,其中的字迹清晰又模糊。
到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凝聚成一支利箭,划破长空,深深扎进那人的胸膛。
缓缓睁开眼,萧乙看着面前的一碗长寿面,微微怔神。
“公子怎么了?”
听到随风担忧的声音,萧乙回过神来,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落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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