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哥……猴哥的脸上第一次多了意外的神色,他深深看了李先生一眼,似乎费神思索了片刻。
“……是的。”
“既然受到限制,那么古神就只能停留在西域。”李先生又道:“以大圣的劝解,这位古神的法力必定非同小可。所以,即使古神无法扩张,只要停驻在西域的时间稍长,恐怕也会有变故……请大圣回答我,如果放手后撤,任由古神肆虐,西域还能活下来多少人?”
猴王没有再回答了。他只是瞪着神情自若的虎斑猫,一言不发——显然,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到了某个界限。
李先生并没有表现出沮丧,他左右张望,抬头示意林貌,取来桌角摆着的一筐烤饼——这是中原行商往来西域时携带的干粮,可以长久储备,不易腐坏,大概是日后“馕”的起源之一;此次唐军西行,也采买了不少做军粮。
李先生仔细点数,将竹筐推到了大圣面前。
“如果真要后撤,那有些东西可能就无法带走了。”虎斑猫很温和的说:“譬如这一筐烤饼,共有十个;若唐军仓促后退,搞不好大半都要被丢弃在此地,腐坏为泥。不过请问大圣,我们到底要丢弃多少饼子呢?”
他抬头仰望猴子,琥珀色的猫瞳又圆又亮,水汪汪的格外动人,甚至带着某种猫科动物天生的纯真无邪,清澈眼神毫无心计——仿佛他真是在关心烤饼一样。
猴王的雷公嘴动了一动,似乎还想否决。但他瞥一眼竹筐,终究还是从鼻孔中喷出两道热气;他咂了咂嘴,不耐烦的拎起竹筐,将烤饼尽数翻倒在桌面上。但仔细想了一想,还是从某块小饼子上撕下半截,丢进框内。
“如果你们拼进全力,带走这么一点,还是有可能的。”他生硬道:“至于其余——其余就不要想了,你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虎斑猫默默凝视竹筐,而后长长叹气。
“……九成半。”他轻声道:“这么说来,如果我们在现在后撤,那西域绝大部分的人口,都是肯定保不住了。这样大的人口损失,必定会摧毁整个西域的社会结构。即使将来古神消失,中原所要面对的,也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西域。”
他停了一停:
“这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李二陛下淡淡开口了:“你想说什么?”
“陈述历史而已。”李先生平静道:“以原本的史实而论,自安史之乱失去西域之后,汉人再次踏足此地,已经是九百年之后了。’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这是陆游的诗。可惜,陆放翁吟咏数十年,到死也没有看到九州一统的日子,更不必说’亲征安西‘。而西域陷落,丝路断绝,绵延于后世的恶劣影响,则九百年间,从未断绝。”
在这种时候叙述安史之乱的可怕后果,似乎有阴阳皇帝的嫌疑。但李先生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一如他所言,历史就是这么写的。
后人当然可以用千百种墨写的谎言来掩盖血写的真实,但历史终究是残酷的裁判者。以血欠下的账目必须以血来偿还,拖欠得越久,利息便越高。
为了偿还“九百年间置不问”的债务,汉人又付出了多少的血呢?“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但要是不在西域流血,你就只有在关中,在长安,在华夏文明的腹地流血,尸骨累累,永无宁日。
孙大圣一直在旁聆听,忽的冷冷插话:
“如果你非要动手,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李先生微微一顿,有些惊讶的瞥了一眼猴王:
“大圣确定无误?”
“当然。”猴王道:“这是我与广成子的一致意见。”
这句话就相当有分量了。齐天大圣与广成子亲自见识过核武器爆炸的盛景,清清楚楚的知晓现代世界人类所掌握的最高暴力。如果再这样的前提下,他们依然对结果持如此悲观的态度,那么戈壁中的情形,便是可想而知。
李先生喔了一声,沉思了很久。
“那么,我依旧坚持我个人的意见。”他平静道:“请大圣带着陛下及林先生先行折返,李国公留下来约束部队,逐步南撤;当然,还请留一份缩地成寸的符咒,我本人可以带着通讯器材穿越戈壁,看一看前线的情况……”
林貌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先生!”
李先生抬起一只爪子,及时制止了他尖利的惊呼。
“请相信我,如果不是必要,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本人还是很看重自身安全的。”虎斑猫语气平淡:“但是,林先生,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如果我们现在撤离,而不做任何的努力,那就等于是一枪不放,便抛弃了西域,使安西沦于血海之中。使高昌、河陇一带的华人,沦于血海之中——汉人一枪不放,抛弃了西域;组织一枪不放,抛弃了西域!这个历史责任,是任何人可以承担的吗?这种耻辱,是任何记录可以洗刷的吗?林先生,你应该记得,上一次一枪不放、抛弃故土之后,这个国家遭遇了何等惨痛的命运!”
他稍微提高了声音,压下了林貌蠕动的嘴唇:
“——所以,必须有人来承担起这个义务,必须有人用鲜血给死难者一个交代,给历史一个交代。我个人当然非常、非常不希望流血,但在重大的转折关头,如果连为史书流血的勇气都没有,那就是一个民族的悲哀……而现在,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承担这个责任了。我毕竟是公职人员,曾经在国旗前发誓,永远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想,如今也到了履行这个诺言的时候了。”
林貌的喉咙格格做声,终于艰难的挤出了一句:
“就算——就算你去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如果古神的力量真如大圣所说的诡异强大,一只小小的虎斑猫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或许吧。”李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这终究能表示我的态度,汉人的态度,组织的态度……有些事情拼尽性命也做不到,但毕竟要有人愿意为它付出性命。有的时候,付出了血的代价,或许会让历史的责罚来得宽厚一点。至少,可以让西域幸存的汉人知道,组织并没有抛弃他们。”
他沉默片刻,而后转过头来,向背包处点了一点。
“当然,我希望林先生能返回现代,将仪器中的记录完好无损的交上去。这么一来,我的义务也就算尽到了。此外,我会随身携带一份相机,尽量传输回足够多的情报——我相信大圣的判断,但以人类的智慧,总不至于一筹莫展吧!”
营帐内一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大圣深深注目虎斑猫,神色颇为惊异。
“……真是奇怪。”凝视半晌,猴王收回目光:“你居然还是真心诚意,没有说谎……但那姓林的小子说的不错,西域的局势已经不可控制,你就算去了,不也是白搭么?”
“大圣可能不太明白,但人类就是这么别扭的生物。人类的文明也好、民族也好,都是依照想象而构建的虚幻故事。”李先生轻声道:“但不同的想象,激发的效应是完全不一样的。’中原一枪不发抛弃了西域‘,与’中原付出了鲜血仍无奈败退‘,这两种想象的结果一致,效力却大不相同……”
猴王咂了咂嘴,不再说话,摆明是搞不懂凡人的弯弯绕。而帐篷中气氛诡异,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显然,李先生已经下定了决心,再想阻止便实在没有理由了。
在这样僵硬难言的沉默中,林貌颤颤巍巍的举起了手。
“我——我想。”他哭丧着脸说:“你一只猫去也不方便,相机这么重呢……我其实——其实可以帮你提一提……”
李先生有些吃惊:
“这就完全不必了。林先生,我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你能把消息送回去,就是做了很大的贡献——”
“请不要打断我!”林貌尖声道:“不然——不然我真说不下去了……好吧我也不想冒这个险!但总不能放任一只猫去吧!要不然将来的人写历史书,会把我编排成什么呀?——皇帝是要坐镇大局,李药师是要约束军队,我呢,惨剧面前无所作为的吃瓜蠢货吗?!再说,我也不是没有护身的办法嘛——”
他在口袋中翻腾了片刻,摸出了一颗闪耀的明珠,其中人影徐徐如生,正是缩小的林貌的影像。
旁观的孙猴子忽然咦了一声,大为诧异:
“鲛人珠?”
“是的,泰山使者送的鲛人珠!”林貌急促道:“我查阅过典籍了,这东西能存留魂魄的影子,千万年也不会变化。只要有高人施展妙法,就能以魂魄的影子为引,重新塑造三魂七魄。这样一来,最多也不过失去一点记忆而已!成功——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大圣惊讶的端详那澄澈如泪水的珠子,随后摇头:
“……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东西。但那又如何呢?以魂影塑造魂魄是无大不大的法力,也是无大不大的因果,我老孙也只耳闻而已。三界之中,有此法力的寥寥可数,愿意承担这份因果的,恐怕更没有几个。你又向谁求助呢?”
林貌咬牙开口:
“这不算什么!大圣可还记得,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还答应过我一个允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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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
第118章 尊神
大概是被林貌的理由说服, 齐天大圣沉吟了许久,还是答应了他胆战心惊的请求,只是额外做出了严厉的要求。
“咱不一定能保住你们的小命。说实话, 咱老孙自己都有点发怵——虽然不太想承认。”他直接了当说:“所以, 最好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不要逞强。”
“我不会逞强的……”
“难说得很。”大圣淡淡道:“那么,我要警告你们两点。第一,到了戈壁之后, 绝不许乱说乱动,胡作非为,必须听咱的号令;第二, 没有咱的话,无论如何不许出手, 也不许问为什么。”
林貌赶紧点头, 展示自己的服从与温顺。他可不是西游记中的唐长老,没有在降魔领域挑战专业人士的爱好。大圣瞥了他一眼摇一摇头,显然对携带凡人上战场还是颇为不适。但无论如何,他依旧遵守诺言,向林貌吐了一口气。
大手子惊呼出声, 感受到自己的视角忽然变矮,身体忽然轻盈, 仿佛只能仰视这骤然放大的营帐。他惊恐的举起双手,看到了松松垮垮的衣袖,以及十根纤细的手指——他居然变成了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小女孩!
“怎么——”
怎么要变成这个样子啊?!
但林貌立刻想起了大圣的嘱咐, 迅速闭上嘴。
猴哥再打了一个响指, 把李先生变成了一只土拨鼠——又肥又大, 后腿站立的土拨鼠;他左右望了一望, 叮嘱皇帝不必迟疑,尽快撤退,随后化为剑仙的模样,挥袖卷起犹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顷刻间消失在天际。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圣并没有招来惯熟的筋斗云,而是费手费脚,掐诀念咒,用了他不太熟悉的五行遁术。遁术借地气脉络而行,速度比行云慢上不少。所以,在穿梭地脉的浮光掠影之间,他们隐约能瞥见外界的一星半点,窥探到戈壁绿洲中某些可怕的异像。
譬如——“尸体!”林貌尖叫出声,刺耳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痛。
当然,大手子最近也见了些世面,不至于因为一点杀戮而破防。但他们刚刚掠过的却分明是一池被血染红了湖水,上百具惨白的躯干在水中载浮载沉,隐约能看到断裂的手脚……
“这是妖怪的手笔吗?!”林貌抽着凉气,觉得头晕目眩:“古神——古神召集了妖魔吗?”
“不太可能。”趴在他肩头的李先生平静开口:“尸体上并没有野兽爪牙的痕迹,倒更像是刀剑制造的伤口。”
他停了一停。如果以刀剑伤痕判断,这似乎是被军队批量屠杀后的抛尸地;但某些尸首上有明显佩戴着华贵的首饰,并未被刻意搜刮。对于一场血腥的战乱来说,这可是大大的异常。
但大圣并没搭理凡人的疑惑。他架起遁光急速先行,顷刻间跨越千山万水,越过西域寥寥可数的几片绿洲,穿行于戈壁深处茫茫万里黄沙之中。
但翻越过某种高耸的沙山后,迎接他们的却是喷洒飞扬,弥漫如云雾浓霾的殷红血珠,以及从山顶滚落,眉目犹自楚楚动人的头颅——
红拂的头颅。
林貌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喉咙咯咯作响,却再发不出声音,恐怖的寒意攥住了他的心脏,将血液也一起冻成了冰块。
这不可能——这不应该——红拂怎么会突然——!
“小心!”李先生忽然放声大叫。
半空中剑鸣铿锵,有闪耀的剑气自云层中爆发,照亮了方圆百里的沙漠。剑仙矫捷的身影急掠而过,翩然犹如惊鸿。她长袖飘舞,反手一击,顷刻间刺穿身后紧随不放的人影,又斩下了一条手持长剑的臂膀。
手系玉铃,声鸣铮铮,这分明又是红拂的手臂。
林貌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他目瞪口呆的抬头仰望,看见空中红拂捏诀做法,一剑刺入另一个红拂的心脏,随后拔剑不顾,屈指回弹,接住了兜头斩来的一记暗算。法力相击、剑气四射,第三个红拂从高空跃下,当头直取剑仙的要害——
“这是怎么回事?!”林貌声音颤抖,不能自已。
孙大圣冷笑一声,张口吐气。戈壁中狂风骤起,吹散四面弥散的黄沙,显露出黄沙下层层累积的尸体——红拂的头颅、红拂的手臂;断头的红拂、腰斩的红拂、死不瞑目的红拂、已经在烈日下干瘪皱缩的红拂。数百具尸体堆叠犹如小山,数百张一模一样的空洞面孔挤挤挨挨,是人类永远想象不出的可怕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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